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宁三年,腊八夜,她终是重回京城,重回深宫之中。
夜寒如水,城楼外,静看那迅捷隐于沉沉夜色中的身影,耳畔回旋的,是年轻的帝王惯于清冷无波的声音:“慕容凝,你应该知道该作什么。否则,别怪朕心狠手辣,六亲不认。”
帝王对我,是真的,起了杀心。这是我预料之中,从那一日的宫变,她剑伤昏迷,到这一次的漠北边城,她最爱的人在我一手策划下命丧边城,她恸至深处。哪一次,不是足以,让帝王在内心里,将我慕容凝处死千千万万次?天下人谁不知,帝王无情,纵然,因着贤妃那一场闹腾,市井传言,帝王心系帝姑,也随着漠北边城那一出计,不攻自破,边城那一出计,我终究是如愿,莫寻痴情死,谣言破,而她,安然活着。这就是我的愿想,我终是如愿了。只是,终究是差了那一着,终究是,她还是回了京,还是被帝王带回了深宫。她回京,而我,又能去往哪里?只能,重回这京师,帝王一日不让我死,我便还是这乾昭朝的一日丞相。其实,早该想到的,这个世上,帝王是无情,却亦是至为痴情之人。对天下人的无情,对她的痴情无二。痴情至,可以不计较她所有的过往,不计较她一次又一次对他的欺骗,对他的利用,只要能将她守在身边,便是足够心满意足。
帝王对我起了杀心,但是,他不杀我,至少,在这当口,他不会杀我,而且,只会当是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他不是顾念我慕容府世代忠贞,亦不是顾念我慕容凝所走每一步绝无私心只为乾昭朝的天下,他不杀我,只因,他必须以这表象的平和,来瞒天过海,为她神鬼不觉的重回伏波宫作幌子。
是的,我自然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去做。
接下来,我慕容凝,必须为帝王,守住这永久的秘密。
天下人,当帝姑已死。而我慕容凝,纵然知她,还活着,就在那伏波宫之内,却也只能,当她,真的死了,不再存在。如此而已。
其实,真的都无所谓了。
我于她,当真是,除了仇人,再也是,什么都不是了。
明明内心里,亦是早有准备的,哪怕是,她恨我,甚而是,以她的心性,会为了莫寻之死,而找我报仇。都是一早心有准备的,既是踏出了那一步,当真是,无法再回头的。
只是,只需闭眼,脑海里,耳畔里,回旋的,只是她那一刻,足以让天地之色的绝美笑靥,大雪纷纷飘在她的衣袂裙裾,她笑着说:“敛思,敛思,自此,你我是陌路。”
不愿去想,只是,总也是不经意的,便是想起。
想起时,终是明白,原来,自己的心,也会如此撕心裂肺的疼。那样的疼痛,找不到宣泄的出口,日渐膨胀,渐至麻木。麻木的心,麻木的疼,麻木的听着,一路上,车内,那如九天弦乐之音,被风吹散在四野。
是她,一遍一遍的,在向那死去的男子,倾诉衷肠。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一遍又一遍,如此之轻,又是,如此之重。
总也得,走到这一步,才醒觉,原来,对她的在乎,远比自己想象的,来得要深要沉。
夜风中,我长久伫立城楼下,夜,是如此的苍茫深远,而我,慕容凝,再也无法回头。
茫茫的夜,牵起嘴角,擒起一抹笑来,我对自己说,慕容凝,是你,注定了,要欠她一条命。
那么,便是欠着吧。
早晚,还给她,便是了。
只是,今昔何夕,我慕容凝再见她一面,又是何时?
能再见面么?不能么?
日子依旧,朝堂,公务,偶尔,安慰失意的夫人。
只那一日,是除夕前一夜,好不容易安慰了夫人入睡,为她掖了被角,走出房门时,黑暗中,闻得哭泣声,只得重回身至她榻前。
她在昏暗光线中,握了我的手,不甘问我:“相公,你既是爱她,缘何不娶她?既是娶我,缘何又不肯与我有夫妻之实?”
