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不急着睁开双眸,侧耳倾听更漏声,正是隔日辰时。起身探眼看去,纱幔重影。有瑞脑销金兽,暗香萦鼻。榻边堆叠了一袭男式素色秋袍,一块腰系浅碧玉佩压了一方酒金笺,我将酒金笺展开来,熟悉的蝇头小楷映入眼帘,依然是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换装。
我看着这极其简单连标点符号都无的二字,力道太过遒劲有力,撇捺之间足以穿透堪称笺中精品的酒金笺。赏字如看人,由此可见,我那皇帝侄儿离开寝宫前的心情并未转好。
出了纱幔,只见檀木桌上果真摆了化妆所需,一应俱全,一样不缺。甚至是男子束发冠都已备好,是简单雅洁的碧玉冠。
我撇了撇唇,坐下来安分化妆成王言之时,内心再次对我那皇帝侄儿的心细如尘感慨了好一番。
化了妆,又穿了榻上摆放的那叠素色秋袍,将玉佩系在腰间,再梳了书生髻,戴了那碧玉冠。
自己在铜镜前一照,虽是这般化妆糟蹋了原先的容色不少,倒也是不失书生意气,风流儒雅,尚觉满意。
我这边刚刚顺着我皇帝侄儿的意拾掇好自己,便是隐约听见寝宫外传来人声,隔了几重殿门,听不真切。
我眉心皱了皱,皇帝寝宫外,谁这么大胆子,竟敢喧哗,是不要命了,还是恃宠而骄?也许,指不定是哪个妃子来捉奸呢。
那么,会是哪个妃子呢?
贤妃?还是,慕容妃?
横竖,这后宫,敢恃宠而骄的,也就这一对背后靠山了得,又同是贵妃的表姐妹了。
我跨过一重又一重殿门,那说话声渐至清晰,倒是巧了,竟是一对表姐妹都寻了来,好似天寒了,表姐妹俩为表对圣上的爱心,织了锦被送来。暗风恪尽职守的挡在外面不让表姐妹俩入内,表姐妹却是铁了心的要将手中的锦被亲自铺在圣上寝宫内的龙床上。
我暗笑一声,送锦被是假,来捉奸才是真吧。
不过,我倒是奇怪了,这表姐妹俩怎是消息这般灵通,才不过是一个晚上,圣上寝宫里藏了人,她们也知道。
以我那皇帝侄儿事事谨慎的性子与手眼通天的能耐,他若是不想让人知晓,谁又能晓得这寝宫中的事?只怕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的。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这表姐妹俩这么快闻得风声,是我那皇帝侄儿故意为之。
随着一举平定上官老将军等叛乱在即,愈是这个时候,愈是不能慌,恰在此时,弄出这么一出帝王眷宠侍郎、贵妃群起捉奸的后宫纷乱来,是再好不过的障眼法。
既然我那皇帝侄儿想要唱一出后宫嫔妃捉奸吃醋戏,我这个在戏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自是全力以赴,粉墨登场。
我久处深宫,自是知晓这后宫嫔妃的日子确也是误区单调得紧,不如,便是陪俩贵妃玩上这么一玩,也算是为她们的枯燥后宫生活调调色了。
当我拉开最后一重殿门,一身白衣翩然立于大殿高槛处,所有的声音,瞬间止歇。
一道,两道,三道,四道……太多的目光,齐齐的投注而来。
我瞅眉瞧了一眼,内心里不得不感慨一番,贵妃就是贵妃,这一出场,排场可真是不容小觑了去。先看这俩贵妃,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两人并连连站着,倒真是像极一对孪生姐妹花。再看俩贵妃身后,各自站了四名女官,八名侍女,十六名带刀侍卫。想我尚且还是帝姑时,纵然荣耀一时,各宫嫔妃见着我都得礼让三分,也从未这般大排场过。
谁说我这帝姑奢华至极了,比起这俩贵妃来,我只觉先前的我,当真是俭朴至极。这么多年,在这皇宫里走来走去,身边顶多一个小太监一个小宫女外带暗处一个莫寻。从未想过什么女官啊,侍女啊,仪仗啊。这么多年,我也唯有出席皇家家宴时,才正装面圣。平日的,穿来穿去,也不过是式样简单至极的宽袍水袖。
唉,传言不公啊!
