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刘延庆主力发动夜战吸引耶律大石和萧干的注意力,杨可世、郭药师等以轻骑由固安渡卢河,一路潜行,到三家店整军休息。郭药师联络郊外的当地汉儿,邓肃则想办法联络城内汉部密子,第二日天将破晓时,郭药师命其副将甄五臣领常胜军五十人与燕京城外听从号令的汉儿百姓,去军甲,着民衣,蕺兵器,扮成等开城的农氓来到迎春门底下。
当时前线传来的战讯都说防守稳固未有败绩,因此燕京军民并未如何警觉。等到五更,吊桥放下,城门开了一缝,一骑飞出似乎是去送信。甄五臣等就要趁机进去,守门士兵挥手道:“走走走-还不到开城门的时候,这次是送军爷出城。”
甄五臣等几个人加快几步上前道:“既然开了,就让我们进去吧。”说着就往里面挤。那卫兵怒道:“好啊!都让你们走还来!找死么”拔出刀来要把这些不知好歹的农氓吓退,甄五臣却快了一步拿出匕首叫道:“哎呀!官爷要杀人了!”
门外等着的几十个伪装兵马听了一齐拥过来,守城的几个卫兵眼见声势不对,叫道:“干什么!造反啊!快收吊桥!”却哪里来得及?甄五臣等匕现刀出,杀了进去。守城士兵措手不及,竟然在片刻间被杀了数十人。甄五臣夺了迎春门后,城外潜伏的兵马一齐现身,拥入城来。杨可世眼见成功夺门,心头狂喜。暂领汉部燕京密子的程亮上前参见邓肃,引宋军进驻悯忠寺,一个亲汉部的商人派了家奴呈上食物茶水犒军。
郭药师道:“迎春门虽得,尚不能大意。”杨可世称是,分遣七将,每将率二百人在汉部密子的引领下夺取燕京七门。其时北辽外实内虚,精锐兵马都调到前线抵挡刘延庆,燕京防务空虚,宋军的行动竞顺利得难以置信。直到诸门被夺,燕京军民才从梦中惊醒!
这天早晨北辽的臣工听说宋军己经入城夺门,个个吓得动弹不得,一些脑袋快一点的赶紧跑到皇宫哭爹喊娘,萧后在寝宫听得哭声,一手持刀,一手持弓,领着武装了的女婢冲了出来,喝令文武勿慌,一面命心腹想法潜出城外到萧干处求援,一面命人紧闭宫门以图应变。她坐在龙椅上,神色镇定,若无异状,实际上那只蕺在背后的右手却颤抖个不停。
“外面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这时郭药师的令谕随着一支羽箭射进了皇宫,一个文官拾了起来,跪在萧后面前,不敢念,又终于不敢不念:“大军进城!释甲拜降者不杀!”
啪的一声萧后手中的刀跌落在地,阶下的文武官员全乱了!怎么办?怎么办?
燕京的普通民众,反应比臣工们还乱-大宋军队进城了,他们又该怎么办?毕竟他们己经给大辽统治了二百年,什么中原正统早就忘光了。如果不是在民族标签上还贴着汉儿的印记,也许就连最后一点认同感都没有了。郭药师和邓肃四处联络,和他们有些关联的燕京本地权势者渐渐看到了一条新的道路:是啊!大宋的军队来了,机会啊!升官发财的机会啊!一些或许是心系中原的士人首先聚集了起来,跟着是那些在北辽政权中沉沦下僚的不得意者,跟着是一批想要趁火打劫者,在整座燕京城都被宋军进城搅得人心惶惶以后,一种“大辽完了”的氛围像BD一样迅速蔓延开来,大部分的民众都关紧了门户,大胆一点的地痞无赖都涌向悯忠寺投效。宋军进城当天下午,燕京城内的汉儿驻军动摇了,一百人、两百人、三百人……最后是集体投降。
聚集在悯忠寺的人越来越多了,悯忠寺外人头涌动。燕京各坊不断有人来报捷,日未西斜,燕京除皇宫外的所有据点都己宣称降附。悯忠寺外,带甲者己近万人,个个都仰着头等待杨可世发布命令。
“杨将军!不世奇功啊!”赵良嗣的一个族兄马贤良跪上前来,献诗道:“破虏将军晓入燕,满城和气接尧天!油然疆瑷兰千里,洗尽腥膻二百年!”他忽然在一大帮喧嚣的武夫中念他文绉绉的诗句非但没有显得斯文,反而显得滑稽。
此时悯忠寺的兵将部分是各路厢军的凑集,部分是行止若盗贼的常胜军,部分是刚刚降附的兵痞无赖,谁听得懂这些?私下纷纷道:“这老头在诌什么?”
