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4 三百三十四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334三百三十四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大殿之内一片寂静,站在殿外墙根下的十几名随时听候吩咐的侍从躬身垂首,没有一个人敢吭声,师映川紧锁双眉,背起双手,顿时一股厚重肃杀的威压无声无息地自体内溢出,隐而不发,他沉吟片刻,道:“莫非那些大夫都是饭桶不成,竟连宝相的病都治不好么?若是如此,待本座命方氏一族选出几名医道高手,前往蓬莱。”下首那人忙道:“回君上的话,桃花谷已有大夫去看过,众人都说是积年旧伤复发,再加上狱主所修的功法走的是极凌厉的路子,稍有不慎就会容易对自身有损,如今两相叠加,这才导致了眼下局面。”

师映川听了,面色微沉,习武之人,从来没有哪个是不曾受过伤的,外伤也还罢了,总能慢慢养好,但内里受损却是不同,往往当时似乎痊愈了,但实际上却可能留下暗伤,日后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惹出麻烦,只不过这样的情况一般都是发生在寻常武者身上,像那些大家族的子弟,享受名师指导,又有丰厚资源供养,就算有什么隐患一般也都会及时被发现并祛除,所以基本很少会出现这样的问题,更不要说宝相龙树出身山海大狱这样的名门世家,按理说不应该会如此,不过,凡事也没有绝对,而且师映川对宝相龙树的修行情况很清楚,宝相龙树所修的那门特殊功法的确是走的凌厉诡狭的路子,自己多年前也曾经劝过,但宝相龙树的体质与此法十分相合,更何况身为武者,哪个又舍得放弃修炼多年的法门,代价实在太大,因此他的劝说也就不了了之,没曾想,现在却是问题找上了门。

宝相龙树对于师映川而言,是十分重要之人,因此眼下师映川的脸色并不好看,也许是宝相龙树不想让他担心的缘故,也或许是出于其他方面的考虑,总之此事并没有让他知道,只不过师映川的眼线以及暗桩可以说是遍布天下,连亲近之人身边也是如此,这才让他得知这件事情,一时间师映川沉吟起来,既而就对下首那人道:“你先下去。”未几,师映川召来心腹嘱咐一番,将近期的一些事情安排好,他也不耐烦兴师动众,毕竟带人出门的话,路上太过耗费时间,于是便打算动身独自前往蓬莱,宝相龙树毕竟对他而言很重要,两人之间存在着深厚感情,师映川再冷血,对于宝相龙树还是很关心的,在出发之前,他精心挑选了一些药物之类的东西带在身上,看看能不能起到作用,这些都是极其珍贵之物,但在师映川眼中,与宝相龙树的身体相比,这些东西却也不算什么了。

就在师映川打定主意准备去看望宝相龙树之际,宝相宝花与温渌婵二人所在的楼层内一片安静,并无其他人在内,二女相对而坐,她们从前算得上是闺中密友,而如今坐在一起,却是有些沉默--世事变迁,太多东西都随着时间改变,如今很多事情,都已不同于当年了。

宝相宝花跪坐在绣垫上,身姿笔直,她容貌美丽,却无半点柔弱女儿态,眉宇之间是英锐之气,许多男子都是不及,她默不作声地拿起面前的瓷盏,轻轻啜了一口碧色的茶汁,温渌婵目光温和而又复杂,她望着道家打扮的宝相宝花,片刻,缓缓摇头道:“你这些年在外漂泊,与家人朋友基本没有联系,没想到竟是做了女冠……我也没有想到,你今日会与我见面。”

“世事莫测,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宝相宝花垂目淡淡说道,她眼中几不可觉地闪过一丝倦色,温渌婵看她一眼,心中有些感慨,她们两人的遭遇是十分相象的,同是天涯沦落人,宝相宝花爱慕连江楼,而温渌婵更是倾心季玄婴多年,她们两个都是求而不得,而心上人也都是落入那个魔神一般的男人手中,这正是岁月无情人有情,多情总被无情恼!一时间饶是温渌婵心性之坚远超普通人,亦不觉有些黯然,轻叹道:“是啊,还记得当初我们少年时代的那些无忧无虑日子,如今这么多年过去,虽然红颜未老,但心情却早已不是当年了。”

宝相宝花听着这些话,神色就有了轻微的变化,她先是细细打量着温渌婵,对方的年纪与她差不多,依旧是容颜如昨,肌肤如玉,一双璀璨秀眸顾盼生辉,但宝相宝花却是知道,对方与自己一样,一颗心是灰寂而落寞的,这是因情所困,一时间不禁生出惺惺相惜的感觉,宝相宝花心中千回百转,默然半晌,才终于叹了一声,道:“以往的事,也不必再提了,我这次与你见面,也不过是因为远避亲朋好友日久,终究寂寞难遣,因此想与故人稍叙一二罢了。”温渌婵原本默默听着,一双明眸神采潋滟,但听到最后,心中也有触动,一只纤纤玉手拿起了面前薄如蝉翼的雪白茶盏,却不喝,只看着盏中清亮如一块上好碧玉的茶汤,半晌,明眸流转之间,却道:“你我姐妹多年不见,今日碰面,总不会只意在说这些陈年旧事罢。”

宝相宝花不是忸怩小性的女子,尽管出家已有些年月,却也不改从前直来直去的性子,当下就道:“我本不想来这座城市,但你知道的,我心中到底还是挂念那人,他如今落在映川手中,我虽无力救他,可是如果连他的近况也不知晓,叫我又怎能甘心。”说完,,她只是静静望着温渌婵,等待对方开口,她如今毕竟与从前不同,离家之后,万事只靠自己,不能再使用家族的力量,许多机密都不是她能够知道的,而温渌婵乃是瑶池仙地的重要人物,对方自有相应的消息渠道,所知道的事情远远胜过自己,以两人之间的关系,可以从中得知一些自己想要的消息,果然,温渌婵听到这番话,并没有丝毫意外之色,显然早已猜到几分,她稍一思忖,敛去眼底深藏的忧虑,便叹息道:“我自然不会瞒你,那人如今在帝君身边,虽然性命无忧,但时常会受些零碎折磨,怕是至死也不得解脱了。”

