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裕由东门入城,立即被把门的兵头截着,道:“刘裕你回来得真是时候,头子昨天才发下命令,只要见你回来,立即押你老哥去见他。”
头子是刘牢之另一个军中的匿称。
刘裕笑道:“是否要上手铐?”
那兵头叫方勇,曾和刘裕一同接受探子的训练,与刘裕稔熟,探手搭上他肩头,朝城内走去。欣然道:“你老哥现在是大大有名的人,谁敢对你不敬。坦白说,我也有些佩服你,到现在仍死不去、活生生的在老子眼前出现,你***!你是否戴了甚么宝贝护身符,被人怎么打都不死?”
把门的北府战士见到刘裕,都举手致敬,口呼刘大哥,态度崇敬亲热。
刘裕笑道:“护身符欠奉,烂命倒有一条,你要便来拿我的命吧!”
方勇着人牵来两匹马,开怀笑道:“岂敢岂敢!连竺老妖都栽在你手上,谁敢拔你半根毫毛?”
刘裕接过马缰,愕然道:“杀竺老妖的是燕飞,为何算到我头上来?”
方勇笑道:“不是一样吗?燕飞是你的战友,你是边荒集的主帅,当然是由你巧施妙计,方能在那样的情况下干掉竺老妖,完成玄帅的遗愿。此事传至广陵,轰动全城,人人提起你老哥,都要竖起拇指,说一句‘英雄好汉’,你确是了不起。”
刘裕开始明白燕飞斩杀竺法庆对自己声誉的影响,又感受到谣言的夸大失实处。不过北府兵兄弟一厢情愿的想法,正代表自己与他们荣辱与共,亦代表着他们心里极待填补的一个缺陷,就是他们需要继谢玄后的另一个英雄,作他们的心灵支柱,而那个人现在已变成了他刘裕。
只要他能再次光复边荒集,北府兵年轻一辈,将人人向他归心,视他为另一个谢玄,而此为他手上最大的筹码。
道:“上马吧!我也想见刘爷呢!”
※※※
孙恩神采飞扬的立在巨岩边缘处,细听卢循一一报上从建康来的最新消息,潮浪一重一重的相继而来,打上巨岩,溅起高达数丈的浪花。
一个消息比一个消息震撼,当他听到竺法庆被燕飞斩首,终于动容道:“这是不可能的。”
卢循以带点嘲弄的语气道:“竺法庆肯定名大于实,否则怎会饮恨于蝶恋花之下?”
孙恩缓缓摇头,柔声道:“竺法庆确有真材实料,他的‘十住大乘功’来自上代有怪僧之称的不戒大师的‘碎金刚乘’,是佛门正宗。据吾师所言,‘碎金刚乘’专攻日精月华,天下间只有‘太阳真火’方能与之抗衡。不过,纵然燕飞身具‘太阳真火’一类的奇功,他能保命不死,已是难得,怎可以不但避过‘十止之劫’,还可以击杀竺法庆,此事离奇至极,难道……不!这是没有可能的,且‘丹劫’在师尊坐化前,早不知影踪。”
卢循一震道:“丹劫?”
孙恩点头道:“师尊曾与不戒大师交手,故深悉‘碎金刚乘’的虚实,而万变不离其宗,‘十住大乘功’虽为竺法庆自创,其源头和心法始终离不开‘碎金刚乘’,师尊既说过‘太阳真火’能抗衡‘碎金刚乘’,当然也能与‘十住大乘功’平分秋色。而‘丹劫’乃‘太阳真火’之最,照此推之,当可以克制‘十住大乘功’,问题在于,即使真的有人能从‘丹劫’吸取‘太阳真火’以为己用,仍不容易破竺法庆的‘十住大乘功’,只能在不受竺法庆的十住法影响下,大家在招数战略上见真章,以竺法庆千锤百炼的魔功,不论燕飞如何进步,仍不是竺法庆的对手。所以我说此事奇怪至极。”
卢循道:“天师曾差点要了燕飞的命,当然清楚他的强弱。不过燕飞杀竺法庆一事,该非谣传,否则尼惠晖不会到建康寻燕飞的晦气?难道‘丹劫’真的落在燕飞手上?这是不可能的。”
孙恩长长舒一口气,目光投往广阔无边的大海,双目异采闪动,声音却充满生机和期待,悠然叹道:“世事的曲折离奇,往往出人意表。燕飞先是在本人手底下死而复生,现在又斩杀竺法庆于边荒,岂是可以随意小觑的人。想不到竺法庆、慕容垂之辈外,尚有一个燕飞,令我孙恩不愁寂寞。燕飞呵!没有你这样的一个对手,人生又有何乐趣呢?”
