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给你的条件,你想离开,就必须接受。”他站不得太久,在床边坐下。一袭单衣,一头长发,面容消瘦而平和,领口露出一小片嶙峋胸骨,愈发透露出他不容乐观的身体状况。晗辛皱眉打量他,目光落在领间那个白玉兔子上,眼睛微微一烫,连忙扭过头去把目光挪开。她冷笑了一下:“必须?这样的字眼对我没有用。你愿意如何必须尽管随意,我只做我愿意做的事儿。”
他在她的身后沉默了片刻,低声说:“所以你现在不愿意把这幅图绣出来了。”
晗辛觉得嗓子堵得发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这已经不是一双能够牵针引线的手了。绣花需要一双灵巧细嫩的手,而这双手历经风霜,皮肤经过皴裂留下的伤痕即使人的眼睛看不出来,丝线也能感受出来。就在他们说话的同时,晗辛鞋底就踩着一团被她手上粗糙的皮肤刮成一团乱绒的丝线。
“绣出来还有什么意思?”她找回的声音冷清遥远,将自己远远抽离于共同的回忆之外。她当然知道这幅图的意义,也知道他如此执着押着自己绣成这幅图的用意,绝不仅仅只是为了给她一个漫长看不到尽头的难题。但是那些记忆都属于前尘往事,而斩断前尘的正是他的手。“不过是一幅绣品而已。”
“这是你走出这个房间的门。”他静静地说,似乎是在陈述事实。
“这幅图,即使十个江南最好的绣娘什么都不去管也得用一年才能完成。”
“你的手艺不比任何一个绣娘差。”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居然会耐着性子跟他讲道理,走到他的面前伸出手:“手太粗了,摸不得针线。”
他便就着灯光看了一眼,点了点头:“的确不如以前了。不过可以养,用上好的鲸膏每日涂手,不要再乱碰*的事物,不要受寒挨冻,养个三五年也就恢复了。”
她笑意益发冰凉:“你果然是不打算让我走了。”
“只要你绣好就让你走。”
“我怎么记得不过半个月前你还要将我赶出龙城,这会儿又要将我天长地久地留在这里,贵人心思还真是比六月的天多变啊。”
“因为你不听话。”他说话的声音冷了几分,语气却依旧不温不火,似乎百忙之中抽空到她这儿来,就是为了跟她漫无边际扯着这些谁都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的羊皮。“让你走的时候你就该走。我说过,你不该留下。这是你选的。”
“哼,又把罪过推到我的头上。你何时容我做过选择?”她轻声说着,话语中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幽怨,令他愕然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即略显狼狈地避开她的眼神。
“你就安心在这里呆着吧,不必操心外面的事儿了。那个女人……那个叶初雪如今也被关了起来,怕是没空再给你派任务了。”
晗辛略变色:“关起来了?”
平衍冷冷地笑了一下:“你们真以为仗着晋王的容忍就能为所欲为?即便出其不意惹了些乱子,也不过是因为他手下留情,不真与你们计较而已。但若真是坏了他的大事,你以为他对付崔晏的手段不会用在你们身上吗?他可是连世子都能打死的人。”
晗辛皱眉盯着他,像是想要弄清楚他说的是真是假,眼珠子转了几转,突然问:“天亮就要举行登基大典,你为什么还在我这里坐着?”
平衍一怔,凉薄地笑了起来:“我的行程还用不着你替我来操心。”
她却丝毫不受他言语的影响,一语揭破真相:“你们打算立即出兵攻打贺兰部?”她见平衍一瞬间流露的震惊神色,知道自己猜对了,不等他再开口便继续说:“有多快?总不能在登基大典之前吧?你这些天累成这个样子就是在暗中备战?你不希望旁人知道,一切秘密进行,那么就是想要出其不意,可各国使者尚在龙城,你们不可能公然发兵,那么就只有两个可能,要不然就是等登基大典后各国使者离去再动手,要不然就是趁着登基大典各国使团所有人都尽数在现场无暇他故的时候出兵。”
“够了!这些事不是你该过问的。”她的锋芒出乎了他的意料,令他猝不及防,心中一时间除了恼怒之外还涌上更多的是失望的情绪。
晗辛却了然了,笃定地点头:“看来时后一种了。如此掩人耳目,定是想要攻个出其不意。兵出奇招,要出奇制胜,却是因为没有必胜的把握吧?”
“你闭嘴!”平衍拍着床沿低声喝道。如果可能,他简直希望伸手去扼住她的喉咙,不让她将这些绝顶的机密就这样毫不留余地地揭露出来。他痛心疾首地看着她,沉重地摇头。这不是他记忆中的晗辛。那个来自江南娇俏机灵未语先笑,温存体贴的晗辛,自从被自己赶出临川王府后,便再也回不来了。眼前这个女子犀利如刀锋,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令他不悦的咄咄逼人的疏离。她敏锐依旧,却更加尖刻,令他有些招架不住。“与你无关的事情你不要乱猜。”
“我被你关在这里,你敢说与我无关?”
他冷冷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问:“你真的想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扯到自己身上?”
“是你扯到我身上的。”她毫不退缩,冷笑连连:“我一直守着我答应过你的话,离你远远的,即使见面也只做从来不曾认识过你。是你要把我扯进来,你告诉晋王我与柔然人关系暧昧,你以为他就只是将我逐出王府吗?他是那种会善罢甘休的人吗?你希望我离开龙城,你想过没有离开了龙城我还有命在吗?”
平衍惊呆,促声问:“你说什么?”
