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张士心来到北京这所著名的大学已经四个多月了,但他似乎还不怎么适应这里的生活。确切地说,他还没有来得及适应这里的生活。
四个多月之前他孑然一身到了北京,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成了一个格外忙碌的人,就连宿舍里面的同学都很少见到这个皮肤黝黑的小子,每天总看见他上完课就匆匆忙忙地消失了,很晚才回来,回到宿舍埋头就睡,仿佛总也睡不够。最初大家都以为他是北京人,在外面有着很广阔的交游;但渐渐就知道了一些他的事情,至少大家都知道,这小子每天外出就是去挣钱。入学两个月的时候忽然知道这个小子凭着一篇写自己周末生活的文章获得了北京师大学生作文大赛一等奖,大家也就知道张士心这小子在每一个休息的日子里都跑出去忙着挣钱了。
大家估摸这小子口袋里一定有不少钱;但这小子奇怪得很,身上总是那一套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头发枯黄,看上去憔悴不堪,有时候靠近了还能看见他脸上卷起来的干皮,由此还可以断定这小子脸上连一点油都不搽。私下里还有一种传闻,说张士心的袜子上面补丁摞着补丁,这个说法大家基本上觉得不可信,因为在九十年代中叶的北京重点大学里,虽然到处都是贫穷的学生,但穷到这种程度的恐怕并不多见。
也有人猜测:天天出去挣钱,连一双袜子也舍不得买么?
刚刚进入学校的时候是在九月份,天气还很炎热,大家都穿着背心T恤,展示着青春和活力,但张士心却穿着一套灰白色的看上去无比厚实的中山装。那套中山装一度成为这所大学一道别致的风景,每次他汗淋淋地路过校园的时候,总能惹来无数目光,惊奇和迷惑弥漫成一片。
张士心还有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走在路上叮叮咣咣地响成一片。那辆车是他刚来的时候二年级的一个光头师兄带他到缸瓦市附近买来的,仅仅花了十块钱。师兄说这样的破车才安全,就是不上锁也没有人偷,果然一直平安无事。在这所大学里,最盛行的有两件事情,一个是谈恋爱,另一件便是丢自行车。两件事情都与士心毫无关系:车破没人偷,人穷没人睬。很多人并不关注这个经常骑着破车叮叮当当走过校园的小子,但常常议论他那一套不合时宜的中山装。因为这套中山装,也因为他的那一篇获奖作文,学校里很多人都认识张士心,但他却连自己班里的同学都认不全,因为除了上课和睡觉,他几乎没有在学校呆着。
2
那套中山装是考大学之前的那个春节母亲花了五十块钱特地给他定做的,这是他二十年里穿过的最昂贵的一套衣服,也是他惟一的一件没有补丁的衣服。
考大学的这一年张士心二十岁。刨去从乡下刚刚到城里的时候在家里看孩子耽误了的那一年,士心已经整整念了十二年书,并且一直成绩优异。按照最保守的估计,他考上一所普通的师范大学没有问题,所以平常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除了上学,他的时间基本上就都耗在家里的那个小摊儿上,有时候妹妹们能替他摆摊儿,他就自己捣鼓一点东西到街上卖,卖过报纸,卖过煮玉米,卖过炒瓜子儿,到公园里卖过冰棍儿,也学着人家卖过那一段时间很流行的幸运带,用批发来的丝绸带子编织成可以绑在手腕上的小饰品,一天下来竟然能赚三五十块钱。但那样的好境遇不多,大多时候他还是守候在家里的那个小摊子前面,给人家称体重,然后每次收取几分钱的报酬。
士心本来有一套舅舅给他的浅绿色旧中山装,穿上去很精神,平常不怎么舍得穿,头一年夏天晾晒在院子里的时候被收破烂的偷走了。那是那个时候他惟一一件看上去很光鲜的衣服,为此郁闷了很长一段时间,不停地唠叨,到了年关,好几年不添新衣服的他竟然格外得到母亲的宠爱,给他订做了一套灰色的中山装,从此这件衣服一年多没有离开身子,只要外出,中山装一定穿在他的身上,就连高中毕业照片也是穿着这套中山装照的,站在最边上的他乍看上去如同那些老师一样有板有眼。
那个时候他多少还有点虚荣,刚穿上新做的中山装去学校的时候,连走路都觉得步子迈得特别开;但很快那种新鲜劲头就消失得干干净净,因为年后不久,母亲就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让最大的女儿士莲放弃念书,全家人一致供她哥哥士心念书。士莲十八岁,同哥哥一样念高三。
3
士莲没有辍学。
母亲的决定第一次遭到了反对,反对的人就是她的儿子士心。
“妹妹不能不念书。”士心淡淡地说,准备去摆摊。
母亲在身后怔一怔,从腰里解开围裙,放在桌子上,随后跟了出来。在老远处冲儿子问:“谁供她?你么?”
