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只是风平浪静,只是那对岸层峦深处的猿声随着子时将近愈来愈清晰。
子时,画舫于水色月华下,悄然靠岸,未几,又悄然起瞄,离岸远去。
天下明月若是有三分,那么,江南的明月便是独独占去了二分。最美最柔的月向来是与最纯澈最柔和的水相连的,而天下最柔最美的水自然是在江南。故有诗云:湖光明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西湖山水色,白银盘里一青螺。
江风不来,江水潺澈如镜面,映着临水而立之人的倒影。一袭青衫者,五官端正,虎背熊腰,腰配一把青玄剑,恰是江湖侠士风范。一袭月白长袍者,黑发高束,五官俊秀,身形单薄,右手持一把折扇,随意扇了两扇,合起,扇柄轻敲在左手掌心,笑道:“大哥,走吧,投宿去。”
青山男子尚在犹豫:“可......公主......哦,小姐......”在看到身侧之人头来的似笑非笑凝睇眸光时,只得噎了噎吐沫,硬着头皮,艰难的改口,道,“小弟——”
我嗤嗤的笑了,手持扇柄甚是轻佻的划过暗风的眼眉唇鼻,语带轻浮:“大哥啊,小弟我啊,可是爱煞了你这勉为其难又欲说还休的小可爱模样儿呢。”
暗风闻言,彻底无语了,不过,瞧他那全身处于高度戒备的警惕状态,我看着都于心不忍。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只是觉得一大群人乘着一艘奢华画舫沿水路南下,不想引人注意都难。于是,本着为我那坐镇金銮殿的皇帝侄儿减少后方负担的高度自觉性,深觉有必要兵分两路,犹自昏睡不醒的痴儿三人继续按着我那皇帝侄儿设定好的路线走水路,而我,则与暗风乔装后,在青江渡口下船,走旱路。
我正要不厌其烦的宽慰暗风,暗风却是猛然将我一带,隐入一侧的灌木丛中,低声道:“有人。”
我从灌木丛中探眼瞧去,果真,那条通往江边的狭长岸堤上,远远的,透着一簇簇火把的亮光,火光下,是蜿蜒前行的黑压压的人头。而在黑压压人头前面不远处的,是一抹纤弱的背影,正踉跄的朝江边跑来。
“快,给我追,千万别让这小娘们儿给跑回了青猿寨通风报信......”
“谁抓住了这小娘们儿,知府大人处自有奖赏。”
“要是人给漏了,你们一个个的,人头都别想保。”
恶狠狠的声音,隐隐约约的传来。
我本是没想多管闲事,只想着看热闹罢了,却是一听青猿寨,便知,这事儿是非管不可了,便对暗风道:“大哥,那女子,我是要定了。”
出门在外,又是肩负皇命,暗风更不愿多管闲事,听我这么一说,忙低声道:“小......”他终是不习惯与我兄弟相成,顿了顿,道,“您允诺过的,一路上绝不插手与己无关之事的。”
我将手中折扇敲了敲暗风的额角,点头笑道:“是啊,小弟我是不插手啊,可是,大哥你可以插手啊。不然,咱们兄弟二人,也忒对不起这身江湖侠士打扮了啊。”
暗风为难,我又低声道:“听见没?他们听到过知府大人四个字,这女子必定掌握了江南知府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即便是为了圣上,咱们也不能置之不顾。”
暗风果真是忠心耿耿,一听是为了圣上,便是不再有任何异议了,我又忙保证道:“放心,我将自己藏在这里,一动也不动,你尽管去救那女子,速战速决。”
我话音罢,暗风疾指如闪电,竟然点了我的穴,我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能眼巴巴的看着面有抱歉之色的暗风,听他道:“卑职不是不信您,只是,您不能有任何闪失,否则卑职对不起圣上。”
我眨巴着眼珠子,心里透亮得很,暗风是在昧着良心说话,显而易见的,暗风就是不信我当真会蹲在这灌木丛中一动也不动。毕竟,连我自己都不信自己所言。