宝相宝花闻言,娇躯微震,一双星子也似的明眸透出痛心不忍的神色,对面温渌婵秀眸微敛,却是没有说话,大厅之内一时间变得沉寂非常,宝相宝花虽然心中早就知道连江楼一旦落入师映川之手,以二人往日仇怨,连江楼的下场势必不会好到哪里,但想归想,亲耳听到则又是另一回事,如今听见温渌婵透露的消息,宝相宝花只觉得一股火熊熊而起,烧得脏腑炙痛,几乎难以自抑,她用力定一定神,良久,才手扶桌面,慢慢道:“映川……果真就这么恨他?”温渌婵微微凝眉,心中生出无穷烦恼与无奈,道:“只怕比你想象中还要恨得多。”

“……也对,若是我被深爱之人背叛陷害,心中怨恨只怕倾尽五湖四海之水也无法洗刷干净。”宝相宝花心中虽然百转千回,但终究不是寻常女子,轻吁一口气之后,整个人便平静下来,她对面温渌婵却是心中微微一痛,神色微惘,道:“你在牵挂连江楼,我又何尝不在牵挂玄婴……他如今在帝君手中,处境也不比连江楼好到哪里,只叹我无力帮他,想见一面也是难比登天……”宝相宝花见她眼神微微飘忽,知道自己无心的言辞已经深深刺痛了这与自己同样心情的女子,但她也没有什么可以安慰的,眉宇之间怅意深深,只道:“映川这人,天下人皆以为他冷酷狠辣之极,兼且喜怒无常,但我知道,他并非无情之人,当初他如何对待梳碧,你我都是知道,若是果真天生无情,绝情绝义,那也不会是今天这光景,所以若是二哥肯服软,向映川低头,必是可以得到原谅,虽然不可能重归于好,但放他自由应该不难,可惜二哥性子倔傲无比,自幼就没有人能劝得了他,想让他去求映川宽恕,还不如杀了他。”

宝相宝花说到此处,眼中已经清透如水,显然已是彻底冷静下来,她微垂了眼,轻声叹息道:“不管怎样,至少二哥给映川生了两个儿子,有平琰和倾涯两兄弟在,映川总要顾及到孩子的心情,至少二哥不会太受苦,但那人却是不同,只怕……”宝相宝花止语默然,目光移向窗外,温渌婵听得心中微微一震,眼中露出复杂之色,却是没有言语,两人相对无言,各自陷入沉思,但很快,温渌婵神色微动,忽然便把话锋一转,看着宝相宝花,满面诚恳地说道:“你这次既然来到摇光城,我想,若是不能见那人一面,你定然是难以甘心的,我虽没有这个本事让你见他,但如果只是向倾涯公子递个消息还是可以做到的,到时安排你们姑侄见面,你有什么话,什么要求,不妨都向他提出来,以其身份,想必总该有些办法才是。”

说着,温渌婵只看宝相宝花的神色,就知道自己是说对了,当下微微一笑,顾盼生姿,从容说道:“此事我会立刻着手,你只管等着我的消息就是了。”宝相宝花闻言,脸上却是不露丝毫神色变化,反而有些出神,她出身高贵,自幼又十分受家人宠爱,自己又是容貌资质都不错,一向不免心高气傲,看不上那些围在自己身边的男子,几乎从未想过自己会对哪个男子爱慕钟情,怎知后来却偏偏遇见连江楼,起了一段不该有的心思,这是孽缘,而且她自己也明白,那人的眼中其实从来就没有过自己的影子,枉费自己这一番痴情,任凭再如何痴心一片,也不过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而已,然而即便如此,她生性就是热烈豪迈,敢爱敢恨,因此也并不后悔,全然接受了命运带给自己的改变,这时她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她生于豪门世家,虽然家族人口相对简单,不像一些家族那样有太多勾心斗角之事,但她毕竟是宝相氏的大小姐,身份特殊,自幼见过许多人心鬼蜮,虽然性情大方豪烈,可这决不代表她心思粗莽,只不过以她身份,平日里并不需要专攻权谋而已,如今心念一转,自然已经明白温渌婵这样帮助自己的原因,固然这里面有两人之间的情分在内,但也决非没有对方的目的所在,于是宝相宝花轻轻点了点头,很干脆地道:“你放心,若我能够见那人一面的话,自然也会让倾涯帮忙,尽量让你能见二哥一面。”大家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清楚,温渌婵闻言,眼波流转,深深颔首道:“这样的话,那我也就放心了。我……可以为他做任何事!”

二女这厢计议妥当,却说师映川离开摇光城之后,带着傀儡一起出海前往蓬莱,两个都是宗师之身,在没有累赘的情况下轻装上路,赶路是极快的,唯一的麻烦就是师映川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产生身体变化,不过对此师映川早有布置,他既带了傀儡上路,安全就不成问题,原本傀儡是要用来监视保护连江楼,但师映川如今每隔数日就会出现一次短暂的虚弱期,出门在外,没有傀儡守护实在太过危险,师映川从来都不会以为如今天下已定,一切就都尽在掌握之中,曾经那些年来的多方混战,尽管师映川一方获取了最终的胜利,然而他手中的人命实在太多,他的双手沾满了无数无辜百姓乃至各宗门、世家、门阀、大小诸国之人的鲜血,称得上是血海深仇,虽然如今天下似是都已臣服于他脚下,但师映川绝对相信会有那么一些人依旧没有放弃心头的仇恨,只有有机会,这世上一定会有许多人想要杀了他!只不过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谁也不敢妄动罢了,否则以师映川如今的实力与权势,谁敢狙杀,无论成败与否,只要消息一旦泄露,与其相关的宗门家族必将覆灭,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会有活下来的机会,也就是因为这样,师映川对于自己的安全问题无比谨慎,如此一来,也顾不得别的,反正青元教总部有宗师坐镇,他已安排人手监视连江楼与季玄婴二人,想来倒也出不了什么岔子,于是在不久之后,师映川与傀儡终于顺利抵达蓬莱群岛,来到了山海大狱。

彼时一间豪华富丽的书房内,几名打扮各异的锦衣人正肃立于下首,房间正中,一张光可鉴人的巨大书案后,一个满头霜发,头戴乌金冠,身穿淡金色麒麟追日袍的男子正端坐于太师椅上,顾盼之间,自有一种慑人威严,男子手里拿着一支笔,书案上摞着一叠由下面诸部呈上来的各种文书案卷,除此之外,案上就只有笔墨纸砚这些必备之物,以及一块通体殷红如血的玉质镇纸,再没有什么多余的摆设,这块玉镇纸大约有三指粗细,通体精心琢磨成一个侧卧的少年模样,打造得精巧绝伦,少年脸上眉眼鼻唇纤毫毕现,面上带着一丝淡淡狡黠的笑容,哪怕不看玉石本身的质地,只看这制作的手艺,就知道这块镇纸必然出自雕刻大师之手,价值不菲,关于此物,但凡山海大狱之中有资格踏足书房重地的人都知道,这乃是昔年圣武帝君与狱主成亲之际,送与狱主之物,狱主十分爱惜,这书房里价值连城的宝物不在少数,若只论珍贵程度,倒也不是没有超过这玉石镇纸的,但纵使这些宝物全部加在一起,在书房主人的心中,也不能及得这块镇纸哪怕小小一角。

