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花白凤

这是一条僻静的小路, 由于平日里的人迹罕至,这里的杂草长得几乎和人一样高,让轻便的马车根本无法通过。于是, 养尊处优惯了的几位大少爷, 不得不挥剑斩杂草, 在初冬时节, 累得汗湿衣衫。

用衣袖拭去额上的汗珠, 君琰看着前方望不到头的草丛,皱眉道:“还得走多久啊?”

“往前走就是,问什么?”随手将手里的杂草扔到路旁, 玉仁上前一步,手一挥, 路边又多了几束断草。

“别废话了, 快走吧。”虞琤回头看了看还停在路边的马车, 压低声音道:“老爷子等这天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只怕他现在恨不得一把火烧了这里。”

前面, 就在前面,那里有一幢孤零零的小屋。屋里,有一个被仇恨吞噬的疯狂女人。

她,用自己的一生,去恨;用自己孩子的一生, 去复仇。为的, 是一个连名分都不能给自己的男人。

“他已经有了妻子。”叱咤江湖的魔教教主怒容满面, 指着对面娇艳的女子, 大吼道:“你是圣教的圣姑, 怎么可以与人做妾?”

“只要他真心对我,就算没有名分, 我也愿跟着他一辈子。”不过二八芳龄的花白凤,此时已经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一心一意念着白天羽的好,哪里听得进去父亲的话。

年前一战,教主以半招败于白天羽。他是个信守承若之人,从此回到天山,不再踏入中原半步。这一战,早已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虽是不甘,却也无奈。

他本不恨白天羽,只恨自己技不如人。而现在,自己的独生女儿却跑来告诉他,她爱上了那个将自己打败的男人,并且,愿意不要名分,不顾世俗的眼光,委身与这个男人。让他怎能不恨、不怨、不怒?

教主一掌劈裂了面前的木桌:“你若要跟着他,我便没有你这女儿!”

花白凤被父亲震住了,过了半响,就在教主以为女儿会妥协之际,却见她“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接着,俯下身“咚咚咚”朝自己磕了三个响头。

再抬头时,花白凤年轻娇美的脸上,已是一派绝决之色:“爹,恕女儿不孝。”

说完,她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那身决然,好似对这里没有半点留恋。剩下惊愕的父亲,颓然倒在椅子上,愣愣地望着早已没有人影的房门发呆。

这一走,就是二十多年。他曾派人暗中打探她的消息,得知她一切都好,也放下了不安的心。

直到那年,白家惨遭灭门,他疯了似的到处找她,之前她出现过的地方,他一一寻过,却没得到她半点消息。

还好手下回报,梅花庵外并无圣姑的尸体,几近疯癫的他才稍显安慰。只是,却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她的下落。

他时常望着山上那一片银白,默默地祈祷:“女儿啊,只要你平安无事,爹不会再怪你。”

转眼间,他已成了白发苍苍的迟暮老人,年老的孤寂,让他更加想念当年离家的女儿。就在这时,那个脸色苍白,冷漠孤傲的年轻人来到了他面前。

看到他手上那把熟悉的黑刀,他知道他是那个男人的后人。而当今世上,那人唯一的后人,便是他女儿的骨肉。

当年轻人生涩地喊出那声“外公”,他激动地几乎落下泪来。这样的他,让身边的人无措。

最后,年轻人告诉他,他日思夜想的女儿就在天山脚下,待他身体好了,他们便可去找她。

于是,等到自己能下地活动,他便迫不及待地带着他们上了路。

“……阴极在六,何以言九。太极生两仪,天地初刨判。六阴已极,逢七归元太素,太素西方金德,阴之清纯,寒之渊源……”

