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世隔绝的日子过得飞快。一转眼小白狼已经有一尺多长了。叶初雪再抱它就不那么容易,力气大了许多,随时都能从她怀里挣脱出来。它越长性格就越孤僻,不大爱与人亲热,气得叶初雪指着它的鼻子骂:“没良心的白眼狼,小时候多可爱,还会撒娇,现在就老是斜着眼睛看人。再长大些怕就不认我这个主人了。”
平宗一边幸灾乐祸,一边劝道:“它是只狼啊,你又不是不知道,狼天性就是这样了。”
叶初雪扭头看他:“你的赫勒敦也是这样么?”
平宗认真想了想:“没有,赫勒敦像只狗,一直都很乖。”
叶初雪看着小白闷闷不乐:“你怎么就不能像只狗呢?”
小白白了她一眼,掉头跑开。
平宗安慰她:“不像狗你才会时刻记着它是只狼啊。知道是狼就会提防着不被它咬你一口。”
叶初雪怔了怔,十分惆怅:“原来彼此之间还是要保持距离啊。跟人一样。”
她顺势在雪地上坐下,抬头看天。天空呈现出一种深邃的蓝色,四壁雪山苍然傲立,拥围出那一片蓝天来,看久了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我怎么觉得就像是被关进了井里的青蛙,抬起头只能看见这么一片天。”
平宗正在她身边鞣鹿皮,听她这么说停下手,也朝天空望了望:“我觉得挺好啊。生做井底的青蛙也是种福气呢。”
叶初雪觉得跟他简直没有话可说,哼了一声,继续抬头望着天空,喃喃道:“这日子都过糊涂了,也不知道现在是几月了。”
平宗想了想,笑道:“山中不知日月深,谁还记得现在是何年何月?说不定外面已经天翻地覆三百年过去了,咱们只做这武陵桃花源中人吧。
叶初雪看着他一味地笑,一直笑到他心中发毛,只得投降道:“好吧好吧,不做神仙做凡人,现在差不多该是四月了吧。”
“啊?!”叶初雪震惊地瞪着他,像是听见了最不可思议的话:“四月!四月还是冰天雪地!”说完自己也知道这话太可笑,只好忧愁地托着脸遥想家乡:“江南的四月都已经是遍山春花了。燕子斜飞,春幡袅袅,青梅酒正好,陌上少年春衫薄,若还在凤都,正是春游踏青的好日子。”
平宗放下手中的活来到她身边坐下,和她一起望着天空,笑问:“怎么,想家了?”
她不吭声,将头靠在他肩上,轻轻哼起歌来:“望江南兮清且空,对荷华兮丹复红。”
平宗听她哼的曲子清幽婉转,用的是南音,不禁大感兴趣,咦了一声,好奇地瞧着她:“你唱的是什么?再唱两句来听听。”
她嫣然一笑,继续唱道:“唯欲回渡轻船,共采新莲,傍斜山而屡转,乘横流而不前……”
平宗笑道:“这句我听懂了,你是想与我泛舟湖上,学范蠡西施呢。”
她抿嘴微笑,并不回答,兴致上来,索性坐了起来,抬手以衣袖掩住口鼻,眼波翩飞,在他面前款摆腰肢,缓缓升立,斜踏出去一步,脚尖轻点,皓腕婉转,斜肩抖袖,低颌垂首,脚踏节奏,边歌边舞,俯仰之间,风情无限。
“于是素腕举,红袖长,回巧笑,堕明珰,荷稠刺密,亟牵衣而挽裳,惜兮朱而坏汝。”
她身后是雪山冰湖,头顶是湛蓝的天空。她如江南采莲女般容颜绯红,顾盼生姿,体态摇曳柔软,彷如蒲柳在风中款款摇动。
她身体有一种柔韧的美,白衣翩翩,虽然不若专业舞伎令人炫目,却因为衷心为情人起舞,举手投足间有一种旁人都无法企及的妖娆丰艳。一回首一折腰,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都变得温软如同春雨夜入吴江,温润直抵人心最深的角落。
当她舞到最后两字,突然飞快地旋转两圈,衣袂飞散,如姑射仙子般几欲飞升。
平宗情不自禁地向她伸出手去,她却趁势背转身子,玉山倾颓,向后朝他怀中仰倒下来。