这处内书房乃是山海大狱的机要重地,重重建筑之间,点缀着异种花木,环境安静清雅,除了一些巡视环卫此地的侍卫之外,很少能够看到有下人侍女的身影,一时间宝相龙树放下笔,转脸看向一侧,这南面的墙壁原本是用来挂着书画的,后来却是让他命人打穿,镂空了大半,在那里装了一面透明的琉璃大屏,使得室内之人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外面的景致,从他坐的这个地方往外看,正对着一处碧波粼粼的小湖,原本那只是普通湖泊,用来养着一些观赏鱼类,但如今湖上却是开满了千姿百态的莲花,乃是宝相龙树特意命人收集的异种,一年四季都会开放,他从前并非爱莲之人,但既然那人喜欢,他也就爱屋及乌,一时间放眼望去,但见碧叶娇莲满湖,不由得令人生出淡淡心旷神怡之感,看着这美丽景色,仿佛看到了那人浅笑从容立于花间,如同一朵静水白莲,宝相龙树脸上不觉露出微笑,但就在这时,他突然间眉头一皱,猛地剧烈咳嗽了起来,几点零星的鲜血随之溅出,落在了面前的文卷上,宝相龙树似是对此已经习惯,他边咳边从怀中迅速摸出一条雪白锦帕,捂在了嘴上,紧接着,他咳得越发厉害,简直就是擞心抖肺一般,与此同时,一道道狰狞的红紫色血管也在他的太阳穴包括额头以及小部分脸侧微微凸起,密如蛛网一般,十分骇人,决非正常情况,室内其他人眼见如此,脸上现出忧虑之色,但却没有一个人贸然上前,显然这不是第一次了。

渐渐的,咳嗽声停了下来,宝相龙树微微喘息着,他松开捂在嘴上的锦帕,只见雪白的帕子上已经染满了鲜血,宝相龙树脸色微显赤红,又转为苍白,然后又恢复了正常,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异样,他随手将沾血的锦帕丢进废纸篓当中,然后取出一只水晶小瓶,可以看见透明的瓶肚里装满了黄豆大小的鲜红药丸,宝相龙树倒出一粒,送入口中服下,他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目光凝注在外面那一片如画美景上,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微不足道的事情而已,但事实上他的心里却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平静,双眼虽看着外面,但眼前浮现的却是一张绝美的容颜,半晌,他才忽然开口淡淡道:“……摇光城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这里都是心腹,自然知道宝相龙树指的到底是什么,无非是在关心中原的局势罢了,当下就有人沉声说道:“根据山海谍秘报,近来皇帝与帝君之间甚少见面,更不曾有帝君留宿之事发生,数日之前,皇帝曾秘密召见军中宿将,至于所谈何事,便不为人所知了。”

宝相龙树听了,脸色如常,冷声道:“本座曾数次与映川说过,皇帝此人不但才能卓越,更兼心思极深,不可过分信重,映川却似乎并不在意……皇帝若一直安分也还罢了,若他有所图谋,异心不轨,本座自然让他后悔不迭!”这时一名看起来身份很高的中年人看着宝相龙树的背影,心中生出微微的不安,犹豫了一下,便道:“狱主莫要冲动行事,帝君一向最是厌恶旁人擅自插手有关自身之事……”宝相龙树打断他的话,漠然道:“本座明白。不过,映川乃天命所归,人心归附,岂是晏勾辰能比,晏氏一族何德何能,占据这大好河山,若以本座心意,当是先发制人,不可姑息,否则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中年人委婉地劝谏道:“皇帝毕竟乃是正统,若是轻易废黜,恐怕天下从此多事,想必帝君也是经过多方考虑,故而暂时未动此念,帝君心思,不是我等可以揣测,还请狱主……”

“本座知道轻重,你不必多说。不过,当年从一开始,双方就从未真正全面合作过,青元教与大周,从来都不是互相之间没有任何保留的盟友!”宝相龙树沉声说着,转过身来,中年人见其华发满头,神情微微疲倦,一时间不由得有些心头沉重,他是世代侍奉宝相氏的家臣,看着宝相龙树长大,不但忠心耿耿,对其更是有一份对待自家子侄般的感情,一时不禁暗暗轻叹,遂道:“狱主近来身体状况不容乐观,不如还是传消息令帝君知晓……”

宝相龙树断然拒绝道:“区区小事,拿去烦他做什么。”那中年人心想这岂是小事,但话到了嘴边滚了一滚,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这时候宝相龙树却听见外面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他心知在自己与人议事之际,还会有下人前来打扰,必是重要之事无疑,便皱了皱眉,道:“什么事?”外面有人语气急切道:“帝君已驾临蓬莱,前来看望君上。”

“……映川?”宝相龙树与室中诸人闻言,都是心中一震,想不到师映川竟会突然来此,宝相龙树心中更是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一时间顿觉胸臆之间百般滋味杂陈,竟是不知究竟是喜是悲,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宝相龙树心下纵然百转千回,也立刻就向外走去,其余人忙跟在他身后,一行人刚走出书房所在的园子,远远便看见一个素衣纤细身影正在一群诚惶诚恐的山海大狱弟子簇拥下,向这边而来,雍容飘逸得令人为之心折,宝相龙树眼神微微变化,却未曾从中透露出过多的情绪,随即快步迎上,正欲握那人的手,却又猛地想起此时并非二人独处,当下收敛心情,规规矩矩见了礼,其余人等随即拜下:“……恭迎帝君!”