卢循心中激荡,更晓得孙恩已决定予燕飞另一个公平决斗的机会,因为对孙恩来说,燕飞已取代了竺法庆在他心中的地位,成为一个能令他动心的对手。
孙恩像忽然抛开燕飞一事,神驰意飞的道:“司马曜真的死了!”
卢循道:“此事千真万确,下手的是成为司马曜贵人的妖女曼妙,如不是她被楚无暇截杀于大江,情况会变得更精彩,不过现在已够司马道子头痛的了,唉!可惜千秋不知如何被司马道子识破身分,累得道覆须立即把我们在建康的人撤走,使我们辛苦经营多年的布置,毁于一夜之间。”
孙恩微笑道:“有甚么问题呢?我们得到的远比我们失去的多,些微损失,何用介怀?为达成我们的梦想,总有些人须牺牲的。司马曜的横死,将令王恭、桓玄、殷仲堪、刘牢之等人别无选择,只有连手麾军建康,名为逼司马道子交代司马曜之死的真相,实则为必须杀司马道子以自保,否则如让司马道子假新上位的傀儡皇帝之手乱发圣旨,如何招架?那时将是我们进攻建康的最佳时机,一举把南方所有反对的力量摧毁,好一劳永逸。所以你有甚么该担心的呢?”
卢循终察觉孙恩的异于平日处,这不单是他出奇地随和轻松的语调,且字字珠玑,更因此时的孙恩,像一个永不见底的深潭,蕴藏着无有极尽的智慧和异乎寻常的力量,却又超然于众生之上。那种感觉玄之又玄,非比寻常。
他刚才来时,因消息的震撼而心神不属,兼之因对孙恩的敬畏,不敢平视观察,所以一时没有察觉孙恩的异样处。
此时的孙恩,比以前任何一个时间,更像“天师”,“真”的“天师”。
卢循发觉自己不受控制地张大口喘起气来,艰难的道:“天师……”
孙恩往他瞧来,双目晶莹通透,又深邃无可测度,保持微笑的神态,柔声道:“趁现在还有点时间,我须立即赶往边荒,只要燕飞在附近,我便能对他生出感应。我要以他的人头来祭我天师军出征的大旗,让普天下晓得谁才是天下第一人。”
卢循生出被孙恩看个通透的奇异感觉,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敬意,更清楚孙恩为燕飞而心动,必须立即赶去会燕飞的心态,忽然双膝一软,跪往石上去,颤声道:“天师……”
仍是语不成句。
孙恩仰望晴空,双目射出热切和憧憬的神色,道:“我去后,你们全力备战,结集战船,待我回来后,时间该差不多了。”
接着探手在卢循的天灵穴轻拍三掌,道:“好好给我练功!”
