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间下了八八六十四天的雨。
身子再破碎得不像样的鬼都支起伞来, 等这六十四天过去。
有鬼要从阴间离开了。离开之前,将这一切都忘记,好回到阳间去。
俗世卖得格外好。老板眉开眼笑地记了账等秦扶摇结算。这六十四天, 每天都喝俗世, 那个女子醉得不知这是阴间, 胡乱嚷嚷, 被秦扶摇堵了口, 就沉沉睡去了。
阴间的天空如石灰般暗沉,老板算了算日期,这才是中间几天。
店里来了了两个人, 撑着一柄伞,伞尖滴着水。
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一双小脚, 两眼刻薄。
另一个邋里邋遢, 一身破布身上披,像个叫花子。
一个老婆子一个老头, 站在门口。秦扶摇起身来迎接,韦湘才睡着没多久,像只猫一般弓着背,睡得歪歪扭扭。
“我去见了你奶奶。”老婆子开口,见秦扶摇颇为诧异, 便介绍道, “你没见过他, 这是我徒弟, 没什么天分, 学了这么些年法术也没有成效。等这事过了,我带他回师门去修行。没有名字, 你只管喊他老乞丐就是了。”
秦扶摇当然不敢这么喊,她喊邱婆是喊姨的,看辈分,她该叫老乞丐哥。但想想自己两位哥哥虽然不是丰神俊逸但也神采飞扬。一时间叫不出口来,便作了个揖。
“你奶奶不肯松口。依我看,你给她托个梦,多托几个,她自然会来找我。”
“为什么一定要她嫁到我家来?”
“你是傻子么?”邱婆数落起人来和韦湘一模一样,或许正是因为邱婆习惯看世间万物都是傻子,韦湘才把傻子二字挂在嘴边。
她谦虚求教,老乞丐和她一样谦虚地等邱婆指正。想必平日里这老乞丐也是傻子惯了的,她想起韦湘说自己傻子,就忍不住微笑,惹得邱婆白了好几眼。
“你这生意不错。”邱婆冲老板打了个招呼。
“喝点儿奈何吗?”老板笑。
邱婆横过一道眼神,老板噤声不语。
扯过凳子往屁股下一垫,老乞丐坐下,把旁边的凳子踢过去,邱婆稳稳坐定,坐得端庄笔直。
“你和她私定终身,我是见证人。”邱婆开口不说废话,先回顾一番前因。眼神越过秦扶摇往桌上一滩烂泥似的韦湘瞥了一眼,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她烂泥扶不上墙,你也甘心跟她厮混。”
“没有,她是好人。”
“你俩都是二傻子,脂粉坊的姑娘关你们什么事儿,把命搭进去值吗?啊?”邱婆气不打一处来,将韦湘的酒杯拿过来嗅了嗅,“啧,马尿味儿。”
邱婆把一切酒都叫做马尿。秦扶摇不敢反驳。
“因为是我见证了,虽然你们都是女子,但是——也还是订了终身,结为……”邱婆翻腾了一会儿词,口无遮拦道,“狗女女。”
老乞丐绷不住,看秦扶摇,秦扶摇并不生气。被这么说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而且邱婆嘴里的“狗男女”多是恩爱夫妻,如此一想她完全不生气。
“阳间不认,阴间认。但阴间的婚姻,也是在阳间结成的。见过那死人嫁给死人的事儿吧?”
点点头。
邱婆好似给老乞丐上课似的,耐心解释了起来:“阴间的事情虽然自成一体,但从阳间来的鬼,就要听从阳间的安排。我给这俩姑娘成了姻缘,阳间不认,阴间却有,没有这样的安排。况且我叫秦家丫头换了韦湘的命,是走了姻缘的路子,好说歹说,判官答应了我。所以,她们必须得成亲,不管阳间还是阴间,就都得嫁娶,爱谁娶谁,反正要结为……妻妻。”
“阴间有我来安排,阳间却没有,你奶奶得同意把韦湘嫁过去,这阴阳就成了一体,事情才算完满。而你要投胎,就等着韦湘再死了,你们一起去,这辈子才算完。”邱婆又转头,拍着秦扶摇的肩膀,“我叫你托梦给你奶奶,就是要她松口。”
秦扶摇去找邱婆,说韦湘尸身不见了,要自己换回韦湘来。邱婆又惊又怕又气又恨,又看看秦扶摇,问了几百个问题,大意是要她知道后果,不要后悔如何如何,才换了命。
邱婆偏爱韦湘,所以下起手来心狠手辣。等她再看见秦扶摇,见这丫头毫无怨言,也就心里生出恻隐之心来,想叫秦扶摇还是能完满地投胎去,才叫韦湘在阳间也和她成一对了。
“托梦说我要娶亲了?”秦扶摇讷讷道,“我奶奶知道我是女子。”
“你都死了,你奶奶肯定不会不同意的。”邱婆道,“况且叫你女扮男装考功名的就是你奶奶,她那样的魄力,能在这事儿上跟一个鬼过不去?”
