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有光坐在尧允日常的坐的位置上,慢悠悠地翻动面前的案卷。他看得很慢,很仔细,似乎每一个字每一个笔画都要研究透彻。
屋外稻田里青蛙呱呱呱地叫着,一只飞蛾也不知何时闯了进来,在灯罩上噼噼啪啪撞着,让灯影不时地轻微晃动。
尧允屏息耐心地坐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一任蚊虫落在他的手臂上,贪婪地饱餐一顿然后振翅扬长而去。
天气闷热,两个大活人在斗室中相对,越发令人觉得有些透不上气来。贺有光鼻尖的汗珠跌下来,落在面前的案卷上,将墨迹洇开一小片。他这才仿佛是回了神,抬眼皮觑了尧允一眼,见对方身上衣衫已经被汗水浸透,却仿佛入定一般纹丝不动,心中还是略有些佩服,笑道:“尧允将军怎么不喝茶?我觉得这个天气喝清茶比煮的茶要清爽许多。”
尧允看了看自己面前放着的茶盏,直截了当地说:“喝不惯。”
他这有一说一的性格贺有光这些日也已经习惯,笑了笑不以为忤,倒是略有些抱歉地说:“实在对不住的很,看来还得劳烦将军再多耽搁一会儿,是我看得太慢。”
他面前桌案上左右各堆着一沓两尺高的案卷,左边是还未过目的,右边是已经看过的。
贺有光自到了昭明镇,先是在昭明城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闲逛了两三日,将此处的地形,风物,习俗,往来人等都摸透了,这才调出案卷文档来,一日日地过目查看,一分疏漏也不肯有。
他有个奇怪的习惯,看案卷的时候必须尧允在一旁陪着,说是防备有疑问的时候方便询问,但尧允陪着他在这屋里坐了四日,也没见他开口问过一句话。
起初尧允还不耐烦,总想着敷衍一会儿便寻空遁走。不料贺有光虽然说话不温不火,做事不急不躁,却绵里藏针,将他看得十分紧,连一次单独离开的机会都没有。尧允这也就明白对方是有备而来,不可轻慢以待了。
他想透了这一点,索性塌下心来陪贺有光耗着。
他知道贺有光此来不善,朝廷整顿边镇,无论是要杀鸡儆猴还是要收束最关键的对江南的兵力,昭明都必然是首当其冲的。何况龙霄也给他分析过,如果太宰府要收他的兵权,有的是把柄来抓。只是他一时还摸不透贺有光到底打算从哪里下手出招。
贺有光却将手中案卷扔开,揉了揉鼻梁笑道:“今日怕是看不完了。”他神情略有些疲惫,拿起茶杯身体向后靠在凭几上,自己喝了一口慢慢品着,忽然问道:“这清茶应该是南朝传过来了,那个龙霄在这里这么久,也这么喝么?”
尧允倒是被他问得一惊,愕然抬眼,直勾勾地盯过去,诧异对方莫非懂得看穿人心不成,自己刚刚想到龙霄,他便说起来。
贺有光被他的目光盯得不自在起来,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脸,笑着问道:“怎么?我说错什么话了?还是龙霄这个名字在昭明不能被提起来?”
这话自然是在讥讽。贺有光眼看着尧允将龙霄送走。过后虽然尧允绝口否认,只说龙霄是自己私自逃跑,为此还处置了几个经手的部下,却也无论如何解释不清为什么迟迟不将龙霄送到龙城去。
贺有光对此事引而不发,尧允猜想他其实也是想要将所有罪状都集中起来一起扔出来。所以贺有光不说,他也不提,龙霄这个名字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一时间仿佛昭明城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一个人。
直到此时贺有光突然提起,彷如晴空霹雳一般,震得尧允手心冒汗。他明白,贺有光这是开始发难了。
“龙使他……”尧允让自己沉静了一下,小心措辞:“他滞留在昭明期间,我与他只见过寥寥几面,都是说了话就走,倒真是没有留意过他到底爱喝清茶还是煮茶。”
“是吗?”贺有光果然不出尧允的意料,开始在他的话里做文章:“寥寥几面?我怎么听说将军和龙使都快成知交了,就连龙使出城,也是将军亲自护送。”
尧允淡淡看着他,说:“你听说的不真。”
“那么将军几次三番拖延时间不送龙使上龙城也不真咯?”
“这倒是真的。”尧允早就想好了应对的话,不温不火地说:“起初龙使因为龙城被围不愿回去。督军也知道,严望将军就任太宰这件事情,朝廷的邸报是三月初才送到的,而命令龙使北上的消息却是二月中旬就到了。当时龙城情形不明,我也不敢大意,宁愿拼着被上峰责罚,也要确保龙使的安全,毕竟兹事体大。”
“那么三月初十送来的第二份公文呢?”贺有光从看过的案卷中翻出一份公函摔在面前。
“不巧龙使病了,大夫嘱咐不可贸然上路。”
“哦?是吗?”贺有光被他面不改色的谎言激怒,冷笑着问:“是哪个大夫说的?有没有开药方抓药?药方在哪里?”