每一掌拍下来,卢循都觉全身经脉遽震,所有窍穴跳动起来,说不出的受用。卢循福至心灵,晓得孙恩是以无上法力助他修炼“黄天大法”,那敢轻忽,就那跪在地上练起功来,再不敢说话。
孙恩一声长啸,到啸音收止,早去得无影无踪。
※※※
燕飞紧接刘裕之后进入广陵城,他备有通行证件,把门的卫兵没有留难,盘问几句后,放他入城。
他还是首次到广陵,心忖还有时间,先四处逛逛,再到与刘裕约定处等待。
就在此时,他的心湖忽然浮现孙恩的形相,还似正对他欣然微笑。
这怪异无伦的情况一闪即逝,快速得似乎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可是已像一块巨石,狂掷进他波乎如镜的平静心湖去、激起溅空而起的水花和波荡的涟漪。
他清楚感应到孙恩对他的杀机。
燕飞完全不晓得孙恩身在何方何处,那种玄妙的联系模糊而遥远,更不明白孙恩如何办得到,不过肯定的是,早臻达天人合一之境的孙恩在道法武功上又更上一层。
燕飞心中叫苦,清楚自己又落在下风。
他现在一心一意去反攻边荒集,是为配合拓跋珪营救纪千千进行的大计,实在不愿分心到别的事上去,尤其是像孙恩这种可怕的对手。
上次交手时的孙恩,武功已不在竺法庆之下,如他再有突破,燕飞能胜他的机会更是微乎其微。最大的问题是他仍非心无罢碍,且比之以前任何一刻,更急切把纪千千主婢从慕容垂的魔掌解放出来。
可是他更清楚与孙恩此战是避无可避,且他是陷于完全被动的恶劣形势。
他并不是畏惧孙恩,只是感到孙恩选此要命的时刻来对付他,已充分表现出孙恩掌握到自己没法弥补的破绽和弱点,如他过不了孙恩这关,那过去的一切努力将尽付流水,他固然一命呜呼,纪千千主婢则永远落在慕容垂手上,荒人失去边荒集,刘裕当不成北府兵的统帅,拓跋珪则要亡国灭族。
除非他能击败孙恩,否则情况将会朝最不幸的方向发展。
没有人能在此事上帮半点忙,一切只能倚赖自己,看看蝶恋花是否有护主的能耐。
※※※
门卫在主堂大门报上刘裕的名字,刘牢之的声音传来道:“进来!”
刘裕举步入堂,刘牢之坐在一角发呆,几旁摆放着一封开了口的火漆密函,并没有朝刘裕瞧来,只淡淡道:“坐下!”
一时间,刘裕不知该坐到哪裹去,只好恭敬地来到他身前,施礼问好。
刘牢之一脸苦思而不得的疲倦神色,指指身旁隔着小几的太师椅道:“坐!我有些事须问你。”
刘裕有点受宠若惊的坐在他一旁。
刘牢之终于朝他瞧来,道:“你是不是从建康来的呢?”
刘裕点头应是,忽然间,他已晓得几上的密函来自司马道子,信内并提及自己。
刘牢之满怀感触地叹了一口气,沉声道:“皇上驾崩了。我该怎么做呢?”
后一句他显然不是求教刘裕,只是正纠缠心内的一句话,不自觉地冲口而出,显示他正为某一个决定举棋难下。
刘裕当然明白他的心事。
刘牢之此刻正为选择站在哪一方而烦恼。以前王恭背后有司马曜全力支持,刘牢之投向王恭一方是顺理成章,只要收拾司马道子和王国宝,他便可得到司马曜的回报,名正言顺的坐上北府兵大统领之位,说不定还可当扬州刺史。成为桓玄之外南方最有权势的人。
现在司马曜死了,刘牢之若再站在王恭的一方,至少在名义上是与司马氏皇朝对苦干,且因有桓玄牵涉其中,动辄会弄出改朝换代的局面。如被桓玄登上帝座,刘牢之肯定死无葬身之地,还要被抄家灭族。刘牢之的为难处,可以想见。
刘牢之肯于此时和这种心情下见刘裕,是因为刘牢之从密函里,晓得司马道子和刘裕的紧张关系放缓,更想从他口中知道多点有关司马曜猝死的真相,问多点有关司马道子的事,好帮助他作出决定。
刘裕识相地保持缄默。
果然刘牢之沉吟半晌后,忽然问道:“燕飞是不是真的杀了竺法庆?”
刘裕点头道:“确是如此!”
刘牢之往他瞥一眼,目光移往屋梁,徐徐道:“皇上是怎样死的?”
刘裕小心翼翼的答道:“据传杀皇上的是他最宠爱的张贵妃,而张妃实是与桓玄有关系的人,所以派郝长亨到建康来把她接走,不过功亏一篑,此女最后被弥勒教的楚无暇杀死灭口,否则桓玄便可以借她之口,嫁祸司马道子。”
他不敢说出曼妙的真正身分,怕的是难以向刘牢之解释,自己是如何得悉个中的来龙去脉。
刘牢之一震朝他瞧来,双目射出复杂的神色,道:“你倒清楚其中情况。”
刘裕苦笑道:“全赖参军大人栽培,我只是尽探子的本分。”
刘牢之淡淡道:“你回广陵来,是否想我出手助你们光复边荒集?”
