我就近在城北的一个墓园给我妈买了墓地,买墓地之前,我爸询问我要不要买在青岩公墓。他说,两姐妹离得近点。
我拒绝了,离得那近做什么?生前不得安宁,变成鬼还要继续撕扯不清吗?
我妈下葬那天,天气阴沉沉。我亲手将我妈的骨灰盒放入墓地里,看着墓碑竖起来,看着墓碑上我妈的照片,她象过去一样,笑得温和。
我完全哭不出来了,也不敢去回想我和她的最后一面。顾齐修象只赖皮狗一样,跟着我忙前忙后,我觉得他很搞笑。一个心早就坏透了、硬透了的人,偏偏爱装爱演,人都死了,还非要演到底。大概是深情装得久了,连自己都困惑了吧。
我妈葬下了,离开公墓时,那场憋了一整天的雨倾盆而下。大家都来不及跑,只能任雨水淋了一身。远处的天边,乌云翻滚,雨越下越大。
我莫名的想到沈心园死的那个晚上,也是这么大的雨。我挺想问问老天,下一场这么大的雨,是在我为祭奠吗?祭奠我失去了生命中最后一个亲近的人。
从此以后,我再也无所畏惧,因为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我跟着我爸回了赵家老宅,老宅这边已经恢复了平静。赵东阳避暑回来了,赵杰林夫妇也回了国,姨奶奶和姨爷爷处理完儿子的后事也回来了,白晨飞还是那么上进天天早起晚归,冷烟仍旧象过去一样专心带着她的两个孩子。
这座老宅,象一部老旧的机器,缓慢但有序的运转着。
而我,也象过去一样,吃饭,睡觉,去公司上班。我看起来无比坚强,无比淡漠。那些发生过的事情,谁也不提。仿佛只要不提,那些事情就没发生过一样。
我妈死后,我没再踏进我曾经的家里。只是让我爸找了大师去家里做了几天法事,超度我妈的亡魂,法事之后我让我爸把家里锁上了。
我得活着,如果我想活着,我就不能回去。
安峥峥被判了死刑,可怜的她根本拿不出证据来证明自己是无辜的,那么大的锅,她只能咬碎了牙背着。
怪谁呢?命吧,只能怪命不好。
寻了个时间,我去探了一趟。她判的是死刑,还是很快要执行那种,不大好见,去之前,我爸费了一番功夫才打点好。
出发那天早上,特别巧,宴晓峰给我打了个电话。隔着电话线,他的声音特别疲惫而沧桑,他问我能不能帮他想想办法,他说他想去看看安峥峥。
既然那么巧,我便让他同行了。
我记得上一次见他,还是安峥峥把我们绑在同一间屋子里,开了煤气罐要送我们上西天的时候。算起来,我们已经有很久不曾见过了。
“南歌,你节哀。”他穿着一件灰蓝色的衬衫,还是那个宴晓峰,却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宴晓峰。
“我还好。”我淡淡道。
他坐到我旁边的座椅上,安静的看着车窗外。
一路上,我们都各自看着风景。沧海桑田的彼岸,语言太过苍白。沉默还好些,显得更有力量一些。
我们在一间结构特殊的囚室里见到了安峥峥,她穿着监狱里的制服,手上和脚上都戴着镣铐。坐在那张宽大的桌子后面,织热惨白的灯光打在头顶。她瘦弱得象一条营养不良的虫子,整个人几乎要被那张桌子淹没。
“我现在这个样子,你们还满意吗?”安峥峥先开了口。
“峥峥。”宴晓峰有些微微的激动,“我相信你没有杀人,真的。”
安峥峥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你倒是有意思,不是恨毒了我吗?现在巴巴的跑来表心意算怎么回事?你相信我有什么用呢?你能把我从这里救出去吗?”
宴晓峰颓然的缩回了身子,半晌后,他低声说:“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峥峥,我真的不太明白,我们为什么会变成今天的样子。”
“那就不要想,这个世界上,多的是你想不明白的事情。”安峥峥移动了一下手,镣铐发出响声。
宴晓峰的头别向一旁,有泪水顺着他的脸庞往下淌。
“哭什么?等我死了,你再哭吧,现在我还没死呢。”安峥峥故作无所谓的翻了个白眼,“晓峰,你这个人,外强中干,遇弱则强,遇强则弱。以后找个普通的女生,生个孩子,好好过日子。”
宴晓峰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转头他看向我:“南歌,你是不是也相信峥峥是无辜的?”
我看着他。
“你想想办法,峥峥还这么年轻。”他说。
“晓峰,你出去吧,我想和南歌单独聊聊。”安峥峥替我接了话。
“南歌……”
“晓峰,我让你出去。”安峥峥提高声音。
宴晓峰犹豫了一下,然后起了身:“我出去抽根烟。”
囚室里,我和安峥峥面对面坐着,两个女警尽职的守在一旁。
我们对视了几秒后,不约而同的苦笑了一下。
“我要死了。”她轻声说。
“我救不了你。”我说。
她摇了摇头:“我并不怕死,活得这么累,死又有什么可怕的。”
“我妈有话留给我吗?”我转了话题。
“有。”她说。
“是什么?”我盯着她。
“她让我转告你,她说,她爱你,为了你,她可以死。”安峥峥说。
“没了?”
“没有!”
“她怎么死的?”我又问。
“她开了煤气。”她说。
“你看着她的死的?”
她点头:“我呆在那个笼子里,救不了她。”
“你觉得我妈为什么要自杀?”我问。
“一石二鸟,你妈死了,我也死了,顾齐修的麻烦都解决了。”她仰看着天花板:“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除了你,顾齐修在北阳市还有别的心腹么?”我问。
安峥峥摇头:“南歌,即使到这一步了,我还是不能什么都说。你明白吗?”
我骇然,很快反应过来:“你的家人……”
“我不是个好女儿,但我很爱我妈。”她低声说。
我曾经多么憎恨这个女人,恨不得能活活掐死她。可现在,我觉得她很可怜。她爱上一个变态的老男人,将自己毁得干干净净。
还有什么,比生生葬送自己更可悲?
我还需要骂她,质问她什么呢?所有她种的因,结出的恶果,她都自己吞下了。
两个人沉默着坐了十几分钟,女警开始催促我们了,我起了身。
“南歌,我真羡慕你。”安峥峥仰看着我。
“羡慕我失去了所有吗?”我笑。
“不。”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所有的人都爱你,都为了你。”
要不是在这囚室里,我简直在狂笑出声:“是么?”
“南歌,你走吧,不要再回头看我。”她说。
我转过身,走了两步才说:“你走好!”
出了囚室,宴晓峰背靠着墙站着,顺着阴暗的走廊,我们向外面的出口走去。
“我现在还记得,十七岁那年。我从操场走过,你和她坐在草地上聊天。我侧头时,她笑了一下。她的笑容特别有感染力,我一直记得。”宴晓峰站在出口处,望着远处的天际。
“人活着,最怕后来二字,将一切搞得面目全非。”我抬步往台阶下走去。
“再也回不去了。”宴晓峰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没再接话,回不去的是从前,看不透的是以后。这人生的道路,坎坎坷坷,谁知道下一下赴死的人是谁呢?
我没再见到安峥峥,听说被枪决了。
宴晓峰离开了北阳,临行那天,他在机场给我打了电话。他说,南歌,你保重。
我回了保重二字,切断了电话。
起了身,我走到了窗边,艳阳高照,这是一个好日子。
“赵小姐。”小程喊我。
我没有回头。
他好一会儿才走到了我身边:“你……还好吧?”
“都离开了。”我说。
“总有留下来的人。”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