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粉坊的姑娘拖曳着婀娜的步子扬着轻飘的裙摆在街上招揽客人总是个灿烂的黄昏, 或者夜晚。夜晚有什么人在街上走,算算每个男人的居心,姑娘们就有办法将他们引入身后的小楼。
一夜旖旎一夜风流, 声音妩媚娇吟令人骨头发酥。
就近着脂粉坊不远处正是莲老六的住所, 莲老六从前常来脂粉坊, 一排排瞧着那些莲花般的小脚, 心里就生出无比的快意来——到老了就不再去了, 在家中研究小脚的妙处,偶尔被他的小亲戚秦扶摇说叨说叨,二人辩论, 就度过半夜,或者一整天。
莲老六时常想起秦扶摇第一次带韦湘来的那个下午, 他刚吃过饭, 廊下踱步小半个时辰, 又用了一小碗粥,眯在躺椅上休息。佣人在一边修剪花枝, 声音极轻,花朵摇曳着,鼻尖就噙满了馥郁的花香。
佣人说三少爷来了,他并不以为意。过会儿秦扶摇便过来,照旧那一身男子打扮, 身后跟着个眼神轻佻看谁都像是有仇的女子。女子打扮得干净利落, 衣服料子却极俗, 年轻且美貌, 只是令人生不出好感来。他抬着眼皮打量, 那女子的长相和秦扶摇是反着的,秦扶摇有多温和, 女子就有多刻薄,秦扶摇的样子多讨人喜欢,那女子就长得多像蛇蝎。
恍惚间他以为秦扶摇的仇家来了,撑起身子。
“六伯,这是韦湘,上回跟您说过的,这次带了来,我们一起吃饭。”秦扶摇前来介绍,“这是我六伯,是我家的长辈。”
莲老六旧习难改地低头瞥那个叫韦湘的姑娘的脚,啧,又是个大脚姑娘。
“大脚丫头半个人,少吃一碗饭吧。”莲老六存心挤兑,看秦扶摇脸色。
秦扶摇笑,不以为意。韦湘也上下打量他,说:“大脚的老头子也是半个人咯?”
“胡闹,天底下哪有男人裹脚的?”他豁然起身,“胡说什么!”
“那男人管女人裹不裹脚?若是男人自己先裹着觉得好,再来劝人,不然就不要说话。”韦湘脸上带笑,一点儿都没有生气,莲老六却觉得这话是韦湘认真了的,觉得这真是惊世骇俗的话,转头看秦扶摇,秦扶摇颔首笑。
秦扶摇和韦湘双目相对,就都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来。莲老六觉得这二人不大对劲,但是他什么都没说,咳嗽两声,叫剪花枝的佣人剪两支连翘送进秦扶摇的房间去,支使走了他,就只剩下这三人。
“老三,你再说一遍,我让你带回来的是什么人?”
“您说我要把心上人带来的。”秦扶摇背过身子,掩了脸笑了会儿,回过身,“这就是我心上人。”
莲老六大惊失色,他看着韦湘,韦湘不情不愿地抬眼皮以示肯定,又瞪了秦扶摇一眼。他家这小亲戚就红了脸,摆摆手,背过身又偷偷笑。
韦湘便对他盈盈一礼:“见过六伯,不好意思啊,吓着你了。”
这就是莲老六和韦湘的第一次见面。
此时他在房里躺着,咂摸韦湘的一举一动并不像是撒谎,倒是真记不得了似的。当初去她家也始终没见着人,那段时间虽说邱婆说是烧得不轻,却也见韦湘记得别人,也没烧成个傻子——单单不记得老三和自己等这些人,这难免有些人手所造的嫌疑。
可邱婆走亲访友去了,他后来更是没见到这人。如此一来,更是不能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他正在迟疑之间,突然听到有下人来报:“老六爷!不好了!不好了!三奶奶不见了!”