那人素袍银冠,眉心处挂着一枚小巧精致的雪白玉坠,宽大衣袖在风中轻微摇动,飘飘欲飞,望之犹如神仙中人,以其风华之盛,一切形容美貌的词句其实都是多余,反而只一个俗得不能再俗的‘美若天仙’四字却是最恰当不过,但尽管看起来出尘如仙,但那眉宇间的神情却近乎妖冷,或许只有用‘邪异’这样的形容,才能更好地概括他的容貌与气质,除了师映川之外,再无他人,当下只见他眼神无波,目光在诸人身上淡淡一扫,红眸中闪烁着的是毫无感情的冷漠,一如高高在上的神灵,道:“罢了。”这时宝相龙树已伸手作势,准备引领师映川随他前往妙情轩说话,但师映川却只是浅浅瞥了一眼其他人之后,目光就落到了他身上,双眸中那冷漠无情的幽光消散,视线再不曾移开,宝相龙树顿时只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他下意识地想要避开对方那仿佛无所不在的目光,但师映川微微眯起眼,凤眸中泛着森森血光,一只手却已经缓缓按在了他的小臂上,目光如炬,沉声道:“……你有事,怎的不与我说?”

这样一句话,立刻就把事情挑明了,原本宝相龙树还不能完全肯定对方就是因为自己身体状况的缘故而来,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事情,但师映川现在既然这么说了,就再没有别的可能,当下宝相龙树也就不再打算说什么,因为没有意义,他叹了一声,却感觉到这一刻自己心中微微有些激暖,就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一路风尘,先去我那里歇会儿罢。”

师映川没有吱声,于是宝相龙树便在前面引路,两人就向着距离这里最近的妙情轩而去,至于其他人,这不是他们能够参与,自然各自散去,这妙情轩在山海大狱属于一个十分特别的地方,位于一片竹林的东南位置,地处清幽,很适合静养或者清修,不过说它特别,倒也不是因为这些,此处在早年是宝相氏那时候的当代族长宝相东陵下令修建,宝相东陵此人天纵之才,更是一手将山海大狱基业做大,不过此人一生之中却有一桩抹不去的丑闻,那就是与其亲妹宝相烧月相恋,并育有子女,宝相烧月性子好静,素来喜欢弄琴作画,这妙情轩就是宝相东陵作为两人清居之所而修建,只不过后来随着二人逝去,也就几乎再没怎么使用过,渐渐的就被人遗忘,毕竟兄妹相通,终究是好做不好听的事情,不过后来宝相龙树继承狱主之位,情况就变得不同,宝相龙树与师映川乃是表兄弟,因此对这兄妹所居的妙情轩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再加上这里的建筑格局也受他喜爱,所以平时在内书房处理公务之际,往往当日就会留宿在距离不远的妙情轩,于是眼下便带着师映川暂时于此休息。

两人沿着青石路而行,一路无话,周围几乎万籁俱静,一时来到妙情轩,宝相龙树亲自服侍师映川沐浴,又命人取来自己年少时期的衣物,亲手为师映川换上,穿着白色锦袍的师映川整个如同美玉琢磨而成,肌肤雪白,与衣裳同色,一般人哪怕再美,但若是全身上下一丝血色也没有,总会让人觉得诡异不正常,但师映川虽也肌肤不见血色,但看起来却只觉得他天生就该是这般纤尘不染,一时师映川一言不发,随宝相龙树来到厅内,在方榻上斜身坐了,凝目望向白发满头的宝相龙树,目光仿佛要穿透对方的一切,看进心底最深处,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才收回目光,淡淡开口问道:“怎么,难道你还不打算对我说些什么吗。”

师映川的声音和语气当中都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优雅从容的意味,但偏偏又给人一种兴师问罪的感觉,宝相龙树目光微动,语气却没有过多的变化,只笑道:“又不是什么要紧之事,何必特意向你说起……”师映川一双眼睛凝视着宝相龙树,呈现出鲜红色的双眸之中,似乎覆盖着一层捉摸不透的薄雾,越发好似古井不波,他脸上带着笑意,但声音却透着一股子冰冷,冷笑起来说道:“小事……宝相,我虽然体貌如此,但你真把我当小孩子耍弄了么?”

师映川略带寒意的声音宛若冰玉相击,悦耳之极,却分明透露出不快,一语点破对方的话:“我从你身上感觉到还有残余的血腥气,是因为刚咳过血的缘故罢,我说的可对?”

“就知道瞒不了你……”宝相龙树有些无奈地苦笑一下,不再说什么,以师映川大宗师的修为,五识之强已达到一个极恐怖的程度,真正是洞察入微,只要他想,宝相龙树哪怕是刚刚漱过口,也一样会被闻到那残余的一丝血腥味,事已至此,他也没多此一举地问师映川是如何知道他的身体状况的,只道:“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我只要按时服药,就能控制住。”

师映川皱着烟水般的墨色长眉,没有说话,却突然抓向宝相龙树的额头,那里有雪白的一缕头发,正好遮挡住了额头至眉心的部分,师映川这么一抓之下,白发被撩到一旁,顿时整个额头露了出来,只见那白皙的肌肤上,赫然有着一抹类似火焰形状的殷红,这是宝相龙树所修功法的体现,只是如今这其中却似乎隐隐有一丝泛青,师映川见状,眉头大皱:“果然……”说着,已伸出手抓住了宝相龙树的手腕,放出一缕真气探入对方体内,他虽然不是大夫,但有些时候,一位顶级强者对于人体的某些状况了解得甚至超过许多医者,半晌,师映川松开手,脸色倒是没有之前那样阴沉,但也没好到哪里去,就见他沉吟片刻,方道:“你的身体有问题……至于什么病,我不是医者,不清楚,但你所练的那门功夫,从你现在的情况来看,我建议你还是放下罢,你的身体……”

“这不可能,映川,你明明知道的。”宝相龙树毫不犹豫地否决了师映川的建议,明净的光线中,宝相龙树的视线与师映川交汇在一起,这一刻,师映川不知道自己的心情究竟是怎么样,但他却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面前这个男人那决不可能被动摇、哪怕连死亡也不能令其妥协的心,就见宝相龙树忽然哈哈一笑,说道:“那是我的武道根基,自幼勤勉修筑,我身为武者,一旦就此放弃,不但日后再无寸进,甚至修为也将逐渐大幅度退缩,最终跌落原有境界,映川,你也是武者,这种事情对于你我这样的人而言,仅次于生死,甚至对我来说,比让我去死还要让我难以接受!我宝相龙树身为山海大狱之主,岂能忍受自己日后逐渐孱弱下去?况且我的情况也未必会像想象中的那样,所以你不必再劝我,我意已决。”

