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_第二章 明月向难犹际会 上

崔璨隐约觉得这些日似乎有些什么变故。

自从他被那个身份不明的女子从大理寺的监牢里提出来说是要送往金都草原,随即又被贺布卫的士兵在城门拦住关进了这所监牢之后,只被人提审了一次,之后便像是被遗忘在了这里一样,再也没有人想得起他这个人。

好在比起大理寺的监牢,这里尚算暖和,监室外的火盆日夜不息地熊熊燃烧,一日二餐都有专人送来,食物新鲜,虽然算不上可口,总算还能下咽。所住牢房虽然也就只有甘草铺地,但一个人住的话,地方还算宽敞,不像当初与崔家其余人关在狭窄逼仄的大理寺监牢中,男男女女关在一处,只用栏杆阻隔,彼此更衣睡觉都不方便。甚至还有几个刚出生的婴儿也岁母亲关进来,每日婴孩啼哭,妇人哺乳,无比尴尬。

因此虽然一关就是大半个月,崔璨这牢房住得倒是十分称心。他为人谦和,与每日来送饭的老头儿有时还能闲聊几句,借以排遣寂寞。只可惜老头儿是个哑巴,只能听着他说话冲着他憨憨地笑,却不能回应上一两句话。

这却也难不倒崔璨。他闲极而动,左右监牢中并无旁人,便伸展四肢手舞足蹈,半吟半诵地将《论语》、《天问》、《素问》之类问答体的典籍全都背了一遍。这些都是他少年求学时必背的内容,早就烂熟于心,背出来毫不费力。背完之后无所事事,索性将四书五经也都从头再背一遍。

背到《公羊传》襄公十八年的时候,察觉到了异常。来给他送饭的老头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面貌凶恶的大汉,这回倒是不哑了,说的却不是汉话,两人指手画脚地比划了半晌却完全不得要领。

但即使如此,崔璨还是知道外面的局面定然起了变化。高车人与丁零人世代为仇。丁零先代诸帝南征北战,统和塞北,揉纳诸胡,将各族各部皆收归自己旗下,这才为后世统一江北打下了基础。在北朝版图之外的诸部中,柔然是西边强邻,与月氏象雄身毒大食诸国往来密切,势力强大,丁零无可奈何;乌桓地处极北,外御犬戎,当日平宗力主对乌桓和而不战,一力结好,彼此通婚,即便这些年略有龃龉,却也还能以各种利益相诱,保持大体上的相安无事。

唯独高车,早年曾雄霸东边大苍山下万里牧场,却被从大苍山中走出来的丁零人打得躲进了深山,双方各有无数英雄死于对方马蹄之下,从此两家结下死仇。即便是平宗这样主张对诸夷安抚为主的将领,最终也不得不亲自上阵将留在草原上的最后一支高车人剿灭。

龙城虽然作为北朝国都雄踞塞上成为各国商旅前往中原必经的门户之地,高车人却鲜少出现,更遑论在衙门中任职,担任狱卒之职。崔璨因此立即就能想到外面一定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

只是一连几天都在没能有进一步的哪怕一点线索,崔璨心中焦急却无力脱身,只能焦急地在监牢里转圈,连典籍也都无心再背下去。他在脑中推演了无数的可能性,但推演到高车人出现在这里,无一例外就只剩下一种可能:龙城已经易主了。

这个推测终于在这一日的清晨得到了证实。

这日外面响起的脚步声不止一人,崔璨立即跳起来迎着入口张望,却见两个彪形大汉架着一个人从外面进来,平日给他送饭的高车人走在前面先用木棍将崔璨驱赶到一旁,再打开监牢的门,好让两个大汉把他们架着的那人扔了进来。

崔璨的心一沉到底。

即使看不清那人的脸,他还是能轻而易举地认出来那个只剩下一半左腿的人。

直到那三个人都走了,崔璨才跑过去将地上的人扶了起来。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面色苍白,骨骼清癯,扶着他的胳膊时才觉察出他的身上极瘦,瘦得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他脸上和领口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伤痕,显是受过刑罚。崔璨心头大惊,连忙捉起他的手腕摸了摸脉,细听了片刻见脉象虽然虚弱却还平稳,显见并无内伤,这才放下心来,将他扶着在干草上躺下,小声唤道:“殿下,殿下?乐川王?”

