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雪奋力撞开门,风呼地一声将她卷进了石屋。她扶着墙勉力站稳,屋中一片冰冷黑暗,但好在一切必需之物都还在。她喘了口气,熟门熟路地从门后的角落里找出长颈琉璃瓶装着的葡萄酒,拔开木塞仰头灌了一口,只觉得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去落进胃里,一股暖意从胃中升了起来,冰凉透心的感觉略微散去了一点。她不敢停留,略喘了口气就转身出去。
这一夜起了大风雪,横风狂雪,一团团地砸在脸上。叶初雪诧异每一次来到这个石屋,似乎都会遇到这样的恶劣天况。
然而她没有时间多想别的,平宗的天都马就立在门外,这一整日的奔波,就连天都马也疲惫不堪,浑身大汗淋漓,在风雪中蒸腾着热气。叶初雪过去抱着马的脖子,亲昵地拍抚了一下表示感激,随即放手,走到马后去查看。
因为腹部受伤,叶初雪不敢让平宗在马背上呆着。她将毛毡的两角拴在马的腿上,让平宗躺在上面,一路将平宗从东边受伤的地方拉回到这个石屋来。她不敢让马走得太快,又不敢太慢怕平宗坚持不了太久,一路无数次停下来查看平宗的情况。中午时分突然天昏地暗,狂风大作,风雪几乎是从天上砸了下来,最大最急的时候,眼前除了雪团之外什么都看不见,而她不敢停。唯一可以安心的是风从西边吹来,只要顶着风向前走,就能找到那间石屋。
叶初雪将平宗拖进石屋,找到柴木和燧石,一边用冻僵了的手笨拙地生火,一边回忆着当时的情形。
平宗拽住了她的衣角,努力要唤回她的神智:“叶初雪,他已经死了。”他每说一句话都会喷出无数蔷薇色的血沫,声音不响亮,却能透入叶初雪混乱不堪的意识,令她情形过来。
叶初雪回身才发现自己已如同身陷修罗场,目力所及已经没有白色的雪,四周到处都被染得一片血红。尸体遍地都是,有高车人的,也有贺布铁卫。她顾不上别人,丢开手中的刀去查看平宗的伤势。
伤口极深,汩汩地向外冒着血。胡乱拼杀了一场后,叶初雪倒是冷静了下来,她努力回忆着当初睢子给阿寂包扎的过程,努力想要给平宗止血,然而这伤口远比阿寂身上的要深得多,无论她如何努力都不能将血止住。叶初雪觉得浑身都开始发麻,她不敢想象如果平宗也如阿寂那样死了自己改如何是好。她甚至在想,是该抱着平宗的头让他临死前舒服些,还是该继续徒劳地折腾他的伤口。就在她最凄苦无依六神无主的时候,平宗坚定地握住了她的手。
“叶初雪……”他用尽力气,喘息着说:“别管我,快走……”
她摇了摇头,力持镇静:“你别担心,我救你!”
“不行……”他用力捏了捏她的手,然而力气微弱,只堪堪能不从她的掌中滑落,“高车人……还会来……你快走……”
叶初雪停了下来,看着他的眼睛:“他们要杀的是你,我不能留你在这儿。”
“他们要杀的是我,所以你能逃走。”
叶初雪突然发怒:“你死了我还有什么可逃的!”
她从未发过怒,永远用最强大的自制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即使在最危难的时候,也从来不肯暴露出自己的软弱。所以当她突然怒吼出来的时候,平宗居然愣住,一时间心情激荡,一口血喷了出来。
叶初雪吓了一跳,再顾不得听他说话,不由分说抽出手去堵平宗的伤口:“平宗,要死一起死。”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很久以前自他封雍州王时起,就再也没人敢如此直呼他名姓。此刻乍然听到,完全是一种奇异新鲜的感受,竟让他有一种意想不到的振奋。也许也是因为郁在胸口的淤血咳出,他艰难却清明地喘了口气,攀住她的手笑道:“真好听,你再叫一声。”
叶初雪瞪了他一眼:“你要有命活下来才能听到。”
平宗叹了口气,说:“你这样是不行的。止不住血,我活不下去。”
叶初雪也顾不得自己满手鲜血,一把揪住他的领子:“你的风凉话留到以后再说,我该怎么救你,你教教我!”