我只愣了半响,从她手心抽回手,哄她入睡:“睡吧,什么都别想。”
也许,那一刻,那向来低眉垂首的女子再也忍不住心头所有的不甘心,她猛然起身,紧紧抱住我,在黑暗的光线里,湿润的唇紧紧贴着我的唇,只哽咽:“相公,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你,只有你……相公,给我一个孩子,只要一个孩子……”
胡乱的,她伸手来扯我的衣襟,轻叹口气,我按住她的手,将她推离寸许,她湿润的眸子里漫生的哀伤与无助,她说:“相公,不可以么?真的,不可以么?……”
再叹口气,缓缓的,伸手,将她搂在怀里,柔声:“对不起,是为夫的错,让你受了那么多的委屈。”
成婚大半年,第一次圆房。
夜,那么的深,怀里的女子,那么的柔。
只是,漫生于胸的,只有愧疚怜惜,别无其他。
搂着柔软的女子,也曾幻想着,是那个人。那个人的笑靥,那个人的眉眼,那个人的嗓音……
可是,意思是那么的清醒,身体是那么的理智。
始终,燃不起的,是激情。
黑沉的夜,自嘲的笑:“夫人,真是,对不起。”
是的,不是那个人,一切,都是枉然。
终究明白,身体,远比理智,要来的忠诚于情感。
那一刻,怀里的女子,终究是,失声痛哭。
那一刻,我才知,伏波宫的那个女子,于我,是此生所受的蛊。
怀里的女子,终究是哭累了,睡着了。而我,那一晚,从无任何缘由的,那么的那么的,想念那个女子。
可是,那个女子,再也不会,看着我,唤我一声——敛思!
是我,将这一切,造就,怨不得谁的。
乾宁三年,除夕夜。依着朝廷惯例,帝王于宫中设宴,与重臣同守岁,寓意岁岁年年,君臣同欢。
举目四望,今年的除夕夜,好似与往年并无不同,同样的笑颜,同样的歌舞,同样的精致餐食。只除了,今年的宴会,少了贵妃。两位贵妃,一位是我的表妹,囚于冷宫深处,一位是我的亲妹子,恩准回府省亲。多了一位淑妃,凤铖朝进贡来的小公主,原也是貌美倾城,只是不能言不能听,坐在帝王身侧,恰如依人小鸟,楚楚可怜。
她向来是这深宫的一个特别存在,前几年,她从未出席这类宴会。
而今年,除了那高坐在上的帝王,便是我,还有谁知,她还活着?
在霓裳舞起乐曲声中,寻了个空,出来透气,走着走着,便是不知不觉的,入了冷宫,表妹囚于冷宫深处,不得帝王令下,不得探视。自然不是,来看表妹的。只是,不由自主的,便是走在了那冷宫回廊处,曾经,与她在春风里,遇见的地方;曾经,与她在夏阳下,再次遇见的地方。
她,可是,还会在?
那一刻,我真是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竟然,看见了她。还是那一身的素色宽袍水袖,长发披散,侧颜如玉琢。
我忽然不敢出声,定在原处,不敢走近,只怕近了,便是幻象破灭。
终究,不是幻象,当她的声音传入耳际时,是一如旧时的微含调侃笑意,却是,听在我的耳里,是那般的让一颗心揪裂的疼痛。
那轻笑的语声里,含着那么清浅的漫不经心,那么深深浅浅的漠然。
是的,是漠然。
记得,那一晚,城楼外,她站在莫寻的灵柩边,对帝王说:“其实,篱落真的是死了。”
忽然,我是那么的害怕,我怕她转身,我怕看见那曾经想望着思念着的容颜,我怕看到那绝色的眸光里深深的漠然。
那一刻,我只想,抽身逃离,只想,如空气一般,从她的眼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