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禁,使得长安城的街道上几乎空无一人。
偶有上街巡逻的京兆府府兵、长安县不良人、以及小队神策军兵士,都被左墨离都的雄武威严所慑,尚未照面便已远远遁避。
沿途各坊内的官吏百姓,虽被大军的鼓噪之声振醒,却并无一人敢于出面探察。
兵者,大凶也,长安城已有数十年没有见过刀兵了!
杜慎言走在这一千二百名左墨离都将士所组成的军阵最前列。
强压着内心被鼙鼓富有节奏的鼓点所带来亢奋,努力保持冷俊淡然的气场。
他双眼凌厉的目光狠狠地投向了前方无尽的黑暗中,似乎要将黑暗中的一切阴谋凶险都钩到眼前。
急促的马蹄声过后,游奕营的一名轻装斥候来到了杜慎言身边,翻身下马,向杜慎言耳语道:“守卫明德门的神策军已然全员警戒,但未离开防区!”
杜慎言并不停止向前行军的脚步,听完斥候的耳语汇报后只是简单的点了下头。
斥候随即策马离开,继续沿着事先预定好的路线侦查。
整个汇报过程简短直截,没有任何礼仪、敬语。
这其实是在执行杜慎言已然传达的军令:作战时,言行从简,免除一切繁文缛节!
不到一刻钟,陆续又有二十余名斥候向杜慎言作了汇报。
凭借着逆天的同期辨物神通,军情在杜慎言脑海里汇总,显现出了长安城的当前的总体态势。
分驻在城廓十三门、大明宫、太极宫、兴庆宫、皇城等机要重地的神策军已全然戒备。
除了安化门的神策军出动了一个营步卒,沿着安化门大道向北行军之外,其他地方的神策军并未出击。
到目前为止的战事发展,一切都还在杜慎言事前的战术预想之内。
大部分敌人不出所料地没有出击。
未摸清敌方的兵力数量、分布、武备等具体情状,绝不将主力置入危机四伏的战场。
这既是军事常识,也是仇士良等一干北司高层的惯常性格。
幸而他们这次依然保有着这样的常识和性格!
此时安化门出击的一个营神策军,则显然是仇士良等人派出来先行探路、摸清战场虚实的。
杜慎言对各路斥候奋蹄来报的军情迅速思索汇总后,稍一定神,立即命令大军停止前进。
左墨离都的所有军士都整齐划一的停止了脚步,“咚咚”的鼓声也戛然而止。
大军停止的地方,距离安化门大道和敦化大道的十字交叉口,尚有二百步的距离。
黑夜笼罩的敦化大道又一次恢复了宁静。
杜慎言和他的左墨离都,要在这宁静的黑夜中,等待他们猎物。
一炷香的工夫过后,东南方由远及近传来嘈杂的喧闹声。
杜慎言清楚,这声音,是先前斥候所报的那支安化门神策守军,行军时发出。
这支神策军,已临近安化门大道和敦化大道的十字交叉口。
与左墨离都熄火禁光不同,这支神策军显然是明火高举。
即使隔着四百步的距离,左墨离都将士,都能轻易看到缓缓移动的冲天火光。
“拉弓!”杜慎言的军令下得总有些出人意外,但所有将士却是毫不怀疑的立刻遵照执行。
归义军向来将令如山。
在这场战争中,杜慎言拥有至高无上的绝对权威!
“拉弓!”……一千二百多名左墨离都将士,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出了军令,同时将弓弦拉至最满。
所有将士都用力的盯着正前方,屏息等待着杜慎言的下一个指令。
大部分左墨离都将士此番都是第一次上战场。
激动和怯怕相互交杂,使他们的脉搏跳动都比平日快了好多倍,带动着手中拉满的弓矢上下无规律的小幅乱颤着。
很多兵士在这静谧的寒夜里,甚至听到了同袍的心跳声。
三个弹指后,一点点火光终于在二百步外的安化门大道和敦化大道的十字交叉口亮起,火点越聚越多。
左墨离都的将士们都清楚,那是神策军正在集结列阵。
暗夜中满弓以待的大军,紧张而又焦急的等待着,给予这帮尚不知危险的世家富户子弟们,以雷霆一击。
但是杜慎言却没有立刻下出放箭的指令,他需要等待最佳时机,一个可以给予敌人最多杀伤的时机。
箭雨,前三轮齐射最具有突然性。
而箭雨的杀伤效果,与这种突然性成正比。
三轮齐射过后,对方开展闪避防御手段,箭雨效果就会大打折扣,甚至直接丧失!
所以,杜慎言要牢牢抓住这三轮齐射的机会。
他要在敌人最没有防备的时刻,一次性杀爽杀到爆!
杜慎言知道,眼前这股神策军,至今还不清楚,他们已经进入了左墨离都设下的致命箭雨杀阵中!
当这支神策军终于集结列阵完毕,他们的死神也随之而来。
杜慎言第一时间下达了放箭命令。
身后的一千二百多左墨离都将士,在足足弯弓以待七个弹指后,终于将已在弦上的箭矢,连带着自己压抑已久的兴奋和激动,朝着二百步外的神策军全力施放。
一千二百多支箭矢划破空气的声响,在敦化大道上空形成了巨大的尖锐呼啸!
