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半,韩向柠终于到家了。
这几天滨江几个区县都在开两会,韩工不喜欢看本地新闻,但喜欢看女儿坐在主席台上。
女儿一进门,他就捧着茶杯笑问道:“柠柠,你们今天开的是人大会还是政协会?”
“下午开的是人大会,明天上午要跟政协委员一起去江边视察。”
“两个会一起开的?”
“嗯,一坐就是半天,不是听这个报告就是听那个报告,屁股都坐疼了。”
两会不是谁都有资格参加的,女儿居然不想开会,韩工真有点恨铁不成钢,可见女儿看上去确实很累,连忙问道:“有没有吃晚饭,肚子饿不饿?”
“没吃,有饭吗?”
“有。”
韩渝连忙站起来去厨房帮着热菜。
韩家有规矩,吃饭时不谈工作。
韩向柠吃完饭,回房间拿干净衣裳去洗手间洗澡。
韩渝收拾好碗筷,擦干净桌子,本打算陪老丈人再看会儿电视,刚洗完澡的韩向柠就走出来道:“三儿,刚才吃的有点撑,我想出去走走。”
她今天好像心事重重的,韩渝意识到她一定有话不方便在家说,立马走过去拿起军大衣:“好啊,我正好也想散散步。”
这两孩子是想过二人世界?
可滨江不是别的地方,谁大晚上出去转,这么晚出去逛的全是街溜子!
韩工放下茶杯,习惯性地叮嘱道:“别走远,早点出去早点回来,你们明天还要上班呢。”
“知道了。”
……
小两口走出小区,在路灯下沿着人行道散步。
韩渝边走边低声问:“到底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韩向柠回头看看身后,挽着他的胳膊道:“我下午散会时遇到申有文了。”
“小申现在怎么样?”
“他现在挺好的,只是……只是他一个法警居然管起法官的事。”
“柠柠,小申到底怎么了?”
韩向柠一连深吸了几口气,简单说了下小申带包艳文找她反应情况的经过。
韩渝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低声问:“那个女人的丈夫到底是不是冤枉的?”
“我刚开始只是不想让小申失望,抱着应付下的心态去见一下包艳文的。结果见到包艳文、看到包艳文的申诉材料,发现她的丈夫很可能真是冤枉的,长州法院真可能办了一起冤假错案。”
韩向柠顿了顿,补充道:“回来的路上,我又跟我们园区管委会的那几位打电话了解了下,发现事情可能比想象中更严重,更敏感。”
“那个女人丈夫到底怎么回事?”
“1992年春天,长州市委组织部主动找到长州外贸公司的张强,希望他去组织部党员电化教育中心创办实体。张强是复旦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有经济管理研究生学历,在当时的长州是真正的人才,搁现在也是高学历人才。”
“然后呢?”
“当年7月底,长州市联合发展公司正式成立,张强作为公司法人代表与组织部党员电教中心签订双包合同,明确该公司性质为‘自主经营、自负盈亏,自我发展、自我约束’,张强也确实有本事,公司成立两年后,就净赚两百多万。”
案情并不复杂。
韩向柠停住脚步,凝重地说:“1995年6月,中央发出通知,禁止党政机关经商办企业。组织部决定停办长市联合发展公司,终止电教中心与张强的承包合同。该跟电教中心结算的钱都结算了,张强觉得可以名正言顺单飞。
没想到1997年3月1号,一封关于举报张强贪污、挪用公款的举报信飞到了检察院,检察院反贪局随即对张强刑事拘留。从97年3月1号到3月13号,整整13个白天12个夜晚,张强不能喝水、不能睡觉,被时任长州检察院反贪局长为首的13名办案人员轮番威逼、诈吓,逼其交代时任副市长在担任组织部长期间与他共同贪污受贿800万元的‘事实’。”
韩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问道:“反贪局1号收到举报信,当天就刑拘张强,这案子还跟时任副市长有关?”
“所以说这个案子不简单。”
“然后呢?”
“对于莫须有的罪名和栽赃陷害,张强拒不承认。3月底,他被检察院正式逮捕,指控犯贪污罪和挪用公款罪,随即提起公诉。在法庭上,张强说当时连作为法人代表的他都是外借人员,公司根本不具备集体企业的资格,根本谈不上贪污和挪用公款的问题,更何况他于1995年11月份就已经跟电教中心终止了关系。可98年2月份,法院还是一审判处张强有期徒刑16年,剥夺政治权利3年,没收人民币4万元,收缴非法所得10.2万元。”
“张强上诉了吗?”