我看着暗风身形忽而一动,瞬间便是掠水而去,心里纠结着:本宫是不是应该自我反省一下自身信誉度的问题了。暗风身为宫中统领三万暗卫的大统领,其身手自然不容小觑了去。而暗风自然亦是不愿与那江南知府的人过多纠缠,只见兔起鹘落间,暗风手中长剑在夜空中划出一道惊鸿白光来,瞬间激起数千道水流,如梨花暴雨击向那黑压压的人群,火把亮光被水势给熄灭了不少,趁着追赶人群混乱之势暗风一手掠起那抹纤弱身影,另一只手再一次划出一道水界来,隔离了追赶人群的视线。
要不是被暗风点了穴不能动亦是不能言语,我定是要拍掌大大赞叹一番暗风的好身手。
在暗风另一只手解开我身上的穴道再将我掠起时,我忙指路:“朝东南方向走,越过前头的两重山峦。”
暗风也不多言,脚尖一点,朝东南方向而去。待越过两重山峦,月色下,依稀瞧清地形地貌,正是弯月形狭窄山谷,暗风不甚温柔的先将那女子给放下,再小心的将我放在一处平石上。
我伸手入怀,掏出一枚鸽子蛋大的夜明珠,将狭长的山谷给照得透亮,缓步走向那跌坐在地的女子,暗风警惕的挡在我身前,顺手取过我手里的夜明珠,一探一瞧,对我道:“她受伤不轻,失血过多,人快意识不清了。”
说着,又试探性的去推了推那女子,喊道:“姑娘,姑娘,醒醒——”
那女子果真吃力的抬起脸来,瞧了瞧暗风,又瞧了瞧我,虚弱的道谢,又吃力的扭转视线,手指侧前方的一处山岩,道:“叩......叩四声......两长......两短......”
暗风依言忙去做,待叩罢,那处山岩开始移动,原是一道巧夺天工的暗门,随着暗门洞开,从里面走出一群人来,有三四十人左右,皆是猎户装扮,手握防身器械分列两侧,紧接着,从分列的人群中走出一老一少两个人。老者七旬年纪,胡须花白,穿粗麻长衫。少者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少年,身穿短打猎装。相同的是,这群人,包括这一老一少,额头皆缠了白纱,在额心位置的白纱上绣有深红如血色的图样。那图样,在夜明珠的照拂下,毫无任何保留的,刺进我双眸深处。
纵然我掩饰的很好,扶着女子的手还是忍不住的轻颤。
那少年瞧我扶着的女子,忙跑过来,扯着女子满是血渍的袖角,急急喊道:“姐!?姐!?”
那老者一双眸子深敛精锐之光,瞧了瞧我,又瞧了瞧暗风,也不关心女子的伤势,只淡声问:“凤儿,其它弟兄呢?”
女子挣扎着站起身子,喘息着回道:“爷爷,他们都......都死了。若非......这两位......公子搭救,凤儿亦是难以......难以活着回来复命。”女子探手入袖,掏出一本染血的册子,老者接过,快速的翻了几眼,便是将册子给收起,这才道,“来人,扶了大小姐回寨疗伤。”
女子被人给扶了走,少年抬起明澈的眸子看我,问:“是你救了我姐姐?”
我朝老者双手抱拳,笑道:“路见不平,出手相助,何须挂齿?既是人已送到。在下兄弟二人也该告辞了!”
老者好似没听见我说什么,眸光只是停在暗风手上的那枚夜明珠。
暗风一听我说要走,正是和他心意得紧,超老者一抱拳,淡淡道:“告辞!”说着,便是拉了我,就要离开。
“两位少侠请留步。”随着话音,老者已然立于我和暗风身前。
暗风面有不豫之色,硬邦邦道:“在下兄弟二人须赶夜路,敢问老丈可还有它事要问?”
老者眼睛还是牢牢注视着暗风手心的夜明珠,淡声问:“敢问,此颗夜明珠乃是当今之世绝无仅有的上古水珠,是不是?”
我启唇一笑:“老先生当真是好眼力。”
老者蓦然胡须翘起,眸中精光毕现无遗:“既是如此,二位想走也难了。来人,给我将这儿人拿下。”
那分列两侧的人没动,却是随着老者的话音,悄然而现的另外一批人,将我与暗风团团给围在中央。
暗风护住我,怒道:“好你个老儿,我兄弟二人救你孙女,你不言谢也便罢了,现如今,要将我兄弟二人拿下,是何道理?”