刘裕点头道:“弥勒教已因竺法庆之死冰消瓦解,边荒集的形势转为对我们有利,只要大人肯点头,使淮河的水师封锁寿阳以东的淮水卜游,我们便有把握打赢这场仗。”
刘牢之道:“粮食和武器方面又如何呢?”
刘裕心忖难道真的这么顺利?可能是司马道子在密函里提到肯支持他们收复边荒集吧!又感到有些儿不妥当,如刘牢之肯这么听司马道子的话,岂非代表他决定投向司马道子的一方?那自己心上人的老爹王恭岂非陷入动辄败亡的险境?
答道:“我会找孔老大想办法。”
刘牢之沉默片刻,然后沉声道:“我现在说的,你须仔细听清楚,并要如实执行,否则我将视你为背叛北府兵的叛徒。”
刘裕就像在云端直跌下来,整条脊骨凉飕飕的,道:“大人请指示。”
刘牢之双目精芒毕露,冷然道:“我要你立即退出荒人的所有行动,由这刻开始,不准你接触任何外人,孔老大也包括在内,明白吗?到有适合你的工作时,我自会找你。”
刘裕遽震失声道:“这怎么成?”
刘牢之大喝道:“这是军令!”
刘裕喘着气直视刘牢之,然后逐渐平复,一字一字的缓缓道:“大人是不是决定与桓玄合作,对付司马道子?”
刘牢之脸泛怒容,冷笑道:“小裕你不觉得你愈来愈放肆吗?我的事怎到你来置喙?”
刘裕虽然心中充塞难以压抑的愤慨,仍晓得不宜顶撞他,垂首道:“大人可否容我说出心底的话,那不是我为自己说的,而是为大人和北府兵着想。”
刘牢之容色稍为放缓,显然也希望在此事上有人为他参详,道:“说罢!”
刘裕正容道:“不论与桓玄或司马道子任何一方合作,均是与虎谋皮。现在北府兵最宜严守中立,坐观其变。另一方面则再次打通边荒集的脉络,令北府兵维持自给自足的有利形势,足可以应付南方任何突变。”
刘牢之若无其事的哂笑道:“说到底,你都是想我支持你和你的荒人兄弟,对吗?”
刘裕差点想拍几大骂,再拂袖而去,当然也晓得真这样做,绝无机会活着离开参军府。惟有动之以利,道:“不论形势如何变化,只要边荒集尚在我们手中,我们北府兵便有筹码去应付任何事情。请参军大人三思。”
刘牢之叹一口气,道:“我并非没有深思此事。唉!我们现在自顾不暇,怎还有能力去处理远在边荒的事?”
刘裕知他意动,忙道:“如此我可不劳大人一兵一卒,也不用劳烦孔老大,就凭荒人的力量,把边荒集夺回来交到大人手上如何呢?”
刘牢之愕然道:“你真有此把握?”
刘裕暗抹一把冷汗,直立而起,单膝下跪道:“愿领军令状!”
刘牢之道:“你对自己有十足的信心?”
刘裕讶然朝他望去,捕捉到他眼内轻蔑的神色,心中忽然感到很不妥当,一时却没法想到原因。
刘牢之阴森森地笑道:“好吧!若我不给你一个尝试的机会,肯定你不会心服。”
刘裕对他最后的一点敬意终于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差点压抑不住的怒火,更晓得中了他的奸计。刘牢之故意在边荒集-事上说得这般决绝,正是看穿他不会放弃边荒集,从而制造出眼前的情况,令他不得不接受他任何苛刻的条件。
刘裕缓缓起立,心忖有一天我会教你向我下跪。神色却保持冷静,道:“请大人赐示!”
刘牢之道:“你须凭自己的力量去收复边荒集,不可把北府兵拖进此事去。由现在起,你暂时脱离北府兵,直到收复边荒集,才可以归队。你肯签押这样的军令状吗?”
刘裕彻底明白过来,刘牢之是要他自我放逐,离开北府兵,因为刘牢之看死他在没有北府兵的支持下,他绝无可能光复边荒集。
对刘牢之他已心死,点头道:“一切照大人的吩咐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