“不在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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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画姑娘说晚上去添炭的时候不见三奶奶,又问了几个门,没见三奶奶人,现在正在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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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前,韦湘在房里不知该生谁的气。一件件一桩桩都堆积心头,一时间不知道该从哪里生气,只好把满肚子郁闷埋在心底。
她不是个黄花大闺女这件事倒是有了着落。这件本就不怎么令人开心的事情花落秦扶摇家,好,她和秦扶摇,一个女人,不明不白地互相献身了。好的。好的。韦湘心情复杂。
最重要的是,在诸多和秦扶摇莫名其妙的,自己也不知道的纠葛上又多加了一件。
在此之外她还是欠了秦扶摇的情。
秦扶摇蜷在角落,偶尔抬头看她,过会儿挪蹭到她身边,看她脸色不对,便又蜷回角落去。她身上总是一层温润的光,是自己给她的玉的光泽,也像她本人的质地,柔润且温和。
看着很窝囊。若是以前,她就要在心里挤兑一下秦扶摇女儿气。
但秦扶摇真是个女儿家,她又不好意思挤兑,但又想生气,可想到自己是欠着秦扶摇的恩,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却还是没法对她发火。
于是一人一鬼静默许久。
“走,喝两盅。”
韦湘愈发觉得这不像回事儿。若是干巴巴地呆在这里杵着,相对观看,就会不停地咀嚼方才的事情。就更扰得人心神不宁,所以她要做些别的事情。外面有棋画有其他的佣人,哪儿都去不得,就想起两人间唯一的光亮来。
提起灯,对秦扶摇勾勾手。秦扶摇抬头,眼神弯了弯,却近乎矜持地没有笑,但眼角弯弯心情很好似的,韦湘也不好意思生气,不计前嫌地拍拍她,“逛一圈去,走吧。”
身边便又换了一场风景。
秦扶摇在她右边,慢慢地,很耐心地指着每家店铺的名字,和阳间大致相同,不过人间有纸扎店,阴间没有,人间有县令,阴间有城隍。鬼和鬼身影破碎,照例灯火通明,她不小心碰到哪个鬼,那个鬼被她撞散了,摇曳一会儿,又合拢归一,质地轻薄。
“我上次来的时候,喝了三壶酒。”韦湘觉得自己该问些自己关心的事情,可这时候心情复杂,生怕自己发了火,或者做出不妥的事情。心绪极乱,索性不去管它,大醉一场,明日再提。
“你喝的是俗世。”
“你上次让我不要喝,是什么意思?”韦湘突然想起来,那是秦扶摇第一次展现女装给她看,看着顺眼很多,她不免有些怀念,边问着边扯了扯秦扶摇的袖口,秦扶摇很温柔,很美,不像她。
“喝了这个酒,会渐渐忘了俗世。”秦扶摇照例眼睛弯着,“那里有很多别的酒,你可以试一点。”
“我喝完也没忘了你。我就喝那个。”韦湘一指长街尽头,“我记得就在那附近。”
“因为我现在不是俗世的人啊……”秦扶摇低声道。
“你说什么?”韦湘匆匆行走,耳边的吆喝声比秦扶摇的声音大些,她没太听清楚。
“没什么。”秦扶摇摇摇头,紧走几步跟上韦湘的步子。
天底下的酒肆附近都沁满了那股子酒香,各类的酒和各类的人拥在酒馆里,怀着各样的心思醉生梦死。最想醉生梦死的是韦湘,但想想她可是为了活着才探究那么多问题到如今的,这么死了虽然一了百了,但终归不是她的性子。
老板照例来迎接,见这次二人一起来,稍微愣了愣。
秦扶摇微微笑:“俗世。”
“你——?”老板有些吃惊,他打量一圈韦湘,韦湘还是打量四周,他便压低声音对秦扶摇比出两个手指头,“这可是第二次喝了,再喝就又忘——”
“这次我是死人,不打紧。”
“依我看有个法子。她现在是人间的了,你喝了俗世把她忘了,这样她就不会再来,你一开始不就是想让她好好活着么?”
“我不想忘了她。”
两人压低声音像是秘密筹划似的,韦湘拧过脸来:“你干什么呢!”
秦扶摇便一口咬定:“俗世就好了。她不会忘了我,我是个鬼了。”
说罢便急急忙忙地往韦湘身边去了,韦湘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大妥当,努努嘴,叫她坐下。
两人在一张桌坐定,有鬼悄悄看她们。韦湘感觉到有视线投在自己身上,有些不自在,看秦扶摇镇定自若,也就没有在意。
三小坛酒,两个杯子。老板又凝视秦扶摇,秦扶摇回报个真诚的笑,老板摇头离开。
这一切都落在韦湘眼底,韦湘却没再问什么,启了坛子,倒了一杯,推给秦扶摇。
“我不喝酒。”秦扶摇默然推回来。
“一个人喝酒没意思,陪我喝两杯。”
“我喝一点别的。”
“你不想忘了俗世吗?”
“我不想忘了你。”
韦湘手一抖,险些没有拿稳酒坛。
“我是俗世吗?”
“你是。”秦扶摇垂了眸,笑容依旧,只是不敢抬头看韦湘,“对不起,我很自私。我一早喝了它,忘记你,就不会有之后的事情了。”
韦湘没说话,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桌上的灯一明一灭,她将灯罩掀开,把烛台和蜡烛端出来放在桌角,端详那不断跳动的烛焰,烛焰将自己的影子投在墙上,整面墙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影子——鬼魂没有影子,她却有。
她突然感到十分疲惫,揉揉鬓角。
“你喜欢我么?”
这是她第二次问秦扶摇了。
“我喜欢你。”秦扶摇撑脸看她,突然被自己这话羞得脸红,头埋进掌心,搓搓脸,抬眼看韦湘。
韦湘瞥她,她鼓起勇气和韦湘对视。
“那你说,我欠你的,是不是情啊?”韦湘突然拍案而起。
吓了众人一跳。
韦湘压低声音,整个人几乎要趴在桌上,凑近了秦扶摇,极为严肃,极为深沉地问道:“是不是以前你喜欢我,我这人不是东西,接受不了女人,就负了你,然后欠了你的情?”
秦扶摇被这奇妙的想法惊到了,一时半会儿不知如何解释。
“然后我这人是不是始乱终弃,明明不喜欢你却还要跟你纠缠,死了之后被阎王拖下去重罚,你就替我受罚,反而让我还阳?所以我活着就要还你的情,不但得嫁到你家还得把你的命换回来?”
说罢,韦湘开了第二坛酒,倒给自己,又一饮而尽。
感到一种猜中真相的无与伦比的轻快,韦湘点点头,暗自赞许自己能将诸多线索联系起来构成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