士心回头看看母亲,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走了。
他供不了妹妹念书,但他很清楚而且很顽固地知道一点:妹妹一定要念书。于是当他在傍晚摆完摊回家,母亲说明天开始士莲不用去上学的时候,士心依然淡淡地说:“她一定要念书。”
母亲看看儿子,在太阳底下晒了一天,面色酡红,态度很坚决。这是二十年来儿子头一次这样坚决地反对自己的决定,母亲多少有点奇怪,在她看来,儿子虽然一直懂事,但毕竟还是一个孩子,不论是反对意见还是某一个决定,很容易就可以说服或者推翻。但她没有料到的是这一次儿子非常坚决,他说:“妹妹上学。我劳动。我供她。”
整个晚上家里都没有人说话,士莲独自待在哥哥的小屋子里默默地哭。除了哭泣,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改变即将面临的命运。母亲是善良的,深深地爱着每一个孩子,四个孩子便是母亲人生的全部;但一家人竭尽全力的劳动和忙碌换来的收入赶不上飞涨的物价,现在维持家里的生活已经非常不易,清贫的家庭能够供一个孩子念书都变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士莲和哥哥都去念书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士莲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十八年来,她第一次感觉到贫穷是多么悲哀,在贫穷面前,亲情似乎显得那样苍白。因为贫穷,她就必须放弃念书,从此开始过和父母一样早出晚归的平淡而辛苦的劳作日子。想到这些,士莲失声痛哭起来。
母亲在隔壁听见了,推门进来,骂一声:“嚎啥哩?我有什么办法?你在这里嚎,我也有一肚子的苦,我跟谁嚎啊?”
清贫的日子让母亲变得有些歇斯底里,常常动不动就发脾气。几个孩子已经完全适应了母亲性格的变化。母亲才刚刚四十岁,早几年的时候还留着两条粗黑的大辫子,看上去充满活力也满怀热情,在他们的眼里,母亲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天底下没有母亲做不到的事情。但是现在,一向倔强乐观的母亲却没有办法做到让两个高中即将毕业的孩子同时去上大学了。
“妈,妹妹一定要念书。”士心说着走进自己的屋子。家里就两间屋子,大的一间隔开了由父母和三个妹妹睡,另外一间很小的由士心睡。
这一夜谁也没有安睡。母亲翻来覆去地叹气,妹妹在被窝里抽泣,士心在隔壁听得很清楚。他很清楚,现在惟一能做的事情不是好好复习,而是在高考还没有到来的这几个月时间里很努力地赚钱,准备足够的钱来供妹妹念书。至于自己,把妹妹送进大学之后如果将来还有可能,再考虑上大学的事情。他很清楚地知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他还是希望有那么一天生活里出现一个奇迹,能让他走进大学里去。他深深地知道,在清贫中颠簸了十几年的家庭如果说还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可以期盼,那一定是他和妹妹们都能上学,不再像父母一样在社会最底层为了日子苦苦奔波,那样的奔波消耗了青春也磨灭了热情和信心,让日子变得没有未来。
母亲的眼前浮现着四十年的人生岁月,二十岁的时候已经下乡五年,并且成了当地一个农民的妻子和一个孩子的母亲;三十岁返回城里,没工作没有房子,只有五个孩子和自己身上觉得使不完的力气;四十岁的时候,最大的两个孩子要考大学,除了十年打拼得来的这两间屋子,家里依然什么也没有。如果说年轻的时候她还有着那么多的勇气,现在她身上残存着的除了劳累还是劳累,此外便什么都没有了,就连对孩子们一肚子的爱,也看不出丝毫痕迹。
白天在太阳底下晒了一天,士心非常疲倦。母亲一声声叹息沉重地洒在屋子里,也洒在他心坎上。他很早就做出了自己劳动供妹妹念书的决定,但心底里多少还存在着一丝幻想,希望最好的结果出现,那就是他和妹妹都能念书;他甚至试探性地猜想母亲是不是在这些年里有那么一点点积蓄,他已经打听得很清楚,师范大学每年的学费也就六七百块钱,他需要的仅仅是这笔钱,到了学校之后他相信自己一定有办法养活自己。但从母亲愁苦的神情来看,这个幻想注定已经破灭了。幻想破灭之后,他在这个失眠的夜晚做出了自己辍学劳动供妹妹念书的决定。决定了之后他像是解决了一件大事一样,心里觉得轻松了很多,甚至没有来得及多想,就呼呼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起床了,父母出去扫大街还没有回来,三个妹妹并头睡在大床上。他做了一点简单的早饭,叫士莲起来吃饭,然后把书包整理好,放在妹妹肩膀上,很郑重地说:“好好念书,什么都不要管。有哥哥在哩。”
周士莲一夜没睡好,眼睛肿得通红,嘴角喏喏地想说些什么。士心拍拍妹妹的头,把妹妹的身子扳过去,在后背上轻轻拍拍,说:“去吧。什么也别想。好好念书。”
