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允转过头来看着他:“不对?什么不对?”
龙霄举起手阻止他继续说话,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仔细思量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又说了一声:“不对!”
尧允笑了笑:“怎么不对了?”
“你到底是谁的人?”龙霄张口便问。
“我?”尧允的笑容中掺进了寒意,“我怎么听不懂尊使的意思?我尧允是昭明骑兵总领,自然是本朝朝廷的人。”
龙霄被他的回答逗乐了:“看,还说听不懂,这不是答得很在点儿上吗?”
尧允看着他不吭声。
龙霄凑到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问:“北朝的朝廷又是谁呢?”
“自然是皇帝陛下的呀。”尧允挑起了眉毛,就像是他问了一个特别可笑的问题。
“我看未必吧。”龙霄冷冷地笑了笑,“尧允将军,你这人呢有个特别好的一点,就是武人心情,直爽不拐弯。所以呢,你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这一点我特别欣赏,跟我们南方人很不一样。我们南方人呢,总是要委婉一些。比如我再不喜欢一个人,也不会直接就吐一口唾沫过去。”
尧允哼了一声:“那是礼数。我们丁零人也不这么干。”
“但你却可以直呼皇帝,连陛下两个字都不带么?”
尧允冷笑:“谁又规定了一定要带?”
龙霄噗嗤一声笑出来,拍拍对方的肩膀:“所以说将军你是个性格直爽之人啊。居上位者,光是不失礼是不行的,还得要表现出你的衷心来。”
“龙使这是在教我如何做官么?”尧允神情戒备地瞪着他。
“倒也不是。我就直说吧,将军你虽然嘴上不说,可言谈举止,字里行间就把自己给出卖了。就这么说吧,你刚才给我的感觉呢,就是你对你们皇帝要让我再回龙城去的命令不以为然,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居人臣者,只要完成上面的命令就行了,我怎么想与大局无关。”
龙霄抚掌笑道:“果然是不满意。我能不能问问,为什么呢?难道将军舍不得送我走?”
“你在这里惹了这么多麻烦,能送你走是求之不得的。”尧允板着脸,似乎对龙霄的调笑毫无反应。
龙霄却听出了自己想要的内容:“其实你是希望我回南边吧?”
“我什么有没有想。”他仍然嘴硬。
龙霄瞪着他,一时倒不知道该从哪里下嘴好了。龙霄虽然自小就在明光军营中长大,也算得上是军营出身。但明光军都是从凤都贵介子弟中选拔品貌出色的作为皇家仪仗,平日看上去固然鲜衣怒马,人高马大,却到底没有经历过什么真正的杀伐,与尧允这样一刀一枪从死人堆里冲杀出来的真正的军人还是有很大的不同。
尧允身上有一种铁硬固执的气息。固然他本人也许并不像看上去那样油盐不进,但他一言一行中的风霜铁色是从血脉里透出来。龙霄在凤都惯用的嘻哈手段在他不动声色的面前显得既滑稽轻浮,也软弱无力。
龙霄知道如果不让他看到自己的力度,是无法达到自己的目的的。
他背过身去踱了两步,抬头看见桌案上堆满的文书信件,心头一亮,笑道:“你说你们龙城这么短时间内换了好几轮皇帝,居然也没有影响到边郡么?”
尧允哼了一声:“与你无关。”
“怎么能无关呢?天下大势此消彼长,联系千丝万缕,哪里是一条长江能够阻断的?更何况,我现在就在江北,在你的屋檐下,这还与我无关,莫非真要把我送到龙城去了才会有关吗?”
尧允皱眉看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龙霄索性坐下,想了想,笑道:“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举凡天下易主,总会上下牵连,洗旧换新,我好奇的是,莫非这一次将军竟然不受惊扰么?”
尧允被他问得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瞪着他看了半晌,蹦出来的还是那四个字:“与你无关。”
龙霄笑了起来:“你这么回答,那就一定与我有关了。”他跳起来走到桌案前,眼睛飞快地浏览,很快在一堆杂乱的书信中找到了与尧允给他看的那封公文一模一样装帧的公文拿,一把抓了起来。
他跳起来的同时,尧允也反应过来,追过去握住他的手腕:“你想干什么?这是我的书房,请龙使自重!”
“自重,自重,我不过是好奇嘛。”尧允的手劲非常,龙霄痛得脸都变形了,还得咬着牙忍着赔笑脸,手一松,将那封公文扔了回去。然而公文却已经散开,里面的内容在他眼下一览无余。
“这上面说的是什么?”龙霄眼尖,一眼扫过,简直是得偿所愿:“果然吧,龙城要派督军来,‘辖制军事’?将军,这是要夺你的军权啊。”
尧允这些日正为这件事情烦恼,被他如此戳穿,登时觉得无比烦乱,狠狠将龙霄推开,把桌上堆的书信顺手整理好:“尊使如此太过出格了。若非你是龙城要的人,我现在就能把你扔出去烤了给麾下将士们下酒吃。”
“北朝军队还吃人么?”龙霄也知道自己这一招太过无耻,仗着尧允那她无可奈何,讪笑了两声,想想还是要给出个态度:“这个,我只是一时好奇,冒昧唐突了,还请将军赎罪。”
尧允到了这个时候自然知道他心里有什么打算,问道:“你到底要说什么就直接说吧。”
“我说了,将军可以不要生气。”
尧允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龙霄只得硬着头皮自己说下去:“将军其实是晋王的人吧?”