两人相识多年,对于彼此的性情都是十分了解,听到宝相龙树这一番话,师映川如何不知道对方这是早已下定决心,不会更改的了,对此,他说不上自己究竟是什么感受,但他终究再不复当年那种少年心情,不会试图去做一些无济于事的努力,而是懂得尊重当事人的决定,一时间心中滋味无法形容,那是一种苦辣酸甜皆有的味道,仿佛饮下一碗浊酒,当中确切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这时宝相龙树却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他一只胳膊放在矮桌上,身体半倚呈放松的姿态,双眼定定地瞧向师映川,虽然眼下的师映川容貌之美,绝非二十多年前那个皮肤微黄的普通少年可比,但宝相龙树还是觉得两个身影仿佛重合在一起,不知不觉间,心中已是柔情万缕,他伸出手,以恋人的姿态抓住对方一只手,目光炽烈,浑然忘却一切,但也只是如此而已,并没有任何煽情的言语,这世间有一种情感会让人在瞬间爱上另外一个人,然后时间又让这份感情慢慢延伸开去,直到逐渐地控制包括身心在内的一切。

宝相龙树笑了笑,映在他眼底深处的,是少年光致如玉的容颜,修长颈项延伸至纤削双肩,呈现优美的曲线,是满满的青涩芬芳,令人为之颠倒,他握紧了少年柔滑细嫩的手掌,体味着那温暖之意,关于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出于一些考虑,他连父亲宝相脱不花也不曾说知,但现在师映川既然知道,他也就没有必要过于矫情,就说道:“在这里陪我几日罢,这些年来你我难得相会,更是少有独处的时间,这一次既然来了,你就不要急着回去,可好?”

师映川深深看他一眼,却想到面前这人只为了一点痴恋,二十多年来与自己几番纠缠,更是为此付出很多,并无怨言,这样想着,一颗坚冰般的心有片刻的柔软,终究脸上绽放出淡淡温和的笑容,道:“好。”如今之计,便是希望此事对宝相龙树影响不大,不似自己预想中最坏的地步,但……人生起落无常,天意又有谁能够尽数料到?

宝相龙树见对方应下,脸上就露出笑容,他握紧师映川的手,眼神温柔,在那手上轻轻一吻,道:“我其实并没有太大的野心,很久之前,在你还年幼的时候,我只想和你安安稳稳地生活在一起,后来世事变迁,我的想法也随之改变……一个人活在世上,站在某个位置上,就要做该做的事,平民百姓,要负担起养活全家的责任,帝王将相,要承担天下兴亡,而我要做的,就是为你分忧解难,做你最有力的刀剑。映川,我宝相龙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师映川注视着这个男人,心头只余下情思袅袅,一时间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二十多年前,不过弱冠年纪的年轻人策马行来,语气柔和道:“我的听月楼还少一个主人,你可愿意跟我回去?”那时候师映川从来没有想过,这世上有人会爱他爱得那么突然,那一份似乎莫名其妙而又激烈无悔的深情来得那样快,那样不可思议,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却原来是命中注定,他与他,终有一次那样风花雪月的相逢。

师映川低低笑了起来,抓住了宝相龙树的手,他可以确定对方能够为自己付出一切,包括生命,尽管他自己绝不会因为爱情而作出这样巨大的牺牲,但这不妨碍他理解能够这样做的人,一个人活在这世间,总有自己的目标,有自以为的人生意义,或者特立独行,或者普普通通,自己最大的目标在于追求不朽,而宝相龙树,也许就是为爱痴狂,谈不上孰高孰低,但就是这样形形`色`色的不同追求,才有了这样丰富多彩世界,不是么?

却说此时距离蓬莱群岛遥远无计的大6上,整个天下最高权力机构所在的摇光城中,一座占地面积广大的奢华庄园内,许多身穿统一服饰的下人正往来忙碌着,十数支侍卫队伍交替着巡弋四周,守护着这座庄园,此处乃是师映川赐给幼子师倾涯的一处别苑,平时师倾涯空暇之际,会偶尔来此小住几日,眼下一片清澈如同明镜一般的小湖中间,一座精巧雅致的水上建筑静静而立,与湖岸之间有着两条形如长虹的小桥相连,桥身表面以青色的薄薄玉片贴盖,阳光下,小桥通体宛若美玉砌成,散发着淡淡玉光,奢靡而绝无半点俗气,只有一个社会发展到了一定的文明程度,才会有着这样的享受,而这样的一处水上小轩不过是庄园一隅,可见这座庄园价值之大,而如此一座耗费巨万的园子,也不过是师映川赏给儿子师倾涯诸多产业当中的一处罢了,如今师映川乃是世间最大的富豪,手中掌握着无数土地以及不计其数的奴隶,许多地区的粮食,矿产,盐道,渔业,纺织等经济命脉,都被其一手掌控,否则又如何一力负担得起有关新城建设的巨大工程?

彼时水上小轩内的一间静室中,面色沉凝的师倾涯正对着两名容貌清秀,一身侍女打扮的女子说道:“今日师祖为我授课,因此期间可以保证不会有任何人监视,我带你二人进去,但时辰有限,若是停留太久的话,恐会遭人疑虑,所以还请姑母和温姨抓紧时间才是。”

这两名侍女乃是宝相宝花与温渌婵易容所扮,师映川安排人手监视连江楼与季玄婴二人的事情是人所共知的,师倾涯知道生父多疑,只怕连自己这个儿子也未必放心,自己若是平日贸然带人去见连江楼与季玄婴,想必会被人暗中探察,但有一个特殊的时间段里,他却是能够肯定不会有人窥探,那就是连江楼为他授课指导的这段时间,向来武者传业授课都是极秘密重要之事,若是不经允许,任何人私自偷听偷看,都是完全可以引发血案的大事,因此师倾涯完全有这个自信,在连江楼指点自己武艺的期间,师映川安排监视的人手,绝对没有一个敢于窥视探察那里的动静,其实他这也算是歪打正着,若是平时的话,他这样做必然暴露无疑,因为担任监视之责的乃是师映川的傀儡,当然无所谓听不听到什么隐秘,但偏偏如今师映川为了自身的安全,将傀儡带走,那么监视这里的人就换作了其他人,自然不敢在连江楼为师倾涯授课指导的这段时间内探听二人所在方位的动静,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巧合。

很快,三人登上一辆马车,在十数名身披血色披风的武道高手以及近百名上身穿黑铁半身甲,下着百褶铁叶裙的精悍青卫的簇拥拱卫下,向着青元教总部方向驶去,师倾涯在车厢内打坐,三人都并无半句言语,此次师倾涯之所以答应帮助二女,一来是因为二女乃是他的长辈,而他也对这两个痴心女子心存怜悯,二来则是因为他知道二女不可能伤害连江楼与季玄婴两人,更不可能救得了他们,根本出不了什么乱子,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师倾涯深知此事就算败露,也不是大事,以师映川对自己的宠爱,最多也不过是不疼不痒地惩罚一番而已,就是在这样的多方考虑之后,权衡利弊,他才决定出手帮忙,否则的话,一个少年,一个出身贵不可言,又被所处环境浸染十余载,决非涉世不深的毛头小子的少年,又怎么会轻易答应帮忙做这种事?哪怕那是嫡亲的姑母也一样!