士莲出门去了,两个小妹妹并头趴在桌边吃饭,她们不知道日子的苦,一边吃饭一边嘻嘻哈哈地说着发生在她们世界里的那些琐碎的事情,高兴得哈哈大笑。士心看看这两个妹妹,心里升腾起一阵强烈的责任感。除了马上要考大学的大妹妹周士莲,这两个小妹妹也要靠他才能走进大学,这是丝毫不需置疑的事情。在这件事情上,作出一个符合家里情况的决定似乎不需要经过思考。清贫的家庭除了爱之外,注定什么也不能给孩子们。一个孩子的成就一定会建立在另外一些孩子的牺牲之上,这就是贫穷家庭的定理,也是贫穷孩子结束少年时代之后的必然归宿。所以士心心里很坦然。在三个妹妹出门上学之后,他也吃了点早饭,收拾了碗筷,把给父母做好的饭放在炉子上热着,自己一大早就出去摆摊了。父母就要扫街回来了,他不想看见母亲愁苦的脸。出门的时候他看见自己的旧书包挂在门背后,他笑了笑,发觉脸上僵硬,那笑一定很难看。
4
夏日的太阳热情地舔噬着高原大地,正午的时候街上行人寥寥,只有苍蝇躲在柳树的阴凉里面嗡嗡地咒骂。张士心就在这样毒辣的太阳里坚持了很久了。阳光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他的内心,但他的脸上很平静,静静地等待着前来光顾的人,偶尔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书。现在他只能这样假装平静,除了挣钱和默默地看书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几天之后,他的摊子前面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是他的班主任王淑梅老师。王老师带来的是一个几乎令士心心碎的消息:他被保送到陕西师范大学,需要回学校参加师范大学的例行考试。
保送到重点大学是一种幸福,也是一种荣耀,但现在完全变成了一种痛苦。一直以来他担心的不是考不上大学,而是交不起高额的学费。当他离开学校十多天,几乎已经开始慢慢适应了在太阳底下慢慢等待客人光顾的日子的时候,大学这个词又意外地闯进了他的生活而且变得更加清晰,仿佛伸手就可以触及。
王老师从学生的眼睛里看出了一种茫然和苦涩。这全然不是她熟悉的那个眼神。她很清楚地记得,从第一眼看到这个孩子,就能从他身上感觉到一种强烈的自尊和倔强。当初集体购买校服的时候,全班惟一一个迟迟不肯缴纳服装费的学生就是他,既不交纳,也不做出任何说明,仿佛这件事情根本与他无关。那个时候王老师从一个母亲和老师的角度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孩子的内心,但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去做;她觉得问题似乎不仅仅是她替这个学生交纳了服装费就可以解决这么简单,所以她在帮他交纳了服装费之后,心里反而忐忑不安。果然,在服装分发下来之后,张士心就拿着自己的校服找到了王老师,淡淡地说:“老师,我没买。”
“不,你买了。”王老师看着眼前这个孩子的眼睛,尽量和蔼地说,唯恐一不小心刺伤了这个孩子的在她看来很脆弱的自尊,“我帮你买的,你将来还给我。”
张士心紧紧攥着校服,看看老师,点点头,深深地鞠了一个躬,什么也没说就走了。从那一天开始,班里的事情几乎没叫王老师操什么心,冬天学生到来之前教室里的火炉子一定已经把教室烘烤得热乎乎,夏天无论什么时候教室里都喷洒着凉水,黑板也从来都干干净净,同学的学习和一些生活上的问题也都根本不需要王老师来操心。几年时间里,似乎士心不仅仅是她的一个班干部,更像是一个最得力的助手。
现在,这个助手的眼睛里充满了茫然。
“明天来学校,我等你。”王老师说。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但她也知道,说这些就足够了。
5
王老师没有说更多的话,留给士心一套路遥的《平凡的世界》。王老师让他有时间的时候看看这本百万字的书,别的什么也没说。至于保送陕西师范大学的事情,老师仅仅说了一句:“去考吧。为了证明你自己。”
望着老师远远离去的身影,士心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在乡下的老师马青。在那个贫穷的小山村里,一座只有几间破旧的泥土房子的学校里,马青老师常常坐在窗口的阳光里给学生们削铅笔,有时候蹲在太阳底下将自己从县城的垃圾堆里捡来的废电池一枚一枚地砸开,抽出里面的碳棒让娃娃们在地上写字。就在士心离开家乡的那个烟雨蒙蒙的清晨,他还看见马青老师一大早披着白色的塑料布蹲在县城桥头的垃圾堆里寻找城里人丢掉的电池。眼前这个渐渐远去的老师在过去的几年里也给了士心无微不至的关怀,给了他很多信心和勇气,如果不是这个老师一直鼓励着他,也许早几年的时候他就放弃学业帮父母挣钱养家了。老师给他的是关心,也教会他坚强,教会他知道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让心里的希望破灭,怀着希望走下去的人生一定能够看到阳光灿烂的时候。老师对他影响至深,所以士心的理想就是考上师范大学,不仅可以节省求学的费用,还可以让自己将来做一个和自己曾经遇到的老师一样受学生尊敬和爱戴的人。