晗辛冷笑:“你这会儿又来装什么?是你把我推到了现在这个位置的。你以为你把我关在这里,万一龙城有变你就能保护得了我吗?”
“你……”平衍震惊地看着她,有种用心被拆穿的狼狈,“你想多了……”他虚弱地反驳。
“想多了吗?”她扬起眉毛揶揄地瞧着他:“以你乐川王的本事,能到今天才知道我的落脚点在什么地方?为什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才把我带回来?我不会买你的账,不会感激你所作的一切,我有我的路要走,你干涉不了。”
晗辛后退了一步拉开与他的距离,让他没有办法靠自己的力量碰触到她。平衍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小动作后面的含义,有些恼羞成怒,放在腿边的手握成了拳头,却没有办法发作。
她的嘴角扯出了一个讥讽的笑容。“而且登基大典的时间能有多久,能让多少军队出发而不惊动旁人?最多不超过两万人吧?看来你们还是准备用贺布私兵去攻打贺兰部。”她皱眉看着他,眼中流露出了担忧之色:“这样太冒险了。”
她再次让平衍想到了叶初雪,那种越是躲闪在她眼中就越欲盖弥彰的笃定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他要到此时才能真正理解平宗为何会对叶初雪另眼相待。丁零的铁血男儿在这样的挑衅下如何还能安坐无事,若不将野马驯服又如何能对得起自己血脉里流淌着的丁零人的热血。即便是平衍这样深深汉化的人,骨子里也依旧有着丁零人对强者的欣赏。
平衍心中叹息,如果他没有遇见过之前的那个她,如果他们到现在才初遇,只怕会是另一段平宗与叶初雪那样的故事。但时机出了错,一切就都不同了。他们注定了月行越远,错过了就不会再有重逢。此刻能坐在这里与她说上这么久的话,已经是意外的惊喜了。
“既然你不让*的心,这些事情也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他冷下脸拍了拍手,内侍抬着软兜进来接他。
晗辛袖手旁观,看着内侍将平衍扶起来坐在软兜上。她从没有遗漏掉他神态间的疲态,却要强硬地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放我走,咱们以后一散两欢,各不干涉,岂不是皆大欢喜?”
平衍的软兜走到了门口却又停住,他站在初阳的光里冷眼瞧着她,任性又放纵地说:“不!”
晗辛恼怒起来,抄起之前被他接住的胭脂盒扔了出去。这一次胭脂盒砸在了及时关上的门上,叮咚地跌在地上散了开来,胭脂洒了一地。朝阳的光芒从窗户照射进来,落在满地残红上,映出一种不祥的血色。
平衍强抑着严重的挫折感命内侍速速赶回他自己的寝殿更衣。晗辛说对了每一个关键,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如果这个计划连她都能猜到的话,又如何瞒得住贺兰部遍布龙城的耳目。但贺兰部至今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贺兰崇绾都在两天前从贺兰部金都草原赶回龙城准备参加登基大典,这件事情实在太过反常。他必须赶在辰时大典举行之前,与平宗再商议一下。
不料平宗早已经在寝殿中等着他了。
晋王亲临,即使对于平衍这样的亲信肱骨来说,也是少有的事情。平衍立即意识到事出突然,平宗此来大概有重要的事情,制止住阿寂咋咋呼呼要去张罗招待的脚步,让他在寝殿外守候着不让任何人进来,才问:“阿兄,出了什么事儿?”
平宗面色铁青,看得出此时心情极为复杂。他沉声说:“平宸称帝了。”
平衍一怔,惊得脱口道:“这么快?不可能!他们根本没有准备多久,难道已经动员出了军队?”随即想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那么咱们的登基大典……”
平宗咬着牙道:“照样举行。平宸是伪帝,我们不能因为他而乱了阵脚。”
平衍想了想,点头:“这样也好,咱们可以用京畿禁军了。”
平宗点了点头:“我已经让他们把在龙城的外国使团都控制起来,不得随意走动,今日大典所有人必须出席,以防他们向金都草原那边透露消息。现在高车,柔然,乌桓诸部究竟会选择支持谁还说不定,我要你去争取他们的支持。”
平衍点头:“我明白。”
平宗这才舒了口气,皱眉打量平衍:“你怎么还未更衣?这是从哪儿来,穿成这样?”
平衍面色一红,岔开话题,问道:“他称帝的消息公布了吗?”
“这是我的探子快马回报的,正式消息大概明天也就到了。”
“那就还来得及。”平衍不再延宕,叫人来为自己更衣。正式的朝服里里外外有七八层,他靠着一条腿站起来坐下,坐下站起来,等全部穿好已经满头大汗。
平宗在一旁皱眉看着,忧心忡忡,却一时什么也没有说话。好容易等平衍穿戴好了,刚站起来,焉赉匆匆进来汇报:“将军,七郎,龙霄带着南朝使团偷偷跑了。”
平宗眉心一挑,冷笑:“他倒灵通得很。去追……”
“不可。”平衍赶紧拦住:“现在正是要争取诸国使团信任的时候,贸然对南朝使团出手只怕会有不好的影响。再说龙霄留在龙城也不是什么好事儿,走就走吧。反正贺礼送了,就算是来过了。”
平宗想想有道理,只得作罢。焉赉犹豫了一下,却不肯离开。
平衍看出他有话想说,问道:“焉赉将军还有什么事儿?”
焉赉有些犹豫:“这件事情不知道该不该说……,事关龙霄,我猜将军大概想知道。”
平宗心情烦躁:“别卖关子,快说。”
“我在凤都的眼线传回来的消息,说是罗邂打算在凤都城外截杀龙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