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勒带着大队人马进入昭明城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泛白,眼看着已经是拂晓时分。
这一夜惊心动魄,往来奔波,但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疲惫,反倒有一种大战结束后的亢奋,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急速奔流,心跳激越,仿佛如果坐下不动就会破胸而出一样。
但实际上这一夜他只做了一件事,就是与尧允赶到军营,两人确认了军营稳定后紧急商议,最后决定由尧允率五百精锐骑兵赶回昭明铲除贺有光以绝后患,而后由楚勒带领大队人马在天亮时赶到昭明接管全城防务。
据前方斥候送回来的消息,尧允的行动出奇的顺利,他一到昭明就将贺有光等人全歼,掌控了城中局势。眼下只要等楚勒带人去,与众人商议重新布防的相关事宜。
考虑到昭明城大小有限,楚勒只带了两万步兵进城,其余骑兵在城外驻扎。他与骑兵的几个卫长商议后,命他们在城北山地中搭建箭楼和瞭望塔,并且划定区域各自备战。一切安排妥当,这才驱马去与尧允会合。
城中之人都知道夜里出了大事,但边镇之民,见惯了烽烟战火,居然并不惊惶,听说尧允已经控制局势,城中几处起火的地方也已经将火扑灭,便都各自忙碌自己的生计,全然没有意识到这一夜发生的事情影响会有多么深远。
找到尧允的时候已经天色大亮。他坐在自己官邸那个房间中,瞪着之前贺有光所坐的位置发呆。桌案上堆积如山的案卷没有人动过,还是原先的模样,座位左手边贺有光的茶杯里还留着一点点茶水,淡黄色的茶渍在白瓷杯底上留下一圈痕迹。
楚勒风风火火地进来,看见尧允松了口气:“我到处找你,原来你在这里