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仍然是没有等到许玥的回复,希言试图过再次拨打她的电话,那个早已不存在的手机号码,依旧是空号。从此也就不再期待了。
从婚后第二年开始,希言减少了精神类药物的服用剂量,这时,手指颤抖的生理反应已经消失,她终究可以再次拿起画笔,只是画中再也没有从前的那份灵气。
在杰的鼓励下,她回到了学校继续当初未完成的学业。但是,课业依旧繁重,大量的阅读和论文。由于希言终年服用各类药物,严重摧毁了身体的健康,记忆力也早已不如从前,也曾一度支撑不住,她时常握着画笔,靠在空白的画框上默默地流泪,或者痛哭出声。
杰会从她手里夺过画笔,然后将她拥进宽厚的怀中,抱到花园里有阳光的地带,鼓励着她,又以无限的耐心,帮助她查找资料和翻译文献,为她订正论文。
那两年间,许玥也开始频繁地在微博上发布一些她自己的近况,她完成的画作,画展和讲座的时间地点,她似乎将时间和精力彻底投入到事业,长时间待在工作室里,高强度的工作量,画大幅的油画。那时候,许玥也开始名声鹊起,不断地有公开讲座,大赛评委,新书出版,个人画展,各类媒体上也时常出现她的名字和作品。
她众多的学生也被吸引过来,留言日益增多,有一个名字时常地出现,是一个叫做小柔的女孩,经常给许玥留言,问她有没有吃饭,要她多注意休息,对她说晚安,关心得极为细致。许玥从来不回复她,点开她的头像,短短的头发,有如一个相貌清秀的小男孩。希言发现,许玥也从来都不回复任何人。
此时,希言已很少再画画了,虽然生理反应不复出现,可她再也找不到那种落笔时的感受,每拿起画笔时,总会无法适当地控制住笔触与线条,而从前无意识下可以画出那样多的颜色,如今却是什么也画不出,那并不是因为长久缺乏练习而造成的生疏,而是生命中某一部分永久地流失了。
她也不再去强求,正如她曾经失去的芭蕾舞,失去的健康,失去的挚爱,失去的梦想,那样多重要的东西都曾经从她的生命里消失过,已没有什么让她觉得不可接受,唯有平静淡然地面对着现实。
希言只是注视着许玥发过的每一张图片,看着她新完成的那些画作,一如从前在讲台下,那般沉默而又热切地仰望着她。的确,她成了希言终生所无法彼及的一个人,她曾那般悉心地指教过希言各种绘画技巧,那样鼓励过希言,对她的前途有过那样多的期待与帮助,如今都已成为一个不复存在的世界,如同星光下的一池净水,那个再也无法徊游回去的彼岸。
希言已是不抱有任何的奢望,也不再期待许玥会给她回复。甚至,连那样的仰视她都觉得是一种不真实的虚幻。唯有将她出版过的所有画册,全部购买并珍藏了起来。
终是有一天,许玥发了一张她自己的近照,那是在她的新书签售会,她依旧是挽着头发,穿着浅藕色的无袖旗袍,正是从前希言最喜欢看的,认为很适合她的那一种颜色,她的妆容素淡,脸色苍白,比从前更加消瘦,皮肤已不再莹润,眼角有了细微的鱼尾纹。在镁光灯的闪耀下,在鲜花的环绕中,她的微笑中有着一闪而过的疲惫与沧桑。
过去,希言从来都不能想像,许玥也会有衰老的那一天,时常那般眷恋又痴迷地注视着她,又总是笑着告诉她,你永远都会是这样的年轻,永远都会是这样的好看。
唯有一次,许玥很认真地回答,我们谁也逃不过时间的掌控,这是万物生长变化的规则。
时间迅疾,白驹过隙,距离第一次见到她,都已过去了八年。可她依旧是那般的美好,时光赋予了她一种宽容而温厚的神色,岁月在她的目光中平添了几分沉郁的美感,看着有种想要落泪的感动。
其实,依旧还是那样的爱她。
那一种籍由着童年时代的感情残缺,错位转移而生长出的爱恋,那般坚韧而沉厚地种植在心里,镶嵌进生命,早已就变得盘根错节,枝叶繁茂,从来不曾凋零,从来不曾褪色。
一切都不曾改变。
可是,往事又开始一幕一幕在希言的脑海中浮现,那些和她相处时的点点滴滴,有如触碰到她的灵魂一般的那些亲密,那些有如身处在孤岛中的沉醉,与她手牵着手,拥抱着,互相融合,互相温暖过彼此的生命。
其实,那是不可触及的一部分回忆,心理医生给予的嘱咐,避免深入那些敏感的往事。
