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落水,救得及时,并无大碍。
但是,貌似我的皇帝侄子并不这么看,人还未靠岸,已是冷然扬声吩咐:“来人,备马,备披风!”
随着我的皇帝侄子破水而出的瞬间,我低声对他道:“圣上,不碍的。”
他冷淡瞟我一眼,道:“姑姑纵然再豪放不羁,亦也得替朕顾全些皇家颜面才是。”
皇家威仪都摆出来了,我这个帝姑,还能说什么呢?只得随着他去张罗,去怎么维持皇家威仪与颜面。
如旋风一般的,他将我安置于马上,金线绣龙披风随之覆盖了我一头一脸,冷硬的怀抱,寒厉的气息,自我身后传来,我终是抑制不住的,极其轻微的,打了个寒颤。
随之而来的,是从我背后绕过来的一双手臂,其实,那双手臂真的算不得健壮的,是少年特有的修长与柔韧触感,只是,那箍着我整个身子的劲道,却是足以让我感觉到彻骨的疼痛,好似隐忍堆积了千年万年的怒意,要将我整个身子给揉碎才得以稍稍解恨。
风声在耳边呼啸,崎岖的山路,一路巅坡,肠胃亦也是跟着七上八下,浑不舒爽。
衣服依然滴着池水,沾粘着肌肤,到处粘腻一片。
我没有我皇帝侄子绝佳的忍功,未几,终是不得不从披风中探出头来,艰难的仰头,望着顶心上方那紧绷的下巴弧线,道:“圣上,放我下来吧。”
等了又等,没有回应。
“圣上,我不舒服,很疼,您稍稍松开我,可好?”
不开口还好,紧接着,我只觉腰上的力道更是深了好几许,疼得我脸色瞬间苍白,额心亦是细汗密布。我吃痛不得,轻轻呻吟一声,只得道:“承烨,这整个的事,确然是姑姑错了,要罚要责,待回到宫里,随你高兴,只是,你先放我下来,好不好?我……”我咬了咬唇瓣,忍住肠胃内翻涌的恶心感,道,“我想呕吐,我怕你再不停下来,会污了你的龙袍……”
他终于缓下策马的速度,低眉瞧我,眸光深厉,讥嘲暗涌,道:“姑姑眼里,竟还会在乎朕这一身龙袍?”
我向来识得时务,当下,低垂眼睑,一瞬不瞬盯着他交叉于我腰前的十指看去。心里想着,待他消了火,也便无事了。也不过是说几句,随着他说去吧。
“姑姑是哪里错了呢?姑姑做事,不是向来瞻前顾后,思虑得滴水不漏么?姑姑做事,又怎会有错?”他一连窜的几个问句,波澜不起,我倒是不知,究竟是在夸我,还是在贬我了。他的右手,慢慢的,探入披风内,准确的握住我湿淋淋的双手,摸了摸我冰冷的指尖,慢慢的,包裹住,有暖意从他五指指尖渗透而来,钻入我的十指指尖,慢慢的,随着肌肤纹理,渗透到四肢六骸。
在这绵延清浅的暖意中,衣服的湿意蒸腾消散去,肠胃亦是妥贴蕴服的,所有的不舒服感都不存在了。
在这山涧的夜晚,头顶星辰闪烁,在这微熏的晚风,耳畔山虫低鸣,我的心,亦是柔软如水。微仰起脸颊,望着那张威仪肃冷的年轻俊颜,许久许久,低柔着嗓音,唤他:“承烨——”
“嗯。”他应我,下巴搁在我的顶心,任由马儿随意慢走。
“承烨——”我又唤。
“嗯。”他复应我。
“承烨——”我只是唤。
“嗯?”他平实的嗓音中,终是透了疑惑。
我轻笑,身子朝后钻了钻,更紧的依偎在他怀里:“没什么,只是想喊你。”
他便不语,许久,才道:“那个时候,姑姑牵着朕的手,去给皇祖母请安,姑姑的手,纤细清润,却是可以完整的包裹住朕的一双手。”
“朕便是以为,不管这宫中的岁月如何更替,姑姑的手,总也是能够完整的,包裹住朕的手。”
我忆着那些久远的过往,感受着此时此刻,他的一只手便是足够包裹住我的一双手,轻笑道:“承烨长大了,一双手是握这万里锦绣江山社稷的手,又如何是,姑姑能够握得了的。再也不是了。承烨也不需要了。”何况,现如今,他的这双手,握了天下人的生死大权,包括,我的生与死,不过是在他的手指勾动之间。
“所以,姑姑转而,去惦记慕容相的手?”他的一句似笑非笑的话,将我从对过往的追忆中给揪回来。
他倒是不咸不淡的,无视我紧绷僵硬的身子,继续道:“惦记着,希冀着,可以携手到老。惦记不得,竟是可以,为慕容相寻死觅活?”