仔细想想也有理。
秦扶摇的奶奶简直一代豪杰。
秦扶摇爷爷短命,病死了,留下个儿子和烂摊子的家业。老太太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儿子养大,又把秦家的基业拓展到城里来,成了个有名的人物。又给儿子娶了媳妇,见了孙子,儿子死了,她又拉扯了两个孙子和一个孙女。后来见孙女读书天分高,另外两个孙子像是满脑子稻草,便咬咬牙,叫孙女扮了男装,告诉全家,这孩子是日后要考功名的。
以前的秦家就是村里一处略微有些小钱的富户,等秦老太太去了,满城都是秦家的粮油,在外面的生意也不错,在当地的商行里也小有名气。在城里还有座大宅院,许多店铺,村里有许多田地。
谈起秦家来,先要对秦家老太太竖起大拇指来。
然后才要对秦家的读书人说道说道,再谈秦家年轻的主母。这三个人是秦家的代表。
秦扶摇一想,便点了头。晚上去给自己奶奶托梦,半遮半掩地说自己要娶亲,就娶城东卖馄饨的姑娘。吓得老太太第二天醒来以为是邱婆施法,便找了邱婆来。
两人秘密地合计,就把韦湘娶进了门。
三人正说话的时候,韦湘动了动。邱婆怕她看见自己,便撑了伞起来,那伞支离破碎,也不知能挡住什么。老乞丐紧随其后,两人匆匆出门去。
“那是邱婆?”老板终于认了出来,眯起眼睛,“她年轻的时候啊……”
秦扶摇无暇顾及邱婆年轻时候如何,她小心而克制地托着韦湘,不至于翻身倒在地上躺着不起。
韦湘揉揉眼:“我又喝了这么多。我为什么要每天喝酒?”
“下地府的人都得喝。”老板说。
韦湘不信,看看秦扶摇。秦扶摇老实,不会撒谎。
秦扶摇点点头。
韦湘揉揉眼,歪在椅子上:“我头疼。我再喝下去就傻了,不认得你了。”
“这是要投胎的表现。”老板又替秦扶摇撒了个谎。
韦湘挥手把桌上的蜡烛拿起来:“我要投胎了你怎么天天下来瞧我?”
“我就瞧瞧而已。”秦扶摇说。她看出韦湘还是醉的,不知道乱七八糟说什么,自己说的也不一定记得。
比如昨日喝酒时,韦湘还记得桌上的蜡烛是沟通阴阳的,秦扶摇用蜡烛下到阴间来和自己说话。今天就忘了蜡烛是干嘛的,问了问,秦扶摇回答说为了好看。
用蜡烛指示阴阳的交界,这是邱婆教她的。
邱婆叫她在这段时间里天天在阴间,每天点着蜡烛。她原本可以回阳间,但是她的肉身正在这八八六十四天里被邱婆融在纸人中,所以她一直在阴间,留一只蜡烛叫韦湘回阳间去。
秦扶摇回忆到这里,才慢慢地开口,接着她留下的那句“大家都知道,你要从阴间离开了。”
“第六十四天。我知道会发生什么。你喝了俗世的酒醒来,就忘记了我们身在何处。”
“你问我,这是哪里。”
“我说:这是梦。”
“你信以为真,后来你就点了蜡烛走了。阴间的雨停了。”秦扶摇斟酌着词汇,“你回到肉身中,我在阴间真正成了个鬼。就是那天,一下子,我就知道,我回不去了。”
韦湘静静地听着,打量一番秦扶摇,秦扶摇终于肯慢慢说实话了,是好事,虽然她听着,概括一番,就是秦扶摇和酒馆老板合谋骗她说喝酒就可以去投胎然后把自己赶回了阳间的故事。
“你走后,阴司的鬼差来找我。就是我第一次差点儿要死的那日看见的两位鬼差。那时候我身上没有玉,他们可以靠近我。”
“我以为他们要带我走。我已经做好准备要走了,谁知他们要我等,等你再重新到阴间来,我才可以被抓去投胎。”
“又因着邱婆受我所托,为我立了衣冠冢,把我的秘密都埋进棺材里去了,还有,那个纸人烧在了坟前,我知道那是我自己的替身,所以我始终在那附近游荡——也没别的地方可以去。”
