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室的死影响极大,这时雁门关有大军约六万人,其中女真五千人,契丹两万,奚人一万,汉儿两万五千人,娄室为主帅,耶律余睹为副帅,宗翰之弟宗宪为监军。女真人在军中人数虽最少,但也最为精锐,加上娄室老辣精强,所以在卧病之中也能镇住在契丹、汉儿、奚人威望素著的耶律余睹,监军宗宪虽然亲贵,但毕竟年纪尚轻,又沾染了几分文人习性,如何是耶律余睹的对手?所以对于这一路军队,在燕京主持整个战局的宗翰一直很不放心,好几次都要调人来代替娄室,但总找不到适合的人选,加上战局等诸方面的原因,不得已一拖再拖。今春以后,娄室的身体本来略见起色,谁知道却被这场打击要了性命!
娄室暴死当夜,女真将士人人自危,契丹、汉儿、奚族也无不枕戈防备,女真诸将群集宗宪帐内,图谋应变——其实这时候耶律余睹还没什么举动,但在这个内外交侵的特殊时刻,他就算什么也不做人家也要生疑心!
“都统,我们动手吧!”耶律余睹的部将韩福奴劝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我们可不能等着他们把刀架在我们脖子上再后悔!”
耶律余睹顾视另外一个部将萧庆,萧庆道:“天下局势尚乱,东北究竟怎么样,折彦冲对我们态度如何都还难以知晓,现在动手,似乎嫌早了点。”
韩福奴道:“那个叫陈楚的商人两个月前从西边来,不是给我们带来了萧铁奴的口讯么?他说了,只要都统投诚,将来位不在萧铁奴之下!”
萧庆摇了摇头道:“那个陈楚毕竟只是一个商人,口说无凭。再说,就算萧铁奴本意是如此,但他的许诺也做不得准。”
韩福奴问:“你怕他失信?”
“不是。”萧庆说道:“我是说他作不了这主!要想让我们都统到汉部后得到像萧铁奴那样的地位,得折彦冲点头才行。他一个副元帅,如何能任命一个副元帅?”
韩福奴道:“但现在女真已在疑我,若我们不动手,恐有后患。”
耶律余睹沉吟道:“不然,女真人现在不是在疑我们,他们是什么人都疑!不过在这种时候我们若能稳住,也许反而能让他们在短期内对我们增添几分信任。”
韩福奴道:“但万一女真人先动手……”
耶律余睹嘿了一声,笑道:“宗宪一介书生,虽然也算聪明隽秀的人物,不过他的心肠不够刚狠,我料我们若是不动,他必然不敢用雷霆手段!”
耶律余睹料得不错,宗宪见耶律余睹毫无异动,果然也没有动他,这一夜雁门军便在有惊无险中渡过,第二日耶律余睹出面,倡言拥立宗宪为雁门关驻军临时统帅,同时上书宗翰,请求准许。这时燕云各地人心惶惶,耶律余睹竟能在这种时候表现他的忠诚,宗翰自也欢喜,不过他也知道宗宪弹压不住耶律余睹,所以虽准了耶律余睹的倡议,暗中却已在筹划着要调谁去接替娄室的空挡。
但在宗翰有所动作之前,事情又有了变化,就在耶律余睹稳住了宗宪后的第二天,他的大帐中便来了一个商人,说要和他做一笔生意。耶律余睹是何等身份?寻常商人焉能见到他?但他见这商人是萧庆领来的,便知其中必有玄机。
那商人看样子有些木讷,话不多,没有书信,也没有信物,见到了耶律余睹后,耶律余睹问道:“你要和我做什么生意?”
这个商人,其实就是杨应麒的密使,他听耶律余睹问起,便说道:“小人何等人,敢来和都统做生意?这次来,不过是替主人传几句话而已。”
耶律余睹问:“你主人是谁?”
那商人道:“小的主人,乃是长白山下一麒麟。”
耶律余睹嘿了一声,对于他的身份并不感到奇怪,又问:“你要替你主人传什么话?”
那商人道:“敝主人派小的来问都统,可还记得当日初见时的情景?若都统不记得,这接下来的话也不用说了。”
耶律余睹出神片刻,说道:“我自然记得!”
那商人道:“都统好记性,主人要我传的第一句话便是:希望都统再死一次。”
旁边萧庆、韩福奴等闻言无不愕然,韩福奴斥责道:“你胡说什么!”
那商人道:“小人只是传话,这话里的意思、玄机,小人其实也不懂。”
耶律余睹沉吟片刻,止住了韩福奴,对那商人道:“就只有这句?”
那商人道:“不,敝主人还让小的来告诉都统:敝处的规矩,向来是论功行赏。敝主人十分期盼都统能立下大功!”
耶律余睹点了点头,问道:“还有呢?”
那商人又道:“敝主人的最后一句话是……”说着看了耶律余睹众部将一眼。耶律余睹会意,便让萧庆等且到帐外等候,那商人见左右无人,这才道:“敝上说,吴乞买已死,女真应该有个新皇帝了。”
耶律余睹沉吟道:“就这样?”