“不知道啊。”“我说怎么这位将军还不下令抢啊!”
“是啊,我火把都准备好了。”
杨可世听了这诗却颇为陶醉,上次北征他败得极惨,此时听见“洗尽腥膻二百年”,不有得醺醺然起来,叫道:“好!好!好!雪耻!雪耻了!二百年之耻,就在今日!”
兵痞盗将们一听都吼了起来:“雪耻啊!”
一些经历过白沟惨败的兵将则大呼:“报仇!”
跟着是无数人失控一般大叫:“杀啊!杀啊!”
“杀尽契丹狗!报仇!”
不知多少人一听杀字都兴奋起来,大声叫道:“杀!杀!杀!”
未经引导的愤怒通常是愚蠢而可怕的,杨可世等几个核心将领一开始对部下变得这样兴奋还有些警惕,但随即也被这种气氛所感染。
邓肃在旁,一开始也颇为感动,但后来见这些人变成这样却害怕起来。他在辽口日久,多知军伍之事情,但这种名城骤破后兵将的群情汹汹却未曾经历过。若是这整个战略是折彦冲所布置,则入城前后的种种步骤都会提前安排妥当;若此时领军进城的是曹广弼,他也会懂得如何引导这种群体性情绪。但邓肃却还不懂,只是隐隐感到不妥,趋前对杨可世道:“杨将军!萧妃还没降呢!当前要务是攻克皇宫!”
杨可世叫道:“不错!”当下传令,分三路向皇宫进发。
那成千上万人听说要出发了个个兴高采烈,抡起刀枪剑棒大叫:“杀啊!杀啊!”一路烧杀掳掠,大多数人并不笔直向皇宫开去,而是就像一群群的蝗虫在燕京乱窜!
邓肃远远望见四方火起,大惊道:“杨将军!军伍怎么乱起来了?赶快下令止杀!”
杨可世哼了一声道:“止杀?为什么要止杀?契丹侵我国土二百年,杀我军民逾百万一现在正是报仇良机,为何要放过他们!”
邓肃道:“如此烧杀掳掠,与盗贼何异?再说城中尚有汉人!”
杨可世冷笑道:“许兵将抢掠乃是犒军古法,你懂什么!至于汉人……”命属下传令,发动城中汉人揭发邻里,只要是契丹、奚族人种,杀伤无罪,家产充公。在乱军中所谓的充公,其实就是任抢!
邓肃还要说话,杨可世挥手道:“别说了!如今我军士气高昂,难道你要我下令打击他们的气势么?上次白沟之败,就是因为有那条不准杀害辽人的乱命!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我们要的只是一座燕京,一座汉人的燕京!这些契丹狗留来作什么!通通杀了才干净!”一面命人出城告捷并促刘延庆大帅进兵,一面亲领人马,向皇宫杀来。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邓肃喃喃道:“士气高昂?士气高?’不,这不是士气!这是杀气!是暴虐!”
燕京城内的契丹、奚族人口并不占多数,但在大祸临头的情况下却迅速团结起来!他们己经没有选择了!不抵抗就得死!所以连妇孺也都操起了兵戈。这时候北辽政权在燕京还剩下最后一座摇摇欲坠的堡垒——皇宫!于是幸免于难的胡族都向那里聚集!他们冲破皇宫周围千余人的包围圈,背靠皇宫围墙,兵器向外准备死战。
“太后!汉人要杀光我们!”
萧后骇然道:“杀光我们’不是说释甲归降就”
“骗人的,骗人的!”逃进来的契丹贵族痛哭道:“我的府第己经被他们全烧了!他们进来就杀,就烧,就抢!口中喊的都是杀光胡人!太后!不能投降啊!降了也是一死!”
萧后气得发抖,又怕得发抖!降是死,但战呢?
这时十几头猎鹰忽而盘旋在皇宫上空,一个奚奴望见,惊呼道:“那好像是萧都统养的猎鹰!”
宫中众将听了无不惊喜-猎鹰在天上盘旋,腿上并没有绑着书信,但它们却带来了希望!
萧后的手渐渐稳了起来,喝道:“好!守住!守住!”