王老师太了解自己的学生了,所以在这个时候送给他一套书,而不是苦口婆心地劝说;士心也太了解老师了,所以在摆摊的几天里天天看那套书,夜里也不睡觉,全然没有了困意,深深地被书吸引了,沉醉在书里面描写的黄土高坡的那一个贫寒但充满爱和坚强的穷苦人家的生活中。那是他看过的最好的一本书,也是后来对他的人生影响最大的一本书。他知道,王老师叫他看那本书,一定有着深深的含义,这含义似乎也显而易见,那就是叫他无论面对怎样的清贫和艰难也不要轻易放弃。
一个星期之后的一天,士心没有去摆摊,按照老师的要求和另外两个同班同学一起参加了陕西师范大学的保送考试,并且按照那所大学派来招生的老师的要求用铅笔很认真地答完了试题。考场就在其中一个同去考试的同学的家里,试题也很简单,他几乎没怎么思索就用半个小时做完了所有的题目,然后一脸轻松地离开了那个同学的家。他不用想也知道自己一定是同去考试的三个学生中考得最好的一个,即便出现了意外,他也没有任何负担和压力,在他看来,这次的考试仅仅是一个形式,或者仅仅是他人生的一段经历,以后回忆起来或许会因为参加了这样的考试而觉得有一点点骄傲,因为这样的考试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参加。至少在这所省级重点高中里面,仅仅只有一个保送名额。
考试的结果大大地出乎士心的意料,但也丝毫没有影响他的生活,他依旧每天外出摆摊儿,晚上回到家里看会儿电视,给妹妹士莲辅导一下功课,几乎没有去想自己参加保送考试为什么仅仅得了二十多分。当这个结果传到王老师耳朵里的时候,老师反而有点担心了,她担心的不是士心要面对的高考同样失败,而是这次的保送考试会对士心的内心造成怎样的影响。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这次的考试对士心来说真的仅仅是一个形式,同去参加考试的一个学生的父亲是教育局的干部,无论如何士心也不可能考出那么低的成绩,无论如何士心也不可能最终走进陕西师范大学的校门。
两年以后,士心贫病交困,再次碰到同去参加考试的那个同学,才明白那次的保送考试中为什么主持考试的人要求他用铅笔答题。但到了两年之后士心明白事实的时候,一切对他来说已经变得根本不重要,最重要的就是他还能不能活下去。
保送考试就那样结束了,除了同学们在私下里小声地议论这件事情之外,当事人张士心每天依旧去摆着家里的小摊,没有来学校上一堂课。对高三毕业班的学生来说,毕业前的每一堂课都很重要,都能学到很多和高考直接相关的知识,但是张士心错过了这一阶段的每一堂课。王老师开始有些担心已经很久没有来学校上课的学生张士心能否在高考中考出一个很好的成绩,她很希望这个一直成绩优异,尤其是在语文方面有着天赋的孩子能在高考中考一个语文单科状元,那不仅仅是孩子自己的荣耀,也会是王老师的骄傲。如果张士心因为这一段时间没有来上课而影响了最后的高考或者干脆不参加高考,那不仅是这孩子一生的遗憾,也会是王老师教书生涯中的一个重大遗憾。张士心不是她教过的学生中最优秀的一个,但这个倔强的孩子却是王老师二十年教书生涯中遇到的最特别的孩子,也是最让她牵肠挂肚的一个学生。
无论如何,这孩子都得参加高考。王老师这样想着,在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找到了在大街上提着大笤帚打扫卫生的士心妈妈。她没有问家里对士心上学的态度,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很清楚。她只是对士心的母亲说:“您能不能劝士心参加考试?仅仅是劝一劝他,让他没有任何顾虑地去参加考试。哪怕他考不上,也让他试试看。”
士心的母亲望着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但看上去明显比自己年轻很多岁的老师,犹豫着点点头。她没有主见,穷困使她无论什么时候仅仅担心家里的生计,其余的事情根本顾不上考虑,甚至连孩子生病的时候也仅仅是吃几片药硬生生扛过去,从来都不去医院看看。刚来省城的那一年,最小的儿子脚上生了冻疮,一整个冬天小脚丫都肿得如同一块番薯,不停地往外面流着脓血,除了涂抹一点红霉素软膏之外,她没有在意,依旧每天忙着扫大街,摆那个给人家称体重的小摊子。直到那一年春节刚刚过去的一个傍晚,她回到家里的时候看到儿子张士心抱着弟弟站在小巷口上等待娘亲回来,小儿子面色苍白,气若游丝,小半截舌头露在嘴巴外面变成了绛紫色。那天早晨她像往常一样出门摆摊,她的小儿子在冰凉的床头躺了一天,身子底下尿了一摊很大很大的尿。那孩子五岁以来第一次尿床,也是最后一次。她撕心裂肺地呼喊,抱着孩子疯了一样冲到车站,在开往城区的惟一的一趟公共汽车车站上连天价号叫,希望那些疯狂挤车的人能让她先上车,但是没有人在意这个疯子一样披头散发的女人。