“是何道理!?”老者冷眸一瞥,冷笑一声,“就凭你手上这颗上古水珠。”
“我弟兄二人原是救人救到了贼窝,忘恩负义,趁火打劫的。”暗风冷哼一声,手中长剑一挥,“那要看你有无这个本事,留下我兄弟二人了。”
“趁火打劫?”老者好似听闻天大的笑话,仰天一阵大笑,笑罢,面朝正南,脸色悲壮莫名,“公子爷,您在天上瞧见了吗?是水珠,是水珠啊!上天庇佑,上天庇佑啊。”
暗风咬牙:“真是遇到了疯子。”
我自始至终不曾言语,只作旁观状。
“疯子!?”老者猝然回头,瞪向我与暗风的目光,是几欲将我与暗风吞噬的恶狠,“是,你弟兄二人既是落入我青猿寨,便是入了疯人地,是早十五年前便是被仇恨给逼疯的疯人。”
“说,此颗水珠,你们从何而来?”随着他的话音,那包围了我与暗风的圈又朝内缩了两大步。
我将手中折扇摇开,终于开口:“老先生这问题问得在下真是颇多纳闷。这水珠,自打在下记事起,便是在在下身上了。从何而来?应该是从在下父母那儿而来吧。只是,很可惜,在下父母早已入土多年,无法将此颗水珠之来龙去脉细细说于老先生听。”
“自你记事起,便是在你身上?”老者终于将目光专心投递到我身上来。
我点头,不好意思的笑道:“说起来也真是丢人,在下记事分外的晚,十岁起才开始记事。”
“十岁!?”老者重复了一声,问我,“你今年多大年纪?”
暗风冷笑:“你这老儿当真是好生胡搅蛮缠,你管你青猿寨吃喝拉撒,难不成还要来管我兄弟二人的生辰八字?”
老者不以为惧,森然一笑:“你说对了,你这兄弟的生辰八字,小老儿我,确实是非常的感兴趣。”
我不以为然道:“在下今年二十有四,不知老先生满意否?”随即,我伸手扯开暗风护着我的手臂,随意的朝前走了两步,暗风大惊,伸手就要护住我,我笑了笑,避开暗风的手臂,看着那围着我与暗风的一群人随着我朝前走一步,他们就朝后退一步,我对老者道,“老先生若是对在下弟兄二人感兴趣,大可邀请在下兄弟二人去寨中做客数日,推心置腹一般,何须弄得这般的刀兵相见,伤了和气的。”说罢,又侧头望着暗风,道,“大哥,咱们弟兄二人一不偷二不抢,自认为人良善,问心无愧。既然如此,更是要留下来,好问个清楚,兴许,这里头有什么误会呢。”我伸手,压下暗风手中的利剑,又将水珠收回,放在我手心,瞬然,那原只是在暗风手心发散灿白光亮的珠子,潋滟出七色光晕,水珠亦是通体晶莹透彻,水珠中央缓缓升腾起小指大的血珠。
暗风被眼前所见惊住了,而那些原是包围我与暗风的人,亦是惊住了。在所有人都惊愕得说不出话时,我迎上老者忽喜忽忧的精锐目光,笑意璀璨。
老者忽然高声道:“五门同开,迎客。”说着。朝我作揖,“少侠,请!”
我也不推辞,顺手拉了身形僵硬的暗风,笑嘻嘻的随着老者入内,那少年一直跟在我身侧,不时的抬头看看我,我便朝少年一笑,问:“你姐姐是凤儿,那你,是不是叫做龙儿?”
少年点头,旋即,摇头:“这都是小名。我的名字是......”
“龙儿。”前头走着的老者忽然冷声唤了一声少年。
少年闻言,便是乖乖的闭了嘴,见我暗暗朝他做了个鬼脸,想笑,又不敢笑,便赶紧的低垂了头。
待得穿过五道石门,我趁着老者侧头吩咐人去为我和暗风布置房间的机会,对少年道:“我是莫宁。”又指了指身侧的暗风,“这是我大哥,莫风。你的大名呢?”
“不负,沈不负。刚才那个是我二姐,沈不忘。我大姐的名字是沈忆恩。我还有大哥,是沈铭仇。只是,大哥大姐都死了,只剩下我和二姐。”少年说到最后,唯有伤感。
而我,亦是如斯伤感。
忆恩。铭仇。不忘。不负。
坚定亦决绝的名字,凝聚的,是那纵然历经了几代人亦是不肯忘却的往事,寓示的,是那注定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