平宗本就已经痴迷,见此顺势托住她的身体,随着她口中未绝余韵,让她躺入自己的臂间。一时间两人四目交投,浑然忘我,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还有最后两句,可别忘了。”他的手指从她唇边拂过,沙哑的嗓音说出脑中唯一能想到的话。
她仿佛被他下了咒,一动不动地落在他的怀中,全身都化作了水一样,全靠他手臂的力量支撑,脑中一片空白,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他。她让自己沉浸在他的气息中,一任他的身影遮挡住了面前那片天空,让他的影子覆盖在自己的脸上身上,在他目光的催促下,像是叹喟般喃喃吟出了最后两句:“千春谁与乐,唯有妾随君。”她恍然大悟,“原来你知道这首诗。”
他便笑了起来。牙齿在阳光下白得耀眼,一双眸子闪着光芒,仿佛将天的蓝色都吸了进去,眼眸深处也泛出了一抹蓝色。他笑道:“这可是你说的,我记住了。”
叶初雪闭上了眼睛,只觉全身上下一片轻松。
原来不管不顾地说出来会是如此的解脱。那如盛夏急雨中的荷叶一样被密集敲击鼓荡不平的心意,无论再用多少的国恨家仇去涂抹都已经无法掩饰。芙蕖露角,惊蛰鸣虫,再冰冷的霜天白河,再厚重的积雪重冰,都抵挡不住那命里注定了的情意萌发。
不管她如何地想要否认忽视限制束缚那一缕情丝,她终究都还是无可救药又心甘情愿地在他的怀抱中沉沦了下去。
放弃抵抗的滋味如此美妙,长久不曾有过的恣意任性,在这一瞬间如决堤之水漫涌而上,转瞬间就将她淹至没顶。而这一瞬间,在这样天地静谧山川无声的世界里,在这个只有他的世界里,她完全不想挣扎。哪怕就此溺毙了,也觉得是得偿所愿。
她躺在他的怀中,伸手抚上他的脸颊,将那两句清晰又缓慢地重复了一遍:“千春谁与乐,唯有妾随君。”
平宗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她那样一个坚硬顽固的人,怎么会在突然之间就将坚冰融化了?他笑了笑,笑容却无法从心所欲地如往常那样自若,他的胸口喉间满溢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似乎不可言说又似乎随时会喷薄而发。这样的矛盾令他的笑容发紧,迟迟早不到说话的声音。
她却为自己一时间的失控感到羞愧,突然推开他跳起来,转身往石屋中跑去。
小白跟在她的身后亦步亦趋。
叶初雪觉得只有奔跑才能将自己心中牵连肺腑的那种酸痛舒爽发泄出来。寒冷的风扑在脸上,刻骨凌冽,她视线渐渐模糊,仿佛是要被冰封冻住一样。她想也许那样更好,趁还来得及,将所有情不自禁的流露,无法按捺的心动都冻结起来,在一切不可收拾之前。
然而冰雪已经没有了封锁人心的力量。
当她跑进石屋,暖意扑面而来,面上的冰霜顷刻间融化。她立在房间的中央,看着屋中的一切,看着他们无数次缠绵的床榻,一起依偎度过一个又一个长夜的波斯长毛毯,彼此互相喂食的酒杯,突然发现他们早已经水*融,早已经不分彼此。只有她还在自欺欺人,以为这只是暂时的栖息,以为离开这里她还能是那个发誓不会去爱任何人的叶初雪。
她早已经不再是她了。
叶初雪茫然立在当地,突然觉得无比恐慌。一直以来她所赖以支撑的种种信念,随着身体里冰雪的消失,也流逝不见了。
她的仇恨和复仇;她的戒备和警醒,早在不知不觉之间被他化解不见。他说这是梦,她也以为这是个转瞬即逝不可再得的美梦。没想到梦境销蚀人心,瓦解意志。她不由自主地跪伏在地上,既为自己的解脱,也为自己的软弱,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