第二天清晨,她和丈夫抱着已经死去的孩子走过冰雪飘飞的长街,走向火葬场,泪水冻结在脸上,一点都不冷,心如同被绞碎一样痛得她呼吸困难。孩子太小了,烧掉之后连一丝骨灰也没有剩下,剩下的只有清晨火葬场上空凄厉的哭声和一缕白烟。那孩子死于败血症,脚上的冻疮最终夺走了孩子的命,也榨干了母亲所有的泪水。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决心再也不耽误孩子的病,但在清贫的生活面前,这样的决心同样软弱无力,小女儿士萍有一阵子天天发烧,坚持了一个多月之后奄奄一息,她又呼号着把女儿送到了医院。如果再耽误一两天,肺结核就夺走了士萍的命。现在,面对孩子上学,在本来就艰难到了极点的生活和孩子前途面前,她不知道怎样选择。实际上,就算她很明白该怎样选择,她也没有办法做出一个本来应该做出的选择。她不能随随便便给孩子一个承诺,因为她作为母亲,不能把给孩子的承诺变成现实。
孩子上了十二年学,除了最初的那几年,之后就连铅笔也不曾朝母亲要过一根。一管钢笔从小学用到高三,不知道是否还能很顺当地用,但她不止一次看见那支散头钢笔在儿子的中指上垫出了一个厚厚的茧子,漏出来的墨水常常把孩子的手染成蓝色。她从来没过问孩子的学习,也不知道高中上学每年还要交纳几十块的学费,儿子没要过,她也没问过,很多时候根本就不敢问,她害怕学校没完没了地收钱。
但她深深爱着自己的每一个孩子。从十九岁有了第一个孩子,二十年过去之后,儿子都二十岁了,她几乎没打过孩子,连责骂都很少有过。除了唠叨,她就只会默默付出。她不认为那样的付出是一种高尚的品质和行为,在她看来,那仅仅是自己的本分,一个母亲的本分,一个妻子的本分。
“去考试吧!”她对儿子说,默默望着儿子的脸。一段时间不间断地摆摊下来,儿子明显地黑了很多,头发也长了。但在儿子脸上看不出任何关于他内心世界的蛛丝马迹。“我知道你不甘心,娘也不甘心。去考吧,考完了再说。”她说。
儿子点点头:“嗯!到时候我去考。现在我摆摊,妹妹一定要上学,我也想上学。”
6
一九九四年的夏天格外炎热,就连这个地处青藏高原的小城市也弥漫着热滚滚的气流,空气就像每一个要考试的孩子的心一样沸腾着。张士心就在这样焦灼的空气里参加了高考。他的中山装口袋里还装着一支弹弓。这支弹弓是他在摆摊的时候花了两天时间做好的。那一阵子母亲气管炎犯了,天天不住地咳嗽,嗓子里发出沙哑的吼吼声。士心不断地催母亲去看看,母亲坚持不肯去。士心专门询问了周末在街头义务咨询的专家,听从专家的意见给母亲买了一点蜂蜜和陈皮,熬成糖水给母亲喝,但似乎没什么疗效。后来还是王老师告诉他,在一只母鸡的肚子里装上鸽子,鸽子肚子里装上几只麻雀,再加上几味中药材,炖出来喝汤就可以治疗气管炎。所以在考试的时候,他的口袋里就多了一支弹弓,他要利用从考场出来的那点空闲的时间打几只麻雀给母亲治病。
十几年的学校生活里他已经习惯了考试,也根本没有把高考放在心上,在他看来这次决定人一生命运的考试跟平常的小考试没有什么分别,所以他很快就交卷出来了。在他内心深处甚至有一种奇怪的想法,那就是自己根本什么也考不上,那样就没什么好埋怨的了,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了,他需要做的全部的事情就是埋头劳动供三个妹妹念书。如果三个妹妹都能够顺利地上完大学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对他来说就是功德无量的事情。
在写作文的时候,他忽然摸到了自己口袋里的弹弓,那个瞬间就想起了往昔很多很多事情,想起了几年前还扎着两条乌黑的大辫子的母亲,想起了今天已经佝偻着身子在大街上挥汗如雨地打扫卫生的母亲,想起了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想起了年幼但是很懂事的妹妹,也想起了因为贫穷耽误了治疗最终因为脚上的一枚冻疮而早早死去的弟弟。20年艰难的人生岁月点点滴滴在他面前一闪而过,他忽然觉得很感动,有一种想趴在桌上哭一场的冲动。清贫什么也没有给他,却给了他太多太多的爱和感动。他收住了就要溢出眼眶的泪水,用那支正从裂缝中往外渗着墨水的旧钢笔写下了自己的家,自己的爱,自己对大学的向往。没有料到的是,这一篇文章在当年的高考中成了全省惟一的一篇满分作文。连续两个多月没有去学校上课,但他仍然取得了语文单科全省第二名和全省文科五十名的成绩。
考完语文出来,士心在学校门口的一座花园里打麻雀。不多时间就打到了四五只,已经足够给母亲炖一锅汤了。他提着麻雀走出花园,看见王老师坐在花园边上的长椅上等待她的学生考试结束,身边还站着几个提前出来的学生,都低着头,似乎在接受老师的批评。
王老师果然在批评那些学生,但士心走过去之后王老师就什么也不说了,看看他手里的麻雀,老师就明白了。
“也不急于一时啊!”她笑着说,“考完了再打。”她本不想问,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考得好么?”
