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位于漠北西南处的一家四角茶楼,离守军驻地隔了一条街的距离。檀红檐、青匹瓦、朱红门柱,四檐翘角在苍茫的漠北天地下勾勒出江南水乡特有的弧线,婉约亦动人。
暴雨中的四角茶楼,石阶如洗,檐雨如注,檐下高悬的几盏莲灯在风雨中飘忽摇曳,映得一帘檐雨如乱红飞溅。
那在风雨中翻飞的幡布,金丝绣图,看似八卦,却非八卦,看似云龙,实则非龙。
来漠北的当日,我便是瞧见这迎风招展的幡布,那图样,深深的,刺入我的眼帘。
那图样,是惟有夜氏族人,才懂得的标记。
昏红色灯火下,有人负手立于檐下,吟咏: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青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未星星,心已老。”
我闻言,唇角浮过一层轻笑,一首《虞美人》稍改几个字,意境更显悲凉,我接口道:“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那人侧转过身子来,我在那人的目光注视下,稳步走入檐下,纵然莫寻将我护得很好,斜斜密密的雨还是打湿了我的罗裙下摆,脚下的木屐厚实笨重得紧。
莫寻垂腰,帮我脱去木屐,换了舒软布鞋,又握住我罗裙下摆,真气氤氲,微含雨湿的罗裙逐渐干爽。
我由着莫寻伺候,抬眉含笑,对那人道:“此时此刻,适逢这漠北暴雨时日,能听闻此曲,确也是应景得很。”待我瞧清楚此人五官,内心里倒是一愣,这不是,晌午时有一面之缘的伽蓝寺方丈么?但是,很显然,又不是伽蓝寺方丈,因为,眼前此人,长发束冠,如何,会是出家人?
那人朝我拱手一笑,眸光精锐,不若伽蓝寺方丈的平和悲悯,他看正径自为我烘干罗裙的莫寻一眼,道:“想来,小姐定是大贵之人吧。在下茶楼掌柜,有礼了!风大雨大,鲜有客来,茶楼清净得很,小姐倒是好雅兴,请这边走——”他说着,侧开身子,将我让进茶楼内。
我亦不推让,带了莫寻入内,果真如他所言,茶馆内无一茶客,端茶水的小二正兀自斜靠柱子打盹,帐房先生亦是有一下无一下的拨拉着算盘珠子,瞧我进去,亦只是抬眸看了一眼,复又低头拨打算盘。
小二听见脚步声,忙立正身子,瞧见我与莫寻,忙机灵的跑过来,殷勤道:“两位客人这边请,这边请……”
我旋身,对掌柜道:“我来找人。”
掌柜笑道:“哦!?这茶楼,里里外外就在下、管帐先生、小二,小姐是否找错地方了?”
“我找丹青客。”
在我说出最后一字时,原是慵懒的帐房先生蓦然立于我身前,手持算盘,一双看似普通的眸子紧紧的盯着我。
我看着帐房先生右手的算盘半响,金算盘,金算盘,是在哪里见过的?内心里,瞬然明朗,是啊,我怎是忘了,那个惯于沉默寡言的少年,总是喜欢坐在管叔身边,瘦长的手指忙碌的拨打算盘。
曾经,我问师兄:“诗儿是哪里得罪了小管哥哥么?要不然,为什么小管哥哥总是不爱搭理诗儿?”
师兄就笑:“小管日后要继承管叔的位子,要做山庄的总帐先生,掌管山庄旗下一百八十七家分号,自然要学习很多东西,忙都忙不来,哪里有时间来搭理你这个山庄里最闲最捣乱的大小姐。”
“小管哥哥——”我眉目含笑,笑靥如花。
“咚——”身前的人,猛然双膝落地,再启唇,嗓音呜咽又颤抖,“小姐——”
我慢慢的,蹲下身子,捧起他的脸颊,平凡的容颜,纵横交错的泪痕,眼中,却是极大极大的喜悦。
我的鼻子,微微的酸,轻声的,道:“是的,是我,我来了。”
“您,真的,是,小主子?”
管忡扶着我起身,对那疑惑的掌柜,郑重的道:“是的,夜氏的小主子,霍二,青儿,我们,等到了。十五年后,终于,等到了。”
“天哪,这不是梦么?不是梦么?”名唤青儿的小二惊呼出声,一眨不眨的,盯着我瞧。
而我,并不认识霍二与青儿,正要启唇,耳畔,传来低沉的嗓音:“诗儿——”
我回身,我的小十叔,从扶梯上走下来,一步一步,朝我走来。
我笑着,将手,放在小十叔掌心,笑着唤他:“小十叔。”
小十叔为我摘下面纱,耳边,传来短促的吸气声,紧接着,青儿低呼:“天哪,师父您骗青儿,说什么小主子是美丽的精灵,即便是最美最美的精灵哪里比得上小主子的绝色姿容?”