“龙使信不过昭明的医官,他使团中有自己带来的大夫,现在还扣在驿馆里,督军要想问,我可以着人去将他带来。”
“不急,我会慢慢查清楚。”贺有光目光在他脸上冷冷地扫了一圈,从案卷堆里又找出一份来,自己先仔细看了看,笑了笑,问道:“昭明驻守骑兵四万三千人,为什么马匹只有不到两万匹?骑兵不都是一人双马吗?这还差了六万匹马哪里去了?”
尧允以为他还要接着在龙霄的事情上做文章,不料他话头一转,从完全预料不到的地方发起了攻击。
尧允虽然是昭明骑兵统领,但实际上统管整个昭明的军事诸务。但贺有光的问题却一时不好回答,他要理顺一下思路,才能解释:“昭明与落霞关一山之隔,实际上是南北双方唯一路上接壤之处。昭明设置骑兵驻扎是先帝天佑四年时的事,到如今已经十五年了。当日南北双方攻守形势与如今迥异,两家在这里打过好几场大战,都因为落霞关地势险峻又有天阵导致本朝落败,所以当初设置昭明镇本身就是为了防备落霞关出兵北上。”
贺有光颇为不耐烦:“这与今日之事又有什么关系?”
尧允额头冒汗。贺有光找的这个突破口果然毒辣,他自然不会不知道其中原因,然而真要假装不明白,让他说起来,这其中就涉及到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往事了。但无论如何,该解释的总得解释,不能在第一个回合就被对方拿下。
“自然有关系。因为要防备落霞关借地势之利居高临下对昭明进攻,所以昭明配备的都是骑兵。但实际上昭明地势狭窄,曲折多山,骑兵向南并没有优势。因此这十几年的时间里,就慢慢将骑兵裁撤了大半,而且由于这里不需要长途奔袭,所以也没有一人双马的配置,都是单人匹马。现在昭明的军力,是两万骑兵,两万步兵。”
贺有光耐着性子听他说完,才冷冷一笑:“是谁裁撤的骑兵?”
尧允脱口就要回答,然而晋王两个字到了嘴边才猛然意识到这其实是个陷阱,又生生咽了回去。
贺有光却不容他有迟疑,冷笑着追问:“怎么?说不出来吗?”
“这有什么不可说的?”尧允沉下心来小心应付:“裁撤调换驻军这么重要的事情,自然是朝廷下令,太宰府专人督办的。”
“哦?专人督办?”贺有光又翻出一份案卷来:“至正六年秋天,你派人遣送三万匹马去了哪里?”
尧允心头一跳,却不得不照实回答:“寒山镇两万匹,磐山镇一万匹,这是太宰府下文命我将裁撤的军马转运到那边去的。”
“寒山镇,磐山镇……”贺有光刻意将这两个名字用牙齿厮磨着说了出来,“尧允将军,你可知道两个月前西边四镇不听皇命擅自动兵夺取了柔然的河西牧场,此后便拥兵自重,不听太宰府统属,陈兵西部边境,意图谋反?”
他这句话问得恶毒之极。尧允自然知道四镇夺取河西牧场之事,但所谓用兵自重意图谋反这种事情却无论如何不能承认知道。但这两句话连在一起问,尧允无论说知道还是不知道都会惹来大麻烦。说知道变成了谋反同谋,说不知道定然又会被对方斥为谎言,进而诬则他因为参与谋反才撒谎,这样的伎俩尧允其实并不陌生,因此十分警惕,一时间不肯回话。
“不说话?”贺有光仍然在笑,笑容却冷得足以让人忘了这个季节的潮热天气,“那好,我只问将军一句,你那三万匹马运过去,是为了支持他们谋反的吗?”
他这样捕风捉影牵强附会地栽赃也激怒了尧允,他冷冷地说:“我只是遵循太宰府的命令转运军资,其余一切全不知晓。”
“太宰府?”贺有光不为他的怒气所动,仍然慢条斯理却无比阴毒地问:“至正六年的时任太宰不是平宗吗?”
“正是晋王。”
“尧允将军,平宗一介叛臣,你仍称他为晋王,是不是心怀旧主啊?”
“你!”尧允终于忍无可忍地跳起来,一拳砸在桌案上:“既然朝廷还没有下诏蠲夺他的晋王之位,我称他为晋王就理所当然,若这也成罪状,那就请督军拿出他已经不是晋王的证据来。”
贺有光冷冷看着他,笑道:“不过是随便问句话,尧允将军何必发怒呢?”
尧允毫不退让:“我尧允是朝廷任命的官员,我的主人就是当今陛下。说什么旧主。我尊敬晋王战功卓越,治国有方,却与他没有任何牵连。督军若是不信,尽管将我拿下锁送龙城,由大理寺审理定罪。但在定罪之前,在下没有必要在这里听督军平白寻找事端往我头上扣罪名。如果你一定要找罪名,我不妨送你一个:我尧允认为晋王比你们这些人,还有现在那位严太宰都要光明百倍。话放在这儿,要杀要剐随便你。我不奉陪了!”
尧允说完转身就往外走。他拉开房门,外面一阵凉风袭了进来,登时将房中之前的憋闷之气扫清大半。
贺有光在他迈步离开前,冷冷地说:“尧允将军,莫非你以为只有大理寺才能定你的罪,我却奈何不得你么?”
尧允脚下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冷哼一声,摔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