平衍缓缓睁开眼睛,缓缓转动眼珠四周看了看,见没了旁人,便问:“他们都走了?”

崔璨点头:“殿下你感觉如何了?”一边说着从身旁干草堆下摸出一块饼来:“吃点儿东西吧,这是今日刚送来的,能吃。”

平衍似乎十分口渴,看着饼只是摇了摇头,干咽了下唾液,问:“有水吗?”

“只有生羊奶。”崔璨赶紧倒了一碗送到他唇边:“我嫌腥膻,不到渴极了不愿意碰。殿下想来尚可忍受?”

平衍就着碗沿只略沾了沾唇,立即皱眉推开,被呛得几欲呕吐,干咳了好一阵,才苦笑道:“你看我这丁零人,还不如你这汉人呢。”如此说着,自己心中也知道挑剔不得,终于闭眼吞下去两大口,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缓过劲儿来。

平衍就着崔璨的手自己使力挪到墙边靠着坐起来,总算正眼看过去打量他。崔璨被关了这许久,须发虬结,衣衫褴褛,身上气味扑鼻,令平衍不得不强忍着才能不扭头去打喷嚏。但他一双眼睛晶亮有神,竟似丝毫不受这囹圄之苦的困扰,眉目间意气舒朗,竟令人恍惚生出明月皎皎星河历历的璀璨之感。平衍愣了愣,依稀觉得此人眼熟:“你是崔璨?”

崔璨和平衍都曾做过皇帝的伴读,师从崔晏学习经典。只是平衍年龄比他们略大几岁,崔璨入英华殿读书时平衍已经被平宗带出去打仗了。两人虽然名义上有同窗之谊,却不过点头之交。尤其崔璨后来入朝为官,被崔晏额外擢拔为礼部侍郎时,平衍已经因为受伤闭门不出,两人之间就这样屡屡擦肩而过,兵没有机会深交。

见平衍居然认出了自己,崔璨有些意外,连忙后退两步,将身上早已经烂成布条的衣袖襟摆一丝不苟地整理了一下,郑重下拜,口中称道:“罪臣前礼部侍郎清河崔璨拜见乐川王殿下。”

若是换了别人见他到了这步田地还一本正经守着这些繁文缛节,只怕要笑出声来。但平衍却是与他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学生,丝毫不以为意,也努力坐端正恭容受了他这一拜,才苦笑道:“只怕如今我连乐川王也不是了。”

崔璨一愣,这才想起来之前一直有风声说新帝即位平衍会改封秦王,此时算来早已经过了登基之日,那么应该已经是秦王了。他连忙整顿襟袖,重新站起来行礼:“罪臣前礼部侍郎清河璀璨拜见秦王殿下。”

这回平衍坐不住了,扶着墙艰难站起来伸手拦他:“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却到底因为行动不便一直到他拜过起身也无法阻止。平衍苦笑道:“是我的话没说明白,如今我已经是阶下之囚,还说什么这个王那个王的,只怕明日连命都不在了,这些虚衔留着还有什么用?”

崔璨却肃容道:“不然。殿下的爵位既是朝廷所封,没有陛下的正式诏命,尚书省的堪合,礼部和宗正寺的公文,谁都去不掉。既然这些文书手续一概欠奉,那么殿下就还是殿下。我见殿下就是臣见君,君臣之礼就不可废。”

平衍愣了愣,倒是没想到他竟然在这样的环境下依旧如此一丝不苟有板有眼,不禁对他又多看了两眼,俄而苦笑:“想来你不久就会被放出去。这里本是我王府的监牢,如今却名正言顺成了我的监牢。”

“殿下何出此言?”崔璨微微诧异,“殿下蒙难至此,想来是龙城易主了?那为什么又要放我出去?”