回到青元教之后,师倾涯便带着易容后的两女前往师映川的寝宫,两女手中各自捧着一只精美的匣子,师倾涯面带和煦的微笑,比最正统的世家公子还要从容优雅,不过,正当他带着二女快要走到师映川的寝宫之际,远远的,一个声音便传了过来,笑道:“……哦,这不是二郎么?”与此同时,一个面容极为俊秀,与师倾涯几乎不相上下的少年已自远处走来,少年穿一件葡萄灰的箭袖,胸前绣着五彩雀鸟图案,面上含笑,肌肤白里透红,如同水灵灵的蜜桃一般,师倾涯见了对方,脸上的笑容就多了几分真心,道:“四叔怎的在这里?”

师倾涯上面还有季平琰这个哥哥,排行第二,若是普通男性的话,只要是熟识之人,基本都可以这样叫一声‘二郎’,但以师倾涯身份之尊贵,除了亲密的长辈与交情极深的友人之外,一般也就只有伴侣才有资格这样亲昵唤他,事实上这少年却是宝相脱不花与季青仙的幼子季剪水,季剪水自从当年随二人被师映川一道带回摇光城之后,就一直由皇皇碧鸟抚养,而师倾涯亦是由皇皇碧鸟照顾,因此叔侄两人可以说是在一起生活多年,更何况又是血亲,年纪也相差不大,感情自然很好,当下两人互相叙了叔侄之礼,季剪水笑道:“我刚刚给二哥送了些茶叶,谁知就遇到你了。”他说着,目光就随意扫过师倾涯身后的宝相宝花与温渌婵,二女都是精心易容过的,他粗粗一眼之下,自然看不出什么,但宝相宝花是他亲姐,纵然许多年不见,但此时看到少年那与季青仙相似的容貌,再结合刚才对方与师倾涯之间的称呼,哪里还能不知道这俊秀少年就是自己的幼弟季剪水?一时间心中说不出究竟是什么滋味,这时就听师倾涯从容笑道:“我寻了些还算精细新巧的玩意儿,正要拿去献给师祖和父亲解闷儿,也算尽点孝心,没想到正好就遇见了四叔。”

季剪水也不在意,只道:“那你去罢,晚上到我那里去一趟,我淘弄了几坛子九灵果酿成的花露,一起尝尝。”师倾涯笑道:“那我倒是有口福了。”叔侄两个又亲热地说了几句,便分开了,一时师倾涯带二女来到师映川的寝宫,此处有专人把守,最主要的就是保护并监视被软禁在里面的两个人,平时除了身份极特殊的那么三两个人可以偶尔进去之外,任谁也不能在没有师映川授意的情况下进入,而这几个人里,当然就包括了宫殿主人所疼爱的儿子师倾涯。

一刻钟后,师倾涯带着二女见到了她们想要见到的人,连江楼与季玄婴对此并无半点意外,事实上,如果事先没有得到两人的首肯,师倾涯又怎敢擅自带人来见他们。

无论是温渌婵与季玄婴,还是宝相宝花与连江楼,都是久已不见,如今二女得以见到魂牵梦萦的冤家,心中激动可想而知,师倾涯很是知机,寻了一处静室打坐,并不参与其中,而他也并不担心什么,他仅仅只是帮助两女来见连江楼与季玄婴一面,除此之外,他不会有其他行为,也不会允许二女做出任何危险之事,事实上之前还在庄园的时候,温渌婵与宝相宝花就已经被几名侍女仔细搜过了身,确定她们身上没有携带任何特殊物品,这不能说师倾涯过于谨慎,而是他实在是对于师映川的性子太了解了,也因此十分敬畏,他知道别看他的父亲师映川平时对他很是疼爱,可他的父亲,那是什么人?那是有史以来最疯狂最冷血的魔王,是为了左右战局而悍然散布瘟疫,从而夺去数亿人生命,导致整个天下至少需要二十年才能逐渐恢复元气的绝代屠夫,他曾经听说过,在瘟疫中死去的人被大批大批地集中在一起焚化,焚烧尸体的味道令无数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再也闻不得肉味,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他那为了长生大道可以抛弃一切,甚至不惜将自身都转化为半人半怪物这种存在的父亲师映川!这样的人物,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自己虽然是父亲的儿子,但如果真的做出触动逆鳞之事,下场绝对是可以想象的,相比起师映川连对自身都能下得了狠手的行为,即便是亲生儿子,又算得了什么?

末了,当师倾涯带着二女离开之后,面色淡漠的季玄婴盘膝坐在榻上,看着正负手立于窗前的高大男子,道:“当年你我联手一次,未曾想千年之后,又是如此。”

日光透过明净的窗子,映照在男人的身上,在地面投下一道鲜明的影子,深深印住,变形的影子如同一抹纠缠不清的黑影,任凭什么都是冲淡不去,连江楼英俊的面孔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变化,他的身量比绝大多数成年男子都要高出不少,但与一般有这种高度的壮硕粗蛮男子不同,他的体型虽然健美强壮,却也匀称到了极点,甚至可以用玉树临风来形容,此刻听到季玄婴的话,他的语气之中就有了无穷无尽的冷漠与满满的令人几乎窒息的不在意,依旧淡漠如初地说道:“……对于自己的叔父,你应该表现得更恭敬一些,玄婴。”

季玄婴的目光微微变得幽深了几分,他的眸子黑白分明,表面带着一层莹润的水泽,看起来极是灵动清美,他面有深思之色,他与这个男人是如此的熟悉,却又是如此的陌生,想来对方也应该一样,他们能隐隐从对方身上感受到那亲近的血缘关系,但与千年之前相比,如今他们对于彼此的这张新面孔,却是那样的陌生与排斥,片刻,季玄婴忽皱起眉来,道:“……你究竟是不是赵青主?你明白我的意思。”连江楼淡淡道:“你可以认为是,也可以认为不是。”