我正在感慨外界传言待我这个帝姑当真是严苛至极,非常不公时,贤妃柳眉倒竖,呵斥道:“王言之,果真是你。”
她用“果真”二字,看来,我那皇帝侄儿为了迷惑上官老将军等人,是不惜自毁帝王名声,背负这断袖骂名亦是在所不惜了。
倒也真是我那皇帝侄儿的作风,有舍才有得,为得天下一统,该舍则舍,绝不优柔寡断,拖泥带水。
贤妃真是没有慕容妃的沉得住气,见我恍若未闻她所言,当下,踏前一步,厉声呵斥:“大胆狗奴才,见了本宫还不下跪?来人,拿下这妖言魅上、目无朝规的狗奴才。”
只见四个侍卫从贤妃身后窜过来,未得近我身,暗风立身挡于我身前,铁剑离鞘,白闪闪剑刃映着秋阳,甚是凛冽刺眼,冷声喝道:“圣上寝宫前,谁敢放肆,休怪我刀剑无眼。”
贤妃闻言,怒气更甚:“放肆!几时容得你小小的一个宫廷统领来威胁本宫。来人,将他给本宫一并拿下。”我内心暗叹口气,这个贤妃啊,枉费她在宫中待了这么多年,竟是这般无眼睛见识,也不知,是不是太将自己当人看了,自我感觉太过良好,自以为自己在帝王眼里是最得宠的,便是当真以为这皇宫里,除了圣上,便是她说了算。也许,被圣上破格封了贵妃,她便是当真以为自己是先帝时期的万贵妃了。说话行事,无不以当年万贵妃为标榜。可惜了,纵然她能学得万贵妃的嚣张跋扈高调强势,我那皇帝侄儿终究不是他的父皇,他的父皇可以懦弱可以宠一个女人宠得无法无天,我的皇帝侄儿却是万万不会。
不过,比起一边自始至终不言一语,只作壁上观的慕容贵妃,贤妃纵然嚣张不识得时务些,我倒是相对比较喜欢贤妃的胸大无脑。因为,至少贤妃将自己所有喜怒哀乐都表现在了脸上,一览无遗,而这慕容府出来的贵妃,表现不可谓不得体端庄,且是太过得体端庄了,是故,总也让我觉得太过阴沉,甚是不喜。
果不其然,在那几个带刀侍卫与暗风快要短兵相接时,那慕容贵妃终于舍得开口,对那几个侍卫道:“圣上寝宫前,岂可随意动武?都退下。”凤眸似笑非笑的看向我,“王大人,本宫听说你近些日子偶感风寒,身子不舒爽得紧,现如今,可是好多了?”
我抱拳道:“多谢娘娘惦记,微臣身子好多了。”
贤妃想说什么,被慕容贵妃给打断,慕容贵妃道:“如此甚好,王大人得空的话,可否陪本宫去御花园坐坐?”
我笑着道:“真是抱歉,微臣今日并不得空。”
慕容贵妃不成想我这般不配合,一时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
贤妃还是未能忍住,指着我的鼻子,怒道:“王言之,你是什么东西,敢这么说话……”
“表姐,别说了。”慕容贵妃打断贤妃,抬眸看向我,竟然还能维持那抹得体温雅的笑来,道,“今日还真是不凑巧,那就改日吧,这锦被,就请大统领代收下吧。”
我在抄手长廊上追上慕容贵妃与贤妃,笑道:“微臣正要去御书房觐见圣上,正好与二位娘娘同一段路。”
贤妃见我一副心情甚是愉悦的表情,冷哼一声,摔下一句:“小人得势。”便是转过娇颜,状似欣赏廊外风景,不再理会于我。
我不以为意,只耸肩一笑。
慕容贵妃倒是和蔼,问了我一些场面上的话,我亦是以场面性的言语做了回答。比如,她问我,府里可好?我道,托圣上与娘娘的福,府上日子尚可。她问,听说王大人还有一龙凤妹子,本宫在这宫里的日子颇多乏味,王大人若是首肯的话,本宫可否改日邀请贵妹子来宫里小坐片刻陪本宫聊天解乏。我道,承蒙娘娘看得起,只是微臣妹子不曾见过大世面,只怕污了娘娘的眼。诸如此类客套话罢了。
叉路口,我退立一侧,先躬送两位贵妃娘娘走鹅卵石小径回后宫。不成想,那贤妃终是气忍不住,临走前,警告我:“王言之,你这个谄媚小人,最好离圣上远点。”
我哦了一声,漫不经心点头,道:“娘娘教训的是,微臣一直都是离圣上远远的,向来不奉召绝不面圣的。”叹口气,为难道,“只是,圣上他不放微臣走远——”
最后一个音堪堪吐出来,我便是被怒极的贤妃狠狠的推了一把,身子忍不住向后踉跄,幸得背后有柱子傍身,还未待我喘息定,贤妃已是举起了巴掌。
可惜,半空中,被另外一只横空而来的手给钳制住,赭青色朝服金丝压云滚边袖底搭在那只手的手腕处,甚是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