“还好。”士心淡淡地说,“能及格。”
第二天的考试结束之后,从考场出来的孩子们把手里的课本撕得粉碎,抛到半空中,破碎的书本纷纷扬扬撒下来,预示着这些孩子一个时代的结束。他们不知道应该欢笑还是应该流泪。但士心顾不上欢笑也顾不上流泪,尽管他知道妹妹不一定能考上大学,但他必须在剩下的一个多月时间里更加努力地赚钱,给妹妹准备足够的学费。所以他没怎么想就接着摆摊儿了。两天之后,妹妹接替了他,他通过同学的介绍走进了一个建筑工地,成了一个小工。
7
张士心劳动的开端开始于五岁那年冬天年关将近的时候。那个时候他不知道什么是劳动,但他喜欢劳动带来的那种成就感。那一年他跟着村子里的几个大孩子到村外戈壁上捡拾动物的遗骨。地处青藏高原的家乡到处可以看见成群的羚羊和黄羊,每年都有很多动物死去,遗体就被戈壁上凛冽的风吹成一堆枯骨,孩子们每年都要到野外去把那些动物的遗骨捡回来卖给供销社,可以换回来很多糖果和家用的东西。那一年士心跟着大孩子们跑了几天,得到了一块六毛八分钱,他用这笔巨款给父亲买了两包“青松”牌卷烟,给母亲买了两把棉线,给妹妹买了一根扎头的红绸带,还给自己买了一包一百响的鞭炮,过年的时候噼噼啪啪地过足了瘾。母亲毫不吝啬地夸奖了他,他把小脸蛋笑成酡红,像一个小人书上的勇士一样挺着胸膛站在母亲面前,手上脚上的冻疮又痛又痒。
十五年之后的这一次劳动真正是他劳动的开端。需要的不仅仅是热情,还需要足够的勇气和耐力,因为劳动完全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建筑工地在火车站附近,他的任务是安装下水管道,就是要把一根根四五十斤重的铸铁水管扛到楼上,对接起来,用水泥和沙子封好接口,甩动大锤在楼板上砸一个圆洞,然后把楼上楼下的管道连接起来。
他的身体太羸弱了,在那些从乡村里出来的汉子们面前,他又单薄又没有力气,干活总是最慢,常常遭到那些嘴巴里叼着劣质烟卷儿的汉子们的嘲笑:“城里娃,孬啊!”
听着那些乡下汉子的取笑,士心一点也不生气,他觉得自己本来就孬。但就算最慢,他也一定能完成每天的工作,然后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家里,吃一点饭之后倒头就睡。家里谁都明白士心的苦,然而谁也没有办法阻止他,因为贫穷是改变不了的现实,要想在清贫中获得生存,家里每个人都必须面对应该面对的事情。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事情需要去做。在士心面前,家里人应该面对的事情就是保持沉默,尊重他现在的劳动和已经做出的决定。
最初的劳动让他全身都感到酸痛,手上已经布满了紫色的血泡;一段时间下来,渐渐习惯了工地的劳动,身体上的疲倦渐渐减轻了,虽然身上到处都痛,但骨子里却多了一些勇气和力量,精神也好了许多。他很满意现在的工作,虽然辛苦,但是每天可以有八块钱的收入,一个多月下来就可以有三四百块,加上妹妹摆摊的收入和自己已经存起来的一百多块钱,保证妹妹顺利进入学校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至于以后的生活,他相信,凭自己的力气养活爹娘并且供三个妹妹念书应该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汉子们干活累了就抽着烟开着粗俗的玩笑,他们哈哈大笑的时候士心也夹在人群里哈哈笑。汉子们偶尔递给他一根烟,他笑笑,摆摆手。递烟的人就冲他“切”一声,把烟卷丢进自己嘴巴里。只有一个大约五十多岁的人从来也没有递过烟给士心,也没有给别人。干活累了的时候就掏出自己的烟点上一根,坐在沙堆上扑扑地吐着烟圈儿,不住地咳嗽。从来不跟人家说话,别人也不跟他说话。
起初士心并没有在意这个留着短短的花白胡子茬的汉子,但他的咳嗽声时时刻刻传进自己耳朵里,时间久了,士心就忍不住了。
“少抽烟。”他说。
那个人望望他,猛吸了一口,把手里的烟卷儿在地上蹭灭,烟头装进胸前的口袋里,站起身来扛了一根铁管走进楼里。
再次休息的时候,那人竟然给了士心一根烟:“抽吧!解乏得很。”