季玄婴瓷白的面孔上露出了一丝清冷的笑容,他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所面对的究竟是一个多么冷酷无情的人,两世之间,都是如此,那样心灵高高在上,宛如神祗一般的冷漠与无情,也许到了最后,人世间的七情六欲对其而言,就都如同过眼云烟一般,再也不能将心湖掀起半点涟漪,直到逐渐沉浸在不可自拔的漫漫永生之路上,同时他也很清楚自己与这个男人之间的关系,这是一种矛盾而又互补的关系,两个人都知道彼此之间不可能真正开诚布公地全面合作,但又必须因为共同的目标而压下这一切,一直保持下去,为了一致的利益而暂时性地屏弃所有成见……季玄婴轻轻拿起放在一旁的佩剑,自袖中取出一条锦帕慢慢擦拭着,道:“一个人的面目如果转换得太多,到了最后,只怕就连自己也难以辨清本相了罢。”

这话有些晦涩,但连江楼显然是明白,季玄婴低下头,看着手中清亮如水的剑身,他似乎有些出神,他想到了那个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知不觉间,竟是情恨纠缠,终至难以自拔?只可惜很多时候,命运就是命运,并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季玄婴目色微深,缓缓道:“心性无染,灵光自然……叔父明明已经斩去七情六欲,不把这种凡人的感情放在心上,为何眼下却是这等模样。”连江楼没有回过头去,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看着窗外,他的身份,几世为人的经历,早已让他看破了生死,只有永生,只有追求无上大道这样看似遥不可及的愿望,才能够让一颗似乎无欲无求的心脏焕发出强烈的搏动,这时就听季玄婴道:“……你我都很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若日后计划失败,你我必将生不如死。”

连江楼闻言,只是漠然视之,英俊的面庞上既没有担忧之色,也没有渴望之态,仿佛两人在这里谈论的并非生死大事,而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问题罢了,他负手凝视远处,那里,莲花开得铺天盖地,连江楼的声音平板无波,徐徐说着:“追求不朽,并不意味着惧怕死亡,无论成功亦或失败,我都坦然接受。”事实上,没有人知道永生不朽究竟是否真的存在,因为根本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这一切,然而对于连江楼而言,就算是不存在又如何?也许他追求的甚至未必就是结果,而是不断探索的过程,也许生命真正的意义,就是如此罢……一时间连江楼眼前依稀出现了一张绝俗清丽的面孔,牵动着他的心弦,他清醒地感受到这一点,但也并不刻意压制,只是一种怅然与清明缓缓交织,再分不出彼此。

……

青元教总部,一处水汽热雾弥漫的宽阔空间,周围垂下长长的天青色薄纱,随着蒸腾的水雾微微飘荡,隔住视线,正中间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水池,并不大,长宽不过数尺的样子,五六名身披轻纱、怀中抱着花篮的侍女蹲在池边,正不断地将花篮里的各色花瓣和青翠叶子抛洒进池水之中,这些花叶并非是沐浴所用,而是取其药用价值,一篮花瓣和叶子的价格远远超过同等体积的紫金,在热水中浸泡之后,药力彻底溶入水中,帮人固本培元,淬炼身体,这样的耗费,若是天天如此的话,那么即便是一般的世家大族嫡系子弟,也是承受不起。

热气蒸腾中,洒满花瓣和树叶的池水散发出幽幽清香,师倾涯全身浸泡在热水中,只有头部露在水面上,微闭着双眼,未几,他缓慢睁开眸子,伸手拈起几片粘在脸上的花瓣,看着因为药力已经溶入水中而变得苍白的娇嫩花瓣,似乎有点出神,这时池边的侍女已经将篮子里的东西抛洒一空,其中三人进到池内,开始为师倾涯洗发搓身,这些都是经过精挑细选与严格训练,十分美貌的妙龄女子,而师倾涯也已是懂得男女之事的年纪,这些女子若是放在其他地方,往往早已被这样年轻的主子收用了,但即使如今师倾涯已经具备了男性的能力,这些女子却没有一个敢对师倾涯稍加勾引,倒不是说她们不想飞上枝头做凤凰,而是她们深深知道这个少年的父亲曾经有过严令,任何人都不许过早破了师倾涯的元阳,以免耽误师倾涯日后的武道前程,不要说她们这些卑微下人一旦逾越,下场势必凄惨无比,就连与师倾涯交好的帝国皇太子,若是敢擅自与其有了肌肤之亲,面对那个魔神般的男人的怒火,只怕也是难以承担。

不知过了多久,水中所含的药力已经被身体吸收殆尽,师倾涯这才上了岸,由侍女用清水将全身上下都冲洗一遍,他换上干净亵衣,披上一件长袍,那袍子乃是巧手匠人精心织成,一层层的云纹宛如流水一般,华美到了极点,上面熏着闻起来冷冷淡淡、然而却是隽永悠长的清香,令人心旷神怡,一时师倾涯擦干头发,出了浴室,回到自己的住处,刚进门,就有平时近身服侍的侍女迎上来,笑吟吟地道:“二爷回来了?太子殿下已等候多时了。”这些伺候师倾涯的女子都很清楚自家主子的脾气,尽管无数出身豪门贵族、大宗名门的年轻男女都渴望着能够得其青眼,但师倾涯的身份太过尊贵,若非当朝太子与其交情不错的话,那么即便是以储君身份主动上门拜访,她们这些人也一定会将其拒之门外。

师倾涯微微抹起嘴角,自然而然地露出轻松的笑容,道:“哦,他来了?”当下穿过廊道,推门而入,这是他平日里休息的地方,若是有人拜访,也只能是在外厅等候,能够在这里等着的,只有亲近的寥寥数人而已,这时室中只有一个锦袍玉带的少年,少年看起来衣着普通,胸前绣着一幅巨鲸翻海图,全身上下不带半点金银玉饰,唯有腰间一条玉带却是不俗,十余枚殷红血玉表面被精心雕出梅兰竹菊等各色图纹,一丝不苟地镶嵌在腰带上,毫无半点俗气奢靡,只觉淡雅中透出丝丝高贵气息,少年此时正翻看着一叠古琴谱,听见有人推门进来,便抬头望去,一面起身笑道:“你回来了?我听说你在做药浴,就等了会儿。”