“朕今日才知,原来,慕容相的魅力,竟是连姑姑,也在所难逃,甘愿沉沦的。”
“不过,姑姑可曾想过,你纵然一心求死,上穷碧落下黄泉,亦也不过是孤身一人。慕容相未必因此,心里掂记了姑姑的几分好,亦是未必,因此,为姑姑,终生不娶。”
我深吸口气,旋即,轻松的口吻,在夜风中笑道:“不是没死成么?我只是在端午节,想开个玩笑罢了,顺带的,让世人看到,我痴念敛思的一颗心罢了。”
我的皇帝侄子问我:“姑姑是笃定,莫寻会救你?还是,笃定,朕会出现?”
我笑了笑:“我更笃定,阎王爷不肯收我。”提到莫寻,我倒是想起更重要的事来,当下,又不好在皇帝侄子面前问,只得心里盘算,待回了篱落宫,再从长计议,总归是要寻到痴儿与莫寻的下落才行。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他蓦然在马背上,将我转过身子,面对着他,厉眸紧紧的俯视我,一字一句,道,“若有下次,朕会让阎王爷,将帝姑给收了,且,永不超度。”
“帝姑你,最好是记得朕的这句话。”
我点头,万分诚恳:“篱落会记得,铭记在心。只此一次,永无下次。”帝王金口玉言,自是一言九鼎,我再肆无忌惮,亦是不会真是拿自己的小命来赌帝王对我的容忍低限。
“这件事,就此打住,无须再提。”他顺势将我楼到怀里,策马扬鞭,风声再次在耳边呼啸而过,他道,“朕送帝姑回伏波宫。”
我愣住,伏波宫是他未登基前居住的宫殿,后来,他登基后,我亦是从伏波宫搬出,住进当年太皇太后御赐给我的篱落宫,伏波宫就此空置下来。前两年,贤妃诞下皇长子,仗着帝王的宠爱,为皇长子求赐那伏波宫。当时,我亦是觉得这无甚大不了之事,将伏波宫赐给自己的皇长子,亦是顺理成章的事。
也不知他心里想了什么,竟是不见他允了贤妃的请。
当时,我为了讨好慕容凝,心里思量着,这贤妃与慕容凝横竖是表兄妹关系,我为贤妃出面办成此事,慕容凝心里多少是会高兴一些些的吧。
我带着这样的心思去见少年帝王,话里话外,拐弯抹角的,说了一通,直是说得口干舌燥。末了,我的皇帝侄子终于舍得从奏章中抬头瞧我一眼,四平八稳的道:“姑姑既是如斯得闲,何不陪了朕,去相国寺吃斋念佛几日?兴许,会记起一些旧时之事来。”
我真的自认记忆力绝佳,但是,若是有人一次两次三次的在你耳边,笃定的说,你真的忘记了不少的事,很多的事,你真的都记不起来了。旋即,用着几乎是怜悯的眼神看你,说,你怎么会记不起来了呢?这才是多久前的事儿啊?莫非,你这脑子,当真是某个地方出了问题?如此云云。你会作如斯想?