“上诉了,他肯定不服一审判决。”
韩向柠直到此时此刻都不敢相信这是长州发生的事,她紧挽着韩渝的胳膊,接着道:“同年9月底,长州检察院二度提起公诉。年底,一审法院重新做出判决,判处张强有期徒刑13年,没收财产4万元,剥夺政治权利3年,对张强非法所得14.79万元予以追缴。”难怪小申要帮人家呢,原来这个案子确实有问题。
韩渝沉默了片刻,问道:“现在什么情况?”
“张强依然不服,再次上诉,案子已经到了滨江中院。张强是八十年代的研究生,他爱人包艳文也是名牌大学毕业的,他们两口子有很多同学朋友在政府部门工作,那些同学朋友也都很同情他们的遭遇,帮着找关系,帮着打听,通过种种渠道打听到中院即将要作出的终审裁定,很可能是维持原判!”
“那些法官到底怎么回事,他们这不是在颠倒黑白吗?”
“有一个法官私下里提醒包艳文,解铃还须系铃人,问题出在长州,让包艳文赶紧回长州想办法。否则,想在中院翻案是不可能的。”
“这个案子,魏书记、侯市长知道吗?”
“应该知道,肯定知道,但他们不太可能会过问。”
“为什么?”
韩向柠停住脚步,无奈地说:“张强跟组织部电教中心签承包协议是92年的事,当时魏书记还在东启做乡长,侯市长还在思岗做厂长。这件事跟他们没关系,他怎么可能会自找麻烦。”
“这是自找麻烦的事吗?”韩渝紧锁着眉头问。
“刚才不是说了么,检察院刚开始找他,是要他承认给曾担任过组织部长的时任副市长行贿800万。他虽然有点本事,可那会儿的800万是什么概念,他自个儿都没有,去哪儿凑800万行贿。”
韩向柠顿了顿,接着道:“更重要的是,当时的市领导,当时的办案人员,现在都高升了,都在领导岗位。”
“高升了?”
“嗯。”
“那些人官再大能有秦市长大?”
韩向柠轻声道:“有!”
韩渝紧盯着学姐,惊愕地问:“当时的长州市领导有秦市长大,难道能比陆书记大?”
“其中一位的职务没陆书记高,可滨江不是陆书记的一言堂。再说遇到事我们首先想到秦市长,人家一样会想到人家的老领导。况且,现在跟以前不一样,就算我们告到陆书记那儿,陆书记能说什么?党政领导不能干预司法,陆书记不可能因为这个帮我们跟中院打招呼。”
“这就不是一起普通的行贿和挪用公款案!”
“所以说想翻案没那么容易,”生怕学弟搞不清楚情况,韩向柠无奈地说:“上面有领导,下面又涉及到那些办案人员的切身利益。如果改判张强无罪,就意味着当时的办案人员都有问题。”
“那怎么办?”
“我要是知道就不跟你说这些了。”
“我一样没办法,别说我现在是长航公安,就算是地方公安,我也管不到这个案子。人是检察院反贪局抓的,是检察院审查起诉的,是法院判的,跟我们公安没任何关系。”
“没关系就不管?”
“我倒是想管,可你让我怎么管?”
想到张强爱人伤心难过成那样,韩向柠咬牙切齿地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我既然做了这个常委副市长,就不能袖手旁观!”
韩渝提醒道:“你一样不能干预司法。”
“可我总得做点什么吧,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好人被冤枉!”
“有没有判决书?”
“有,申诉材料很全。”
“我先回去看看。”
“好。”
小两口回到家,关上房门研究张强爱人包艳文提供的材料。
不看不知道,一看韩渝跟韩向柠一样义愤填膺,扔下判决书道:“两次判决适用法律都有误,都是事实不清、证据不足!”
韩向柠收拾着材料,低声道:“这个案子,很多长州的干部都知道,连作出判决的法官心里都有数。小申说那些法官见着包艳文就像见着鬼,一见着人家就躲,做了亏心事不敢见人家。”
“现在的问题是不能干预司法。”韩渝绞尽脑汁想了想,抬头道:“柠柠,你们长州的人代会没闭幕,你既然下定心管,可以先以人大代表的身份在人代会上提一下,看法院怎么说。”
“行,不管那么多了,明天我把这些材料带上,在会上问问他们到底是怎么判的!”
“这会儿得罪很多人,你要想清楚。”
“我本来就是挂职的,而且挂职期没几天了,我有什么好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