本来想拒绝,但他真的很累。虽然从十岁那年开始他就一直没有停止过在节假日里摆摊贴补家里,每一个假日都必然在街头的人群里忙忙碌碌地挣钱,但现在这样高强度的劳动他还是第一次接触,疲劳就像生了眼睛一样钻进他身体的每一个缝隙里,他除了干活之外的所有时间几乎都在睡觉,但仍然赶不走身上的疲倦。他不知道烟卷儿是不是可以解乏,但至少应该试试看。于是他接过烟卷儿,就着那人递过来的打火机点燃了,吸了一口,立刻就吭吭吭地咳起来。那人哈哈大笑,抽了一口烟,吐出一连串很好看的烟圈儿。
“不抽了。呛死了。”士心把烟卷儿插进沙子堆里。那个人赶紧伸手过来,把半截烟捡起来,吹一吹,放进胸前口袋里:“别浪费了。过滤嘴儿的。”
士心笑笑,说:“这东西有啥好啊?你也少抽。把烟戒了吧。”
“戒个球!抽了半辈子了,戒不掉啦!”
“想到抽烟,就吃东西。买点水果糖带着呗!想抽烟就抿一颗,慢慢就戒掉了。”
那人呵呵笑,不说话了。站起来扛着铁管走进楼里,声音从楼里传出来:“你娃娃家啥也不懂,这烟就像女人,哪能说戒就戒掉哩?往后你就喊我老赵吧!”
士心也站起来,抱起一根铁管望肩膀上送,没有放好位置,就闪闪腰往上送一送。他突然感到肚子里一阵钻心的剧痛,忍不住蹲了下来,在他蹲身的瞬间,肩上的铁管滑下来落在沙堆上,身边立刻弥漫起一团尘雾。老赵听见铁管落在地上的声音,慌慌张张跑出来,看士心没什么事,就笑着说:“城里娃,当心着点儿。石头砖头不长眼睛啊!”
士心笑笑,冲他摆摆手。老赵进楼去了,士心试探性地想要把那根落在地上的铁管扛起来,但肚子里面撕裂了一样疼痛,他一甩手把钢管丢在一边,抱着肚子在沙堆上蹲了下来,抬头望望天空,蓝天洁净得没有一丝云彩,一只鸟儿欢然掠过半空,撒下一串无忧无虑的明亮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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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一段时间之后他已经完完全全成了一个民工,吃着大锅里做出来的煮白菜,偶尔也抽着汉子们递过来的劣质烟卷,跟他们一起开着粗俗的玩笑,就连手掌也像那些民工一样长满了老茧和血泡。从头到脚都被一层灰土遮盖了,连眉毛里面都堆积着厚厚的灰尘,完全看不出一个月之前他还是一个坐在教室里参加高考的学生。惟一和那些汉子不同的是,他的肚子很痛,而且疼痛在一天天地加重,最近几天他连饭都不想吃了。
老赵很多天都没有抽烟,常常看见他丢一颗糖果进嘴巴里,吃得吧叽吧叽响,但从来都不肯给别人一颗。每次在一起干活的时候,士心总是看着老赵吃糖果的满意样子,浅浅一笑。老张就咧开嘴巴,嘿嘿地笑,露出一口焦黄的牙齿,脸上的皱纹里面堆满了尘土。
忽然有一天老赵又抽起烟来。士心也没有问,独自在楼门口的铁架子下面往铁管的接缝处填沙子,老赵自己却跑过来了,拍拍士心的肩膀,说:“戒个球啊!吃掉的水果糖比烟卷儿还贵。烟卷儿这东西,就好像女人一样--我好像跟你说过的啊!不说了,说这干啥啊?你娃娃家懂个球啊--我婆娘死了十几年了,我还惦记她那白花花的肚皮呢!这烟就像女人,戒不掉啦!”他忽然骂了自己一句,“刚说不跟你扯女人的,怎么又扯上了?瞧我这张狗嘴。”
士心呵呵笑,什么也没有说,继续低头干活。他不希望自己一辈子像这些汉子一样辛辛苦苦劳作,但是他心里对这些用生命和双手创造日子的人充满尊敬,他跟这些人在一起如同和亲人在一起一样感到踏实和亲切。他在农村度过了生命里最初的十年,后来随着母亲到了省城。在农村的那十年里,他目睹了一个高原山村的变迁,也目睹了乡亲们为了改变生活付出泪水汗水甚至生命,他觉得天底下最值得尊敬的就是那些勤劳善良的农民。
士心埋头干活的时候忽然听见头顶上咣当当响,几乎在同时,自己被重重地推了出去,摔在一旁的沙地上,一声清晰的惨呼传进他的耳朵里。他茫然地翻身坐起身来的时候,眼前沙土弥漫。