总之,我在我皇帝侄子的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只要是逮着机会,就用这种很肯定的语气,很笃定的眼神,说“姑姑,你真的很健忘”中,我向来非常自信的心灵也开始动摇了,继而开始自我怀疑,最后,便是相信了——嗯,我定是忘记了一些的事。嗯,看来,年纪大了,真是健忘了。
我还是陪了我的皇帝侄子去吃斋念佛了好几日,心里理所当然的以为,待我陪了皇帝侄子从寺庙里回来,那伏波宫自然就是贤妃儿子的了。我好似看到了慕容凝,朝我微笑点头,且朝我伸出他那双我想望的次数比天上的繁星还要多的纤纤手来。
相国寺一待数日,日日对着一群秃顶和尚听经打禅,我以着对慕容凝的一片痴心,硬是支撑了下来。所谓的旧时之事,自然是未想得起来。倒是我的皇帝侄子,好似将最初对我的默许给忘记了,回宫后,久久不见赐伏波宫一事。
终于在某个花好月圆的皇家家宴上,我又婉约的提了出来。我的皇帝侄子竟然睁着一双皎洁如星的眸子,微含期待的问我:“姑姑可是忆起旧时之事了?”
我亦是眨巴着双眸,非常诚实的说:“没有。”我想不出来,我能不能忆起旧时之事,与他赐不赐伏波宫给他儿子有何关系。
“哦。”我的皇帝侄子貌似非常感兴趣的瞧了瞧高台上的霓裳舞,一曲舞罢,这才侧头,对我道,“帝姑,朕从未允诺过,将伏波宫赐予皇长子,从前不会,现在亦是不会,以后,未必肯会。”
谁说帝王金口玉言,一言九鼎,言出必行了?要我说,最是无赖此帝王。
当时,贤妃正好捧了酒盏,摇曳生姿的过来给帝王献酒,无巧不巧的,听到了帝王朝我说的这一段话。我清晰的记得,贤妃摇曳生姿的袅娜小身板在歌舞尽欢中晃了晃,旋即,眉目含笑的过去给帝王敬酒,只是,我转身之际,清晰瞧见贤妃眉眼处朝我投来的怨恨一瞥。
看我,真是衰到家了。
我为了她,辛苦吃斋念佛数日,她不知。
我为了她,方才还在苦口婆心的向帝王讨旨请封,她亦是不知。
她唯一看到的,貌似是我在向帝王进言,然后,帝王信誓旦旦的,向我保证说,姑姑,放心好了,朕不会将伏波宫给皇长子的。
能怨谁呢?只能怨我自己,当初出马促成此事的动力不纯。
此事就此作罢,不过,隔日起,一纸圣谕,公告于整个后宫,那就是,伏波宫是禁宫,除了帝王,任何人都不准踏足一步,违令者,斩!
为了此事,貌似那如弱柳扶风的贤妃还卧病在床了好几日。想来是气急攻心所致。自此之后,但逢瞧见我,更是远远避开。就连原是跟我倒是非常贴心的皇长子,也在贤妃的有意示意下,愈来愈少往我篱落宫跑了。
我曾私下对莫寻感叹,那是我做过最最吃力不讨好,还惹得一身腥的挫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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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如今,我一听帝王说要送我去伏波宫,便是愣住了。噎了半响,才道:“是要软禁么?”
“篱落宫被朕下旨给拆了,你除了伏波宫,无处可去。”
我更是愕然,只觉是晴天里的霹雳,震得我七魂去了六魄。
我只是,大张旗鼓的,烧了他赐给我的玉雕庵堂罢了。
他倒好,竟然是,一声不响的,拆了太皇太后十年前赐予我的篱落宫。
我怀揣最后一丝渺茫希望,问他:“那,我宫里的人呢?”
他道:“遣散了。一个不剩。”
我最后一缕魂魄也没有了,瞬间只觉天地灭我,了无生机。
我辛苦网罗来的天下各类绝色啊!我的数千面首,过百蓝颜啊!还有,我从各地搜集来的奇珍异宝,奇文轶志啊!
瞬间,我成了空有帝姑篱落大长公主名号,实则,倾家荡产,一穷二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