原来,这机灵的少年是小十叔的徒弟,我淡笑,道:“青儿,我小十叔没告诉你么?夜氏的女子,从来都是世间绝色。”
“走,去密室细谈。”小十叔牵着我的手,又侧头,看了看我身侧亦步亦趋的莫寻。
我笑道:“小十叔,不碍的,莫寻是我的贴身护卫,忠心可嘉。”
密室内,我,莫寻,小十叔,霍二。青儿与管忡在外面守着。
我说:“小十叔,我以为,天地之间,只剩下了诗儿一人。老天爷终是怜悯诗儿,竟是让诗儿遇到了您,还有小管哥哥……”
“小主子,还有在下弟兄二人呢。”霍二笑,对我道,“小主子应是对在下没什么印象的,当年,在小主子满月时,在下兄弟二人,蒙爷看得起,有幸成座上宾,得见小主子一面。”
在小十叔的讲解下,我才得知,眼前的霍二以及他的兄长霍大,便是那伽蓝寺方丈,原是早年成名江湖的双盗,后被官府所抓,蒙我爹爹出面相保,其时,适逢我满月之时,爹爹将二人奉为座上宾,言谈间稍有点拨。宴后,双盗拜别爹爹,并起誓,日后,定是洗手向善。夜氏灭族时,双盗接获消息,从北关赶回江南,却是迟了一步,后来,双盗辗转江湖,一方面,探听夜氏后人的消息,另一方面,自然是不信官府布告所言,夜氏灭族为天火所致,意欲寻得幕后真凶,为夜氏报仇雪恨。从江南到江北,再从江北到南蛮,却是一无所获,三年后,双盗辗转得知,漠北伽蓝寺与化为灰烬的江南伽叶寺颇有渊源,双盗抱了一线希望,赶回漠北,霍大为探得寺中消息,不惜剃度,拜寺中老方丈为师。入寺后,霍大悄悄打听,才在后山石洞内,发现我那重伤的小十叔。
原来,当年,十大护法在护送我下山途中,一个接着一个的倒下去,最后,剩下我与我的小十叔,被蒙面人围困于山坳内。
小十叔为了我的活命,去引开蒙面人,离去前,只问我:“诗儿,怕么?”
我看着小十叔浴血白衣,点头,又摇头。
小十叔为我揩去脸颊尘灰,平静的,对我道:“诗儿,记住,你是夜氏的孩子,夜氏的孩子是不可以流泪,不可以退缩,是不可战胜的。”
我惶然点头。
“诗儿,这个仇,一定要报。”
我看着小十叔的身影,在视线中消失,看着小十叔手提长剑,冲入那层层的蒙面人中。我的生命,便是这般,在十大护法一个接着一个的舍身掩护下,得以保全。
所以,这些年,我将我的命,看得比天还要重要,我不能死,纵然苟且活着,也不能死。我的命,早已不属于我一人,它属于整个夜氏,属于那些为我而亡的族人。
小十叔道,当年,是伽蓝寺老方丈,因曾受过夜氏恩惠,而及时赶到,从死人堆中,救出一息尚存的他,被带回伽蓝寺,老方丈舍弃一身功力,才得以保住他的性命。
因为,在老方丈眼中,惟有我小十叔活着,夜氏全族才有得以报仇雪恨的一日。
于是,他们便是在这漠北安营扎寨,霍大成了伽蓝寺方丈,而我的小十叔如我所见,化名卫忠参军,不几年,被提拔,成为守关副将。
他们在这里开了这家茶楼,茶楼上张挂的幡布上绣有图样,那是夜氏族人才懂得的暗记。就这样,管忡寻了来,带了青儿,是方家的后人,亦是那场大火中方家唯一侥幸活下来的后人。管忡还带来一个信息,那就是,管忡流落京城时,正巧,碰到新帝率领文武百官赶赴宗庙祭祖,朱雀街上,我掀开帘子随意看向街边百姓时,正好被管忡瞧见,只是一瞥,足以让管忡追着皇家銮驾跑了一程又一程。
管忡对我的小十叔说,小姐一定活着,也许,就在深宫内。
但是,深宫不是谁人说进就能进去的。
小十叔说到这里,顿了顿,抬眸看我。
我猛然警醒:“守关将领离奇死亡,不是云楼鬼兵所为?是,小十叔您?”
小十叔眸中闪过狠厉,点头:“对,是我所为。”
“可是,小十叔,您怎么笃定,因为一个守关副将的死,诗儿就能来到这里?”
小十叔摇头:“我以为,来的,会是帝王的钦差,十之八九,会是慕容凝。”小十叔在提到慕容凝时,牙齿微咬,平添一抹恨意,“因为,守关将领,正是慕容凝的父亲最得意的门生。”
我不由一怔,是的,其实,按理来说,最会为此来漠北边城的,应是慕容凝。
霍二道:“当年,草拟圣旨,布告天下,夜氏一族一夕灭族源于天火,正是慕容凝的父亲。”
我点头,原来,正是因此,所以,小十叔便是认为,夜氏一族的仇,与慕容府脱不得干系。我摇头,道:“那与慕容府无关,是南蛮皇室所为。”何况,慕容凝的父亲,最终的最终,还是因我的缘故,而猝死金銮殿上。
小十叔微惊,旋即,怆然大笑:“原来,他还记恨,记恨你娘最后舍了他,选了你爹,所以,隔了十年,还是寻仇而来。”
小十叔口中的那个他,是南蛮皇帝,那个纵然化骨成灰,我亦是深深记得的那个人。
霍二了然,却咬牙:“但是,慕容府也逃不得干系,若非……”霍二余下的话尚未脱口,密室外,传来扣门声,三长两短。
小十叔霍然站起:“诗儿,你速回,日后,小十叔会去京城找你,记住,京城锦绣酒楼,婉娘。”随着小十叔的话音,霍二掀开石壁一幅画轴,赫然而现一处小门,推开,我什么都来不及说,来不及看,身侧的莫寻在环住我的同时,竟是点了我的哑穴。
我听见莫寻的声音:“保重!”
我从来不知,莫寻的轻功,原来,也可以这般的出神入化。但是,此时,我不想离开,我狠狠的,去掐莫寻,莫寻不为所动。
天地暴雨,莫寻紧紧的将我护在怀里,不消多时,已是回到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