秦扶摇审视她自己:“法术的事情,说起来极为玄妙。我以为纸人带着我的血肉烧在坟前,你就没法子活过来。没曾想烧了的,却只是纸。纸人被抬进来的那天,你的魂被抬了进来,你本人来的那天,你的身体也来了。那日你真正复活,别人得以看见你的全貌。”
韦湘被这话绕晕了,却没打断,心里整理了一番。
“我一直在阴间,直到你那次踹了我的坟包。我感到了疼。”秦扶摇坐在她身侧,摊开十指,纤细而白皙,“其实不是因为那个坟包疼……是因为你踹了我,你疼,我就,感受到了。”
秦扶摇闷头想了想,见韦湘还是不答话,以为她是生气,回头看,韦湘若有所思。
“然后呢?你和我共享身体的感受?所以我干什么你都知道?”
“知道一点,不全知道。我不知道若是我另外找了具身体进去,是不是更像我自己一点。”秦扶摇最终迂回到话题本身,“我不想你为我找一个身体让我变成活人。我怕我不是我,正如你不是我一样——”
说完,她自己也觉得晕,揉揉头发:“因为我的感受都在你身上,我没有多余的感受给我自己了!”
韦湘哑然失笑:“说什么呢。”
秦扶摇懊丧着搓脸。
“我怕我真活过来,我却不是我自己了,就不如不活过来。我死了,反而能和你在一处,我很高兴。”秦扶摇终于说了句清楚明白的话。
“你在说什么呢?”韦湘还是笑,“你的魂儿是你,你怎么能不是你自己。难道我身上有你的血你的肉,我就原地更名叫秦扶摇了吗?”
秦扶摇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成!我想起来了!人要活过来都是要拿命换命的!你打算叫谁死了来替我!不成的!”
她半晌还在讨论活过来的可能性,却忘记了命本就是等价交换了。
“想得真远,还没到那个时候。我们先去找法子,哪有人在一棵树上吊死?”
秦扶摇却因着“吊死”二字想到韦湘之前要上吊来逼出自己,又突然想到自己告诉她,若是韦湘死了,两人就都能去投胎了……
她便决定不走了,掀开被子躺进去:“我来讲讲我是怎么死的。”
韦湘被她占了被窝也不气恼,又搬了一床被来摊开,自己缩进去,和秦扶摇面对面地睡着:“说吧,淹死的?”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韦湘想起刘二郎的话来,看来也不是都不可信。
“可我没死。我眼看就要被鬼差带走了,你突然沉下河来,把你的玉给我,然后我扑腾着扑腾着被你扯上了岸。”秦扶摇打量韦湘,韦湘阖了眼,很是安详似的。
“然后呢?”
“之后不知道为何,你水性那么好,却没有上岸。之后,就知道你没了。连尸首都找不到。”秦扶摇看韦湘还是闭着眼睛,便悄悄地捏了她的发丝,缠在指间。
哦?韦湘心里对自己是淹死的这个结局并不意外。她怕水。她意外的是,自己居然水性好?她曾经水性好?
这么一想,她异常想笑。
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去了阴间后才知道,因为你把我救了上来,鬼差于是把你扯了去。你是替我死的。”秦扶摇认真地像个教书的。
韦湘大笑:“我水性也好过,不亏不亏。”
秦扶摇觉得自己白说了。她缩进被子里看笑得一起一落的韦湘,眼睛弯弯。
也不算白说。韦湘很快乐。没有想不开的苗头。
她枕边的玉闪着盈盈的光,这光支撑她秦扶摇实体地睡在被子里,像人一样。在这片光里,她看见韦湘心情极好地转过脸和她聊天,身上镀着层润润的光泽。
好像仙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