对垒双方的将士,连带着战场附近的敦义、大通、丰安、昌明等各坊官民,
在听到这巨大的、完全脱离于想象之外的呼啸声的一刹那,
都被战争通过这呼啸声所崭露的那一小部分狞狰,深深地震撼着,
甚至神魂都游离出了时空之外。
“拉弓!”……“放!”……
只有一脸坚毅冷酷的杜慎言,没有被眼前的魔幻场景所干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齐射的军令。
左墨离都的将士稍作游离的神魂,也被杜慎言冰冷的军令声狠狠地拽了回来,
继续疯狂的施放出一轮又一轮的齐射……
对于雷厌水来说,这两天真的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由于在昨日甘露之变的后续追捕行动中表现迟缓痴呆,差点放走了南衙肱骨、兵部侍郎舒元舆,险些酿成大祸,
故而阉首仇士良对其相当不满,直接下令要将其斩首示众。
幸而其兄雷无水乃左是仇士良的左膀右臂。
念在雷无水苦苦求饶的份上,仇士良才没有杀雷厌水,
而是将其平调到了神策军左长剑都前营,任了该营都尉,负责守卫安化门。
甘露之变后,原本负责守卫长安廓城十三城门的左右金吾卫,已被彻底夺权。
神策军的长剑都和神剑都,接管了职守十三门的权柄。
被踢出执戟司后,雷厌水初始也是郁闷不已。
不过痴呆也有痴呆的好处。
没过多久,他就把仇士良的训骂、兄长雷无水趴在地上小鸡啄米似磕头哀求的屈辱、以及自己在追捕中表现出的不如三岁孩童的弱智,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甚至还因为值守安化门,是一份清闲差事,而有些洋洋得意。
只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今日凌晨卯正时分,雷厌水尚醉卧在城楼内的木榻上,却被西北方传来的鼓噪声生生搅醒。
待听到副尉禀报,归义坊突然冒出一支来历不明的大军,顿时就慌得六神无主。
下属尉官们,花了好多口舌,才将这个弱智上官哄骗安静。
不久,左神策行营的帖子经飞骑通传送达。
“令左长剑都前营速速前往归义坊探查,此帖!观军容使兼统左右军、左神策军中尉、骠骑大将军仇士良,太和九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雷厌水看完符贴,便要下令前营整队,火速开拔归义坊。
“仇公只是下令右营前往归义坊探查,并无要右营全军前往。”
“此时尚不知敌军虚实,宜先行排除斥候探查再做下一步打算。”
“如若非要发兵不可,行军时也需多派斥候打探去路。”
副尉倒是头脑清醒之人,向雷厌水循循建议。
雷厌水智商捉急,偏又甚是刚愎自用,喜欢耍官威,把副尉的建议一一否决。
“偏你胆小,我带兵给你瞧瞧!”
副尉心中苦笑一声,内心腹诽:“怕是我们二百多号同袍的性命,今日都要葬送在你这痴呆的忘八身上了!”
一念成戳!
一刻钟后,雷厌水站在安化门大道与敦化大道的交叉口。
瞧热闹般看着副尉队正们,手忙脚乱地重新把手下二百五十余名将士的行军阵列排列停当。
西面上空巨大而尖锐的呼啸声传来时,雷厌水本能地抬头向西瞧去。
但是除了黑洞洞的天空,以及点缀其中的微弱星光,却是什么也没有看见。
只这一瞧的功夫,巨大的呼啸就已压至眼前!
箭矢划破空气所产生的尖锐声波震得他耳膜发痛。
激发的气流化成寒风割过无数神策军将卒的脸庞。
火光映照下密密麻麻落下的铁制箭头,拖曳出无数条长长的尾迹,有如万千道雷电当空霹下。
疑似银河落九天!
这就是箭雨!
是唯有战争才能创造的箭雨!
是穿梭在冰冷钢铁和燠热血肉中的箭雨!
是带来无尽死亡的箭雨!
箭头与铁甲高速碰撞所产生的火花,受创士卒的哀嚎,中箭的剧痛刺激下被高高抛起的火把,四处乱穿的鲜血、一张张扭曲的面孔……
所有的一切,交织出一幅生活在太平年岁的人们绝难想象的魔幻画面。
以至于此战过后几十年,那几个幸存的神策士卒,还会不自觉地回忆起这夺人心魄的一幕。
还会用剧烈颤抖的右手死死地捂住胸口,生怕体内那颗狂跳的心会随时破胸而出!
雷厌水的大脑已被眼前的魔幻画面彻底撕裂。
无论身旁的副尉如何在耳旁声嘶力竭地吼叫询问,竟是半个字的军令也没有发出。
不过此时倒也真的不用埋怨他的弱智。
因为无论发出何军令,都已为时过晚!
仅仅一个弹指的功夫,杜慎言指挥着一千二百多左墨离都将士,以极快的爆发射速射出四轮箭矢。
此次左墨离都将士所用角弓,乃是弓力冠绝大唐制式军弓的伏远弓。
满弦弓力二百斤,射程三百二十步!
以伏远弓的力道,无论箭头用什么角度着甲,神策军将士所穿戴的山文铁甲,都会被洞穿。
恐怖的杀伤力简直逆天爆炸!
雷厌水的左长剑都前营,在经历了一千二百多张伏远弓的四轮齐射后,被生生射杀二百多人!
而这四轮箭矢的施放,仅仅用了一个弹指的时间!
简直就是瞬灭!
世上没有任何战术阵法,可以挽回这支神策军的被瞬灭的命运。
战争的绝望,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退!前营快退!”
左墨离都的第五轮齐射到来之前,雷厌水终于想到了逃跑。
不过终究还是徒劳。
还能动的数十个神策军将士,刚刚要迈开步伐,便被淹没在了第五轮箭雨里……
十字交叉口,已经没有站着的人了。
长安,又恢复了夜晚应有的宁静。
雷厌水此时也静静地趴在了街道上,仿佛安静的睡着一般。
只是如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他的背部密密麻麻地插满了箭矢!
宛若一片树林。
唯有街道的两侧的排水沟,不知何时起,不甘寂寞地淌起了暗红色的血水。
在幽幽月色地照映下,散发着一如这冬天的刺骨之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