“就这样。”
耶律余睹沉思了片刻,便挥手让他出去,传众将入帐,萧庆道:“都统,此人请求我们帮他前往太原。”
耶律余睹道:“这事做不得!你回头便杀了他,割下他的头颅送到宗宪那里去,告诉宗宪,就说这是汉部派来拉拢我的奸细!”
韩福奴惊道:“这……这岂非会得罪汉部?”
耶律余睹淡淡一笑,说道:“便是得罪,那也只是一件小事,折彦冲杨应麒不会计较这个。我现在虽然有九成把握这人不是宗翰、宗宪派来试探我们的,但这件事只要有一成可能的危险,这个人便留不得!”
众将闻言都点头称是,韩福奴问道:“只是他刚才那几句话,却是什么意思?”
耶律余睹道:“那是我和杨应麒见面时的情景。当初他举杯来向我赔罪,我曾道:‘今日之耶律余睹,已经死去!既已死去,何来得罪?既无得罪,何来见谅?’那也只是客气话,估计除了我们自己,没人记得。”
萧庆道:“那么他要将军再‘死’一次,便是劝都统弃金投汉了。而其中又暗含前嫌不计、旧谊不忘之意。”
耶律余睹道:“不错。而且这论功行赏四字,应该也是杨应麒亲口应承。他远在东北,不知此间变化,所以才会如此笼统,若是云中、太原的人设计,则应有更为具体之事和我说。”
韩福奴哼了一声,有些不满,说道:“这姓杨的好大的架子,什么‘论功行赏’!萧铁奴那边至少还保证说给我们都统以军团之长呢!他却把我们当什么了!”
耶律余睹道:“那倒不然。这句话更合我意。”
韩福奴奇道:“这是为何?”
“因为这句话实在!”耶律余睹道:“萧铁奴那句话,虽然诱人,条件却太好太空,作不得准!而杨应麒这边,条件却甚实在,看小麒麟往昔行径,他的信用比萧铁奴好得多,而且他的地位也比别人不同,他不肯轻下诺言,那也是他不会轻毁诺言。我之所以判定这‘论功行赏’四字当出于杨应麒之口,便是想到旁人没有这等豪气敢对我说出这四个字来!”
萧庆道:“我看这件事情……不如再等等。”
耶律余睹问等什么,萧庆道:“等折彦冲!”
耶律余睹沉吟道:“折杨行事,素来是二而一,一而二,人才政略、用计用谋的事情,从来是杨应麒在办。他既来了信号,折彦冲那边多半便不会再来了。如今女真人已成丧家之犬,灭亡无日!女真一族人少,以少数之族役多数之族,在位者必然恐惧猜疑;汉人人多,以多数之族统少数之族,在位者反而会向少数之族示以宽好——此事汉唐皆然。汉人在东北颇能善待契丹,此事众所皆知,我等若入其籍,不必担心他们会向女真人这样疑忌我们。我等之投降女真,实出无奈,如今女真危在旦夕,汉部既然向我们示好,我们也不当拒之门外。”
韩福奴也道:“不错,助汉灭金是顺风射箭,助金抗汉是逆风射箭。女真人对我们又不好,我们干嘛要为他们冒险?若折彦冲灭了会宁的消息不假,那现在就算我们不帮汉部而帮宗翰,恐怕也救不了女真,到头来只会把自己搭进去。若决定了要助汉灭金,那么事情宜快不宜迟。”
几个心腹部将都点头称是,耶律余睹又道:“我在东北时曾与曹广弼有旧,如今我们与太原相近,万一事发,顺利则可以声援,不顺利的话,前往投靠当能见容。加上萧铁奴、杨应麒先后向我们示意,这事可以行得了。”
韩福奴便问要如何行,萧庆道:“上上之策,莫若夺了着雁门兵权,兵逼云中。”
“不成!”耶律余睹道:“宗翰对我素有防范,现在娄室才死了没多久,女真人的防范一定更为严密,若办此事,胜算最多五成。再说,杨应麒既说了论功行赏,若我们拿不出一个大功劳来,到了汉军之中也不过一介偏将而已。”
“大功劳?”萧庆道:“最大的功劳,那就是覆灭金军滞留在汉地的东西两路大军了。”
耶律余睹道:“不错。”
韩福奴道:“这事我们恐怕做不来,若做得来早干了,何必等到现在?”
耶律余睹道:“我们自然不是做完整件事情,只是要推动其中最关键的几着棋路,便是大功!”
萧庆沉吟道:“都统莫非是想从女真东、西路中间取事?”
“不错。”耶律余睹道:“宗翰与二房素来貌合神离,虽说如今是大敌压境,但只要我们添上一把火,不怕他们不火并!”
萧庆惊道:“都统要用间么?这可是极为危险的事情啊!宗翰和宗辅宗弼虽然有隙,当相较而言还是我们和他们的关系更疏远些,以疏间亲,恐怕难以成功。”
耶律余睹想起了杨应麒所传的最后一句话,嘿了一声道:“不危险,一点都不危险,若是按照那个计策……嘿嘿!宗翰还会因为此事而更信任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