可在此时,这些刻意隐藏而封锁住的角落,正在失去枷锁,将那些往事与情感全部倾泄了出来。所有的哀伤,如同沉浸在深渊之中的那种痛楚,一触即发,希言又失控地痛哭了一夜,然后陷入了昏迷。
清晨杰发现之后,将希言送去了医院,征求了医生的建议,给她暂时增加了药物剂量,然后又被送去了瑞士,住在阿尔卑斯山下的一个小镇上,终日里对着人间仙境般的湖光山色,身边陪伴着天鹅和野鸭,晒着日光浴,与世隔绝一般地度完了整个夏天。
从此,希言不敢再关注微博,也不敢再关注任何的中文媒体。
那年冬天,希言终于修完了所有的课程,拿到了学位。
毕业典礼的场景很是热闹。杰抱了一大束花送给希言,妈妈带着微笑为她整理头发和披肩,爸爸和希诺都在为她拍照。从小为家里所不重视的孩子,如今却获得了众星捧月一般的隆重待遇。望向满室的喧嚣,望向每一个着装正式的家人,希言仍然觉得很孤寂,她只是想起了那一年,许玥说过要带着孩子一起来参加她的毕业典礼,心里顿然很难过。但这几年里,流过的眼泪实在太多,此时唯有泪意在眼中浮动,于是,浅浅一个微笑,将这一丝忧伤带过。
那时,希诺也已经毕业,回国帮助爸爸打理生意。希言终于停止了所有的精神类药物,再没有发作的迹象,她开始去学法语,邻里间认识了几个朋友,时常在一起喝下午茶。额头上的那道伤疤用激光手术去除掉了,脚踝处的旧伤,经过了康复理疗之后得到了控制,她开始参与社区的义工,也开始了一定量的运动。
经朋友介绍,她从事了一些平面设计的工作,又接了一些儿童插画,用数位板绘图,这逐渐成为了她的正式职业,虽然她再也没有去碰过真正的画笔和颜料。
在英国的第七年,希言发现自己竟然怀孕了。
那一瞬间她就想到了许玥,如条件反射一般无可避免,想到从前,许玥想做母亲的那种执念,想到她为了要个孩子所经受的各种磨难,想到她最终尚未出生的那个孩子,想到了自己曾经答应过她,以后要替她生个孩子。
但是这个孩子对于希言来说太意外了。青少年时代的过度节食,严重摧残了她的生理系统,加之多年服用过精神类药物,她从来都不曾相信过,自己的身体也可以孕育孩子,自然是十分珍视,那是带有使命感的一种珍视。
无论如何,都要将这个孩子生下来。
起初,希言经历了极端痛苦的孕吐,任何的气味或者走动都会引发剧烈的恶心呕吐,胃出血,食道烧伤,无法进食,她的体重迅速下降,但她唯有坚忍着,直到痛苦得进入恍惚状态时,又会想到许玥,想到她那种有如在伤痕上结出的花朵一般的微笑,那般隐忍而自持的优雅,有如信仰一般,支撑着希言度过了最初的几个月。
虽然,她已是很久没有再去关注过许玥的近况了。
直熬到第12周以后,希言的孕吐才有所缓解,此时,在平躺的时候,小腹已略微有些隆起,体重也终于有所增加,第一次听到了胎心音,孩子的发育状况很好。
时常地又开始想到许玥,她曾是那样欣喜地描述过腹中胎儿每一天的变化,希言才终究体会当时许玥那种从内心深处流露出的幸福,那种她的孩子即是整个世界一般的圆满与完美,那并不是在排斥任何人的走入,那完全是出于天性的一种保护,她与她的孩子是一种浑然天成的紧密联系,并不与其他任何情感所冲突。
希言又能想像到,许玥在失去了孩子之后,那会是何等的伤心欲绝,一时之间,有如身临其境一般地悲怆难忍。她马上就登录了近两年没有使用过的微博账号,却又发现,许玥也同样将近两年没有更新过任何消息了。
孕期第16周的一天上午,希言接到了一封邮件,来自多年未曾联系过的赵舒婧,直接告知她,此时许玥病重,胃癌晚期。
“这些年她一直都挂念着你,希言,请你尽快回国一次,她已是时日无多。”赵舒婧在邮件里这样说。
看到这封邮件,希言先是震惊,那些记忆瞬间跨越了时空,轰然而至,仿佛仍是发生在昨天,以至于她暂时不能将重病,时日无多这几个词语和许玥联系在一起。
她只觉得难以置信。
但经不起过多的思考,她用颤抖的手指,拿过了鼠标,毫不犹豫地就在网上买到了当天飞回中国的机票。
然后,等不及让杰来陪同,也等不及去咨询医生,希言只是在电话里留了言,收拾了些证件,竟是直接打车去了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