撩开帘子无聊地看着前面三人披荆斩棘,耳朵里传来的是教主教傅红雪的内功心法口诀。极其无聊地瘪了瘪嘴,子昕找了个舒服的角落,就着厚厚的皮垫子闭目养神。

没想到,当年屠庄竟是一场阴谋。为了权力,为了铲除异己,为了意气之争,所有人都掉进了有心人挖好的陷进,害得花家几十口惨死,活下来的人流落四方……

得知真相后,参与了那场屠杀的人,无不后悔惭愧。然而,大错已然铸成,死去的也不会再活过来,所以,子昕也没有原谅他们。

她不会杀人,她也杀不了这些人,但是,她要他们受到良心的谴责,背着刽子手的骂名,活在痛苦中,慢慢老去。这,是她认为最好的惩罚。

不知不觉中,她已晕晕欲睡。等她再次睁眼,车里只余她一人,身上盖了件厚厚的披风,子昕认得这是临出门时,教主亲自给傅红雪披上的那件。

她掀开帘子,拢了拢披风跳下车,慢慢朝前面那几人走过去。马车停在荒野之中,不远处,有座孤寂的小木屋,傲然地矗立在那里。

“你以前一直住在这里么?”悄悄拉住傅红雪的手,子昕偎在他身边小声问道。

紧紧地抿着唇,握紧了手中的柔荑,傅红雪看着那座熟悉的屋子,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仔细打量自己住了十九个年头的地方。在他的记忆里,家,就是一个训练场,一个漆黑的训练场。他每天要做的,就是不断地拔刀,再让它回到刀鞘之中,一次、两次……几十次,几百次……

曾经无数次的,他都生出逃离这里的念头。逃离那片黑暗,逃离那份令人窒息的压抑。可是,他没有,他隐忍着,坚持着,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为父亲报仇!

等他再次回到这里,他才猛然发现,自己竟是如此地想念这个地方,这个他生活了十九年的地方。

“娘亲就在里面。”没有看任何人,他尽量平静地说着:“你们进去吧。”

“你不进去?”虞琤看着他,口气中略带一丝疑惑。

傅红雪点点头,道:“我答应过娘,没有报仇之前,绝不会回去。”

众人先是有些吃惊,接着又都沉默了。

教主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然后,大踏步的朝小屋走去。越靠近,脚步越显迟疑。虞琤三人忙跟了上去,剩下傅红雪和子昕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他们。

笨拙地将木栅栏打开,教主深深吸了口气,吩咐道:“你们都在这里候着。”

大家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关得紧紧的房门,举在半空的手,迟疑着敲了下去。门里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虽然有些苍桑,却也还算清脆悦耳。

教主推门走了进去,屋里短暂的沉默之后,有杯碟打碎的声音,接着,隐约听到有人哭泣,不知是教主,还是那妇人,亦或是二人都有。

又过了一会儿,傅红雪执起子昕的手,柔声道:“我们走吧。”

看到他眼中有一丝悲戚,子昕不免也跟着难过,连忙扯着嘴角笑了笑,说:“好。”

见他二人转身离去,虞琤几人也不知该不该出言相留,相互看了看对方,各自叹了口气。

突然,从屋里跑出来一个人,她看到渐行渐远的二人,连忙奔到栅栏处大声喊了句:“红雪!”

原本走得异常坚定的某人,猛地顿住脚步,却又固执地不愿回头。

子昕却不像他,忙回身朝那人望去。一身朴素的青衫,头上挽着简单的发髻。由于常年没有晒到阳光,她有着和傅红雪同样苍白的脸。虽然显得有些憔悴,却也抹杀不了当年那倾国倾城的容颜。

花白凤此时有些动容,看着儿子倔犟的身影,她紧紧抓住身边的栅栏,吸了口气,才颤声说道:“此去一路小心,照顾好自己。娘,等你回来过年。”

傅红雪微微一震,不由握紧了手里的黑刀。另一只手,传来的是子昕手心的温度。他平复了心绪,沉声道:“我记住了。”

接着,已然是头也不回地朝前走。他没有看见,身后的花白凤,此时已是泪流满面。

子昕微微抬头,看着他的侧脸。紧绷的脸颊,抿得紧紧个嘴唇,低垂的眼,怎么也遮不住眼里的激动,和那抹闪闪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