师倾涯一双明澈如秋水的眸子微微闪烁,轻移脚步,如同一缕清风般走过去,在距离对方快到三尺之内的时候,他才含笑开口道:“等了很久?”晏长河把手里的古琴谱稍微整理了一下,重新放回原处,笑道:“那倒没有,你看,你的丫头给我上的那壶茶都还没凉透呢。”

师倾涯听到这话,不由得扬起新月一般的双眉,脸上的神情明显有一丝笑意,问着:“来找我有什么事?”晏长河看着面前的少年,那朱唇微启轻声问,那虽还稚嫩却已初具风华的容颜,心头流淌着一道安逸的暖流,他很清楚自己在从前曾经对这个少年的父亲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但后来也就渐渐打消,或许那是对于强者的仰慕,也或许是对美丽事物的向往,甚至可能是类似于儿子对于父亲的慕孺等等,但终究会有清醒并认识到其中差距的那一天,而那男人的儿子,眼前这个少年,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变得真正喜欢上了与对方相处的时候,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哪怕只是在一起下下棋,骑骑马,也觉得轻松愉快,这是一种很不坏的感觉。晏长河暂时压下心中杂乱的念头,拿起桌上放着的一只小巧黑色盒子,道:“我是来送你一件小玩意儿,你瞧瞧喜不喜欢。”

晏长河说着,把盒子打开,露出里面一块幼童拳头大小的褐色固体,乍一看,就跟一团泥巴差不多,晏长河笑道:“你上次跟我说,最近得了一匹碧血马,只可惜还在幼年期,暂时骑不得,至少还得等上二三年,谁知赶巧了,我倒是正好弄到了这块催灵膏,每天给那碧血马喂一小块,应该三个月就能将马的肉身提前催熟,而且没有任何后患,到时候你再让人好生把那碧血马驯上一番,再骑也就不碍了。”

师倾涯眸子里淡淡幽光流动,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拿起那块催灵膏,道:“这东西极是少见,你有心了。”晏长河嘴角的笑容内敛至无痕,他摇了摇头,道:“对你总是要用心的。”师倾涯望了对方一眼,笑了笑,没有说话,将那催灵膏收了起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生于这样的家庭,这样的环境,师倾涯远比同龄人要成熟得多,对于晏长河的情意,他自然并非懵懂无所觉,晏长河不论品貌性情,还是出身,都是世人梦寐以求的良配,那么自己呢,对此又是什么感情?师倾涯这样想着,就道:“长河,我要问你一句话。”他顿了顿,索性单刀直入:“你是喜欢我,想成为我的平君是么?那么,你告诉我,可以为我做到什么地步?”

如此开门见山的直接话语,饶是晏长河已经是颇有城府的一国储君,一时间也有些措手不及,他愣了一下,脑子里已飞快运转起来,斟酌组建着合适的语言,但师倾涯却已经淡淡说道:“不要说什么你可以为了我放弃一切之类的话,长河,你我都不是普通人,这种海誓山盟的无聊情话,只能用来敷衍那些涉世不深的年轻人,若是对我的话,还是说些实在的罢。”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晏长河忽然就笑了起来,他深深看了师倾涯一眼,就道:“既然如此,倾涯,我便对你说实话,只要无损我大周的根本利益,无损我晏长河的性命,无损我身为储君的根基,那么,在这样的前提下,倾涯,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掷地有声的一番话被晏长河没有任何停顿地说了出来,师倾涯听了,微微点头,看着晏长河,说道:“的确是很实在的话,没有虚言矫饰,这样很好。”眉宇之间尚有稚气的少年忽然破颜一笑,一抹灿烂的笑容在那俊秀的脸上绽放,道:“碧姨说过,人活在世上,能够碰到相互喜欢的人,是不容易的事,所以,如果遇到了,就要好好珍惜,能尽早拿到手就一定不要迟疑……长河,我对你是喜欢的,和你在一起,我并不排斥,可能我们现在还没有足够深厚的感情,不过我们还太年轻了,我一日不到凝真抱元的程度,就绝对不可以坏了元阳,否则一生武道成就必然有限,所以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有足够的时间来慢慢加深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来磨合我们之间不契合的地方,你说呢?”

晏长河听到这带有几分许诺之意的话语,心脏重重跳了几下,最终催生出一朵大大的笑容凝聚在他的嘴角,年轻的帝国皇太子用力抓住面前少年的手,点头道:“是,我知道,倾涯,你说的话,我都会听。”师倾涯微微歪着脑袋,看着晏长河,然后淡然笑了起来,是的,他确实喜欢跟晏长河相处,然而一个自幼就亲眼看到自己最亲近的那些人之间爱恨牵扯的少年,又怎么会真正在意并相信情爱这种东西?那是……太过奢侈的东西啊!

……

蓬莱群岛。

海面上是一望无际的黑色舰队,犹如一座座黑色的小山,如此巨大坚固的船体,每一条都是耗费无数人力物力才打造而成,这样巨大的代价确保了船只在短时间内可以承受先天高手的攻击,只要不是运气坏到极点,遇见海上罕见的狂浪风暴,那么这样的巨舰足以在茫茫大海上纵横驰骋,这样的巨型海船,清一色都是七十丈开外长短,每一艘都是一座在海上移动的堡垒,这样的巨舰上可以在必要时期装载无数战士,也可以在平日里运载不计其数的财货与奴隶,每一条巨舰上都悬着黑色的巨幅旗帜,上面猩红的血莲如同一片火烧云,铺天盖地。

浪头拍打在坚硬的礁石上,溅起漫天白腻的泡沫,不远处的海岸,宝相龙树正陪着身边的师映川慢慢走在松软的沙滩上,也许是师映川带来的珍贵药物起到了一定作用的缘故,他的气色看起来不错,他身边的师映川眼下是一副半人半蛇的模样,宽松的长袍下,雪白蛇尾蜿蜒而行,在沙滩上留下一行醒目的长长痕迹,两人静静走了一会儿,末了,宝相龙树忽然开口道:“……要回去了?”

师映川淡淡‘唔’了一声,风吹动着他的长发,扯开他宽大的血色衣袂和袍摆,恍惚间仿佛红莲之火铺天盖地,师映川望着远处,道:“穿过七星海,很快就能到达常云山脉,我会顺便去断法宗看看平琰他们。”

宝相龙树没有出言挽留,只是沉默,片刻,他才看向宛若少年的师映川,沉声道:“跟我交个底罢,映川,你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取代晏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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