平宗觉得自己随时会失去意识,不知道一旦闭上眼还能不能再睁开,只能竭尽全力趁着还能看清楚她,死死凝视,将她的模样铭刻在记忆中。过了一会儿才笑道:“看来你真没见过杀猪宰羊……”
叶初雪几乎被他的不紧不慢逼疯,一把甩开他,回身拔起一把刀指在他的咽喉喝问:“你到底说不说?”
平宗一愣,忍不住笑起来。叶初雪也自觉大失方寸,举止可笑。他若怕死,也不会将她气得如此不知所措。
平宗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妥协:“要止血先用火燎出血的地方……”
叶初雪一听就明白,扔了刀转身就去身边尸体身上搜燧石火引,平宗身上的被她夜里弄丢了。平宗便指点她找来枯枝让她点燃了,先用布巾将伤口处的血擦干净,找到出血的地方,用火去灼烧。
临动手前,有抓住她的手,切切叮嘱:“一会儿我大概会晕过去,这天马上就要有大风雪,你记住迎着风雪走,向西的方向,一直走,找到你呆过的石屋。那里有治伤的药,还有针线。你要想办法到那里,再用针线把我的伤口缝起来。”
叶初雪死死记住他指点的方向,点了点头。
平宗再没有要嘱咐的话,心中踌躇不定。茫茫雪原中,要找到那石屋的机会微乎其微,但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此刻不能指望任何旁人来救援,他只有依靠她。“我能信任你吗,叶初雪?你一定要找到石屋。”
叶初雪回身看着一望无际的雪原,乌云渐渐聚拢过来,低低地从阴山顶沿着山脊向下流动,风雷暗藏,隐隐有千钧之势。而辽阔雪原上一望无际,除了阴山,没有任何可以做为标志物的地方,连一棵树一块石头都没有。
她不敢让平宗看出自己的担忧,咬了咬牙点头道:“好,我带你回去。”
平宗拉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到时候不管我是什么样子,一定要叫醒我。一定一定。”
叶初雪被他的语气慑住,不由自主点头:“好。”
平宗深吸了口气,伸手揪住一旁一具尸体的胳膊,点头:“来吧。”
叶初雪知道此时再多说任何话都是在耽误时间,不敢去看他,转过身去用背对着他,将燃起的枯枝探入他的伤口,只听轻微嗤地一声,平宗闷声一哼,被他攥住的尸体传来骨骼断裂的声音。
平宗身体绷得像一根弓弦,全身肌肉贲起,仿佛随时都要断掉一般,紧要时抖得身上蹀躞带叮当作响。叶初雪咬紧牙关不敢转头,也不敢停手,血肉被燎烧的焦臭味弥漫开来,她连大气也不敢喘。直到如平宗所说,再也不见有血流出来,她才停了手,又仔细查看了一遍,果然血止住了,这才学着睢子的办法为平宗包扎好,之后再也忍不住,手脚并用地爬到一边大呕特呕起来。
她这一整天什么都没有吃,能吐出来的只有苦水。然而胃部的痉挛不肯停止,她吐了又吐,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吐了出来一样,眼泪鼻涕统统流下来,却不敢闭眼。鼻端似乎他的身体被灼烧的味道始终不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叶初雪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倒在雪地里微微抽搐,才连忙跳起来,收拾好毛毡和天都马,照着他说的方向朝西边迎着越来越凶狠的风走去。
这一走便是一天一夜。其间平宗一直没有苏醒。苍茫天地间,除了凄厉吼叫的风雪,唯一伴着她的只有神骏的天都马。他们一步都不敢停,略微顿一顿都立即一身一头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