尧允眉头一挑,动了动嘴唇,终于忍住没有问他如何知道,只是低下头去,若无其事地继续收拾桌案。
龙霄见这情形,心中已经明白。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既然不怕得罪你,那我就直呼其名了。平宸这小儿之前受晋王操纵多年,一次试图反抗就被晋王直接逼退了位,只怕对晋王已经恨之入骨。如今他重新上位,自然要清洗晋王的势力,将军若真是晋王的人,只怕迟早是躲不过的。”
尧允冷笑:“我什么时候承认我是晋王的人了?”
“不用亲口承认,你的一言一行都在说明。将军,打仗固然我不如你,但论起察言观色揣测人心来,你却差我太远。新帝登基,你既没有张灯结彩地庆祝,也没有遣人前往龙城去道贺……”
尧允皱眉打断他:“你怎么知道我没有遣人往龙城去?”
龙霄笑了:“你已经要送我去龙城了,若是之前已经遣人去龙城的话,总会提到路上彼此接应的事儿。但你一句话也没有提,可见与龙城毫无联系,也可以看出来你对新帝继位这件事情十分漠然。”
尧允哼了一声,仍旧不甘心:“即便如此也不能说明我就是晋王的人啊。”
“可我是晋王让你拦的对不对?”龙霄摇了摇头,“龙城形势瞬息万变,让人很容易就把关键的时间点忘记。我被你捉到的时候,还是晋王主政。你所奉龙城之令来自晋王。若你不是晋王的人,龙城易主后你既然已经撤了对我的看守,为何不放我南归?”
“你是一国使节,关系重大。当然不是我能做主的。”
“严望如今是龙城第一功臣,你若要走他的路子,至少可以带人将他父亲祖宅修葺完好,却一任那房子还那么乌漆墨黑地放在那儿。”
“我是朝臣,不是他严望的私臣,犯不着替他尽孝心。”
龙霄笑了起来:“听听,听听,尧允将军,你还说自己不是晋王的人么?”
尧允恼怒起来:“你哪里有证据说我是他的人了?”
“可你也没证据说你不是啊。”
尧允一怔,冷笑:“我用得着给你拿证据么?你不过是外国使节,莫非还想插手昭明事务不成?”
“我自然是管不着。”龙霄也不生气,仍旧笑眯眯地:“可你觉得来了个督军的话,你能怎么解释呢?”
话头又绕回到督军身上,尧允又是一阵头痛,看了他一眼,闷声不吭。
龙霄知道自己把住了他的命门,继续攻击重点:“刚才也不知是我眼花还是确实如此,你那公文上盖着太宰府的印钤和严望的私钤。怎么,严望已经成了太宰了么?这可是炙手可热的新贵啊,你若不着急去巴结,自然有人急着向上拱。尧允将军,人家若真是要找你的麻烦,你能保证我说的这些都不是把柄么?”
尧允有些发怔。他自然知道督军这件事情就是为了收他的兵权。但身为军人,他能做的准备都是从公务上入手,将人家可能会拿来做文章的问题先行解决。但是龙霄此时的一番话才让他悚然而惊,原来在这些看不见的角落里,也都到处都是陷阱。
龙霄继续睡:“且不说你是不是真的与晋王有瓜葛。你是跟着他打仗出身的总没错吧?如果是你,麾下敢用敌人栽培起来的人么?”
尧允深深看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只是这些都与你无关。”
“有关,太有关了!”龙霄笑道:“你对龙城有多忠诚,直接决定了你会不会送我去龙城。”
“你不想去龙城?”
“你希望我去吗?”龙霄反问他,“你也不想想,晋王为什么要留下我,平宸为什么要你送我去?”
尧允想了想,不得要领,问:“为什么?”
龙霄摇头:“这个我不能说,你得自己去领会。”
尧允心头一动,试探地问:“莫非,你也是晋王的人?”
“开什么玩笑!”龙霄笑了起来:“我又不是罗邂,怎么可能是晋王的人。”他别有深意地看了尧允一眼:“这不你也不是嘛。”
尧允听他如此说,反倒心中愈加笃定他与平宗定然关系密切,只是不能宣之于口而已。于是问道:“你说了这么多,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白,你放我回南方去,万一那个督军来对你不利,我在落霞关接应你,如何?”
尧允猛然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一丝寒意泛上来,盯着他的眼睛:“尊使是在挑唆我叛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