平衍看着他:“我记得当初晗辛将你从大理寺牢房提出来就是要送到金都草原去。”

“晗辛?”崔璨低头默念这个名字,悠然神往,片刻之后才长长叹息:“当日她将我带出来,我却连名字都没来得及问,实在唐突得很。却不知这位晗辛娘子现在何处?”

平衍心中不快,冷冷道:“她随我守城,城破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崔璨一惊,抬起头来轻轻啊了一声:“果然城破了。”他虽然早就有所预料,但真听平衍说出来还是心头震动,不能自已。

平衍观察着他,心中迷惑,问道:“你们崔氏一族蒙难,你伯父崔晏死于非命,你本来就是要去投奔金都草原的贺兰部,如今龙城被贺兰部攻破,你不去额手称庆,却在这里感叹什么?”

“殿下此言不妥。”崔璨听他这样说,赫然抬起头来:“臣虽然身陷囹圄,却是因为我伯父的牵连,并非臣本身对朝廷社稷有什么非臣之处。当初我崔氏满门都论罪当诛,却被晋王想办法拖延了下来,晋王虽然没有明说,但其中体恤哀悯之情,我崔氏中还是有明白人心领神会的。”

“你说的就是你?”

“正是。”崔璨对平衍的讥讽语气不以为意,侃侃而谈:“听殿下所言,龙城眼下之难当是源于贺兰部和废帝之乱。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是皇室内部操戈,殃及池鱼。不管废帝也好,新帝也好,谁拥有龙城做这个皇帝都好,前提是不要令百姓涂炭,苍生受苦。龙城墙高城固,想来攻城之战险恶非常,死伤也定然不在少数。士兵死战本是本分,但若殃及百姓,则不管谁胜谁负都是恶战。这便是我不能看不忍见的事实。殿下问我为何不对晋王心怀怨念?那是因为晋王执政,苍生得益。他做的只要对百姓好,不管我崔氏受什么样的苦难崔璨都会帮他。对殿下也是一样。殿下当初在各地兴办蒙学,鼓励桑农,补贴牲畜农耕,在民间颇有声望,不管殿下身上还有没有爵位,在崔璨心中都是一位殿下。”

平衍被他一席话说得怔住,喃喃道:“没想得到世间真有这样至纯之人,难怪那女人会专门选择将你弄出来。”

崔璨迷惑不已:“那女人是谁?是晗辛娘子吗?”

平衍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外面却传来脚步声。他微微一愣,轻声笑道:“这么快就来了。也好,也好……”

崔璨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也好?”

平衍笑了笑,低声道:“平宸新入龙城,亟需人才替他稳定局势。我猜他们迟早会把你找去,却没想到这么快。”

崔璨有些意外地皱起眉头:“那我……我该怎么办?”

“你刚才不是长篇大论了一套吗?该怎么办,你心中有数。不过……”他想了想,欲言又止,眼见着外面进来两个内官服色的人,才飞快地说:“若需要时,你可以来见我。若你真如自己所说那样为了天下至公的道义,而不徇私情的话,我会帮你。”

“帮我?”崔璨还是不明白:“要如何帮?”

平衍只是微笑,一时不肯细说。

两名内官进来打开牢门,问:“崔璨?”

崔璨连忙整理了一下破衣袖烂衣摆,一丝不苟地行礼:“正是在下。”

内官上下打量他一眼:“跟我们走吧!”

崔璨这才惊讶,平衍所了果然不虚。他回过头朝平衍望去,见那年轻人靠在墙上正冲他微笑点头,崔璨心头一热,也不顾内官正伸臂等待,来到平衍身边低声说:“那位晗辛娘子,我会找到她,告诉她你十分牵挂她。”

平衍一怔,没想到他回把话题引到这里,正想说不必麻烦也不必惊扰晗辛,却见他们一行人已经走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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