聚集在皇宫内的契丹人行动了起来,他们逼退进攻的人马,放负墙顽抗的族人进宫,跟着萧后亲自登上宫墙,持弓发矢,辽人士气大振。杨可世赶到时北辽皇宫的防务己各,他连续发动三次攻击都没能冲破这个最后堡垒。
北辽皇宫的战况种彦崧知道的并不清楚,但宋军在城内放火杀人他还是看见了。汉部军纪严明,除非是主帅下令发动战略性的敌后掠夺,否则烧杀抢掠者都要面临重处,所以群体性的烧抢疯狂虽感染得忠武军颇为心动,但却没有像宋军和常胜军那样疯狂。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眼前在燕京城内流窜的是一支没有纪律可言的军队,甚至算不得一支正规军队!郭药师部下常胜军本来就是辽主为抵挡女真而临时募集的渤海流民,还在辽国时就经常祸害地方,只是北辽因为时局而不得不保留这支队伍的建制;而刘延庆部下的大宋北伐军的组成则是禁军、厢军和临时拉丁入伍的民夫,民夫与厢军基本没经过什么训练,而禁军的建制也早就破落得比国初地方厢军还不如。正因如此,刘延庆的二十万大军才吃不下耶律大石的两万人马!
种彦崧看着自己的同胞干出这等愚蠢之事,心中甚是苦恼。他心目中宋军的形象逐渐崩溃了。可是种彦崧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的机智魄力都不如乃兄,平时正正经经地领军作战还可以,但在这乱糟糟的局面中便缺乏应变之才,只是空自担心,消极地守住迎春门。
当杨可世和郭药师的部下在燕京城内大肆烧掠的时候,另外一支军队正悄悄地掩近。他们没有逼近布置严密的迎春门,而是从另外一个方向逼近。宋军进城时只有七千人左右,由于大量地痞无赖的加入,一日之间宋军的人数己经超过一万,但新增加的全都是乌合之众,不但没什么战斗力可言,反而拖累了宋军的组织性。经过一个白天的抢掠,宋军掳掠到了大量的财富,他们的身子越来越沉重,而胜利的幻象则塞满了他们的大脑。夜幕垂下,北辽的皇宫还未攻破,一些本地豪强送来了美酒佳肴,燕京的征服者欣然接受。反正北辽皇宫也就几百人,想来掀不起什么风浪!
眼见许多部下饮酒醉倒,杨可世开始有些后悔了,但军心经过一个白天的折腾早己散掉,面对瘫痪的军队就是绝世名将根本就无计可施——何况他杨可世还算不上名将。
“我好像犯了个错误……”他心里隐隐有些担忧,但现在他只能盼望着天快点亮,以便度过这个疲弱的夜晚重新整军。而郭药师则希望刘延庆赶紧起兵呼应。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西南城门外忽然出现无数旗帜,宋军醉眼朦胧中以为刘延庆的援兵到了,但灯火亮起,才发现是契丹服饰。
“辽军?辽军!”
但见来者约有万骑,西南城门的兵将只望了一眼便逃光了。萧干带领兵马入城,一路宰杀过去,如屠病猪。白天归附的燕地军民如鸟兽散,纷纷带着钱财逃窜藏匿,那些宣誓效忠大宋的各坊豪强也忽然不见了,杨可世对燕京的控制权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之间宋军几千人马就变成燕京城十万军民中的小舟,既没有可靠的据点,也没有可信任的本地力量。辽人铁骑在市井中奔驰,杨可世勉强组织起人手抵抗,结果三战三败,退到迎春门后忠武军横出殿后,败势这才稍止。杨可世收拾人马,只得八百余人,马只剩下四百余匹。眼见燕京大势己不可为,而萧干既来则南方战况也不可知,无奈之下只好下令撤军。萧干收兵甲戮降俘,得首缓四千余人,马五千四百匹,因怕城中有变所以没有穷追不舍,这才让杨可世郭药师等逃得性命。
杨可世等沿着来袭道路退回,到辽军驻防十里以外却见宋辽对峙的北阵灯火延绵百里,竞似满山遍野都是辽人军马。杨可世大骇,不敢逼近,邓肃道:“疑兵!这一定是疑兵!”
杨可世质问郭药师辽人到底还有多少兵马,郭药师讷讷道:“居庸关或有二三万人,平州张觉手下新近扩军后据说有五六万,若他们全来了便不好说了。”
杨可世怒道:“你先前又说他们不会来!”但杨可世和郭药师被萧干杀怕了,风声鹤唳之下却都不敢去探探这百里灯火的虚实,众将商议了一会决定绕过武清辽军据点退入塘沽围墙之内,再由塘沽折回沧州。
经过武清时被辽军驻军发现,双方厮杀起来,杨应麒闻讯后命徐文炸烂一段外城墙墙根出墙参战,将宋军接了进来,辽人忌惮汉部人马,追杀了一阵便放杨可世等进入外围城,随即把缺口堵上。
此时旭日早己高升,杨应麒在塘沽内城墙的墙上望见宋军余部惨败之景况,一颗心沉了下去,召邓肃来问明因果,呆了半晌,蓦地哇一声吐出一口血来,从城墙的阶梯上滚了下来,头碰到石阶,就此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