灰尘渐渐散去,士心立刻惊呆了,他看见老赵半个身子压在从半空掉下来的一辆装水泥的铁车子下面,两条腿不停地抽动,血水正从他身子底下渗出来,顺着散落的水泥和沙土流成一片。士心觉得眼前一黑,“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接下来很多天,士心都没有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老赵的遗体被人用毡布卷起来拉走了,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被送到了哪里。地上的血迹被人用灰土盖起来,也就盖住了这里发生的一切往事。工人们很快忘记了几天前的惨剧,依旧嘻嘻哈哈地开玩笑,抽着劣质的卷烟,用汗水换取未来。也许见得多了,只要这样的事情不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们几乎都漠不关心。但士心根本平静不下来,每次走到那摊被盖住的血迹旁边,总要想起老赵那张沧桑的脸,那双抽动的腿,那一嘴巴的黄牙。这让士心很痛苦,在痛苦中扛水泥,装管道,拼命干活,希望能够借疲倦忘记心里的痛。
痛是岁月的痕迹,越是想要忘记就越发分明。
在这样的痛苦中,士心手上的茧子一天比一天厚,沉积在身子里的疲劳一天比一天浓重,他的肚子也一天比一天疼得厉害,有一天他丢下手里的活,急吼吼地跑到草席搭成的茅房里上厕所的时候,看见自己身体里排出来的是殷红的鲜血。
他有一点点恐惧,但是这样的恐惧不能表现出来。他就像往常一样早早地就起来出去上班,回到家里吃一点饭立刻就去睡觉。家里人都看得出他的疲倦,谁也没有在意。就那样勉强坚持了两天,张士心已经没有力气承受工地的劳动了,肚子里就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抽肠扒肚一样疼痛,这样的疼痛迫使他不得不放弃眼前的劳动,离开了工地。怀里揣着这一个月时间里挣来的两百多块钱走出工地大门的时候,他看了看老赵遇难的地方,眼泪瞬间便从眼睛里涌出来。这一段时间的艰苦劳动,让他目睹了生死之间的一线之差,为他带来了两百多块收入,同时改变了他未来十年的人生道路。
劳动结束之后,他的考试成绩出来了。尽管成绩不够理想,但依然获得了全省文科五十名,考上了重点大学。同时,他的妹妹士莲也考上了大学。
9
士心拿着录取通知书买好了去北京的火车票,花去了三十九块五毛钱。士心没有提前告诉父母,所以赶去北京的那个早晨父母亲像往常一样早早出去扫街还没有回来,桌子抽屉里放着母亲码得很整齐的一沓钞票。那是全家人几个月辛苦挣来的一千多块钱。
士心口袋里还有王淑梅老师给他的五百块钱。填报志愿的时候王老师建议士心报考北京的大学,因为在北京打工比较容易,他可以不必依靠家里就能养活自己,完成学业。他听从了老师的建议,填报了师范大学,这样可以不用交那么多学费,据说每个月还有几十块钱的固定生活补贴。
收到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之后,士心忽然觉得心里很踏实,自己总算没有辜负十几年的寒窗苦读,虽然不曾很用心地念书,但考上北京的重点大学,多少也是一种安慰和荣耀。老师送来了五百块钱,很明确地说是借给他的。他没有拒绝,因为尽管考上的是师范大学,每年也要六百多块钱的住宿费和学费,家里几个月辛苦积攒下来的钱仅仅能够供妹妹念书,如果不接受老师送来的这笔钱,他根本不可能走进大学的校门。他相信,只要走进大学,他有能力养活自己;同时,他暗暗决心,在外求学的日子里他一定要努力地赚钱,他必须挣钱把妹妹供出来,周士莲上完学之后还有两个小妹妹等待他供帮上学。
几个妹妹还在梦中。士心看看妹妹们,忽然觉得很舍不得,他知道,随着他和大妹妹离家念书,以后在街头小摊上送走一个又一个寂寞的假日的将是小的两个妹妹,她们还仅仅只有十多岁。士心从抽屉里的钱里面数出五百五十块,装进自己的口袋里;把剩下的钱连同写给母亲的一封信放进妹妹的枕头底下,看了看妹妹们,背起行李走出家门。他在信里就写两行字:妈,您放心,我在北京会很好。妹妹也要念书,我会寄钱回来。
街上是行色匆匆的路人,都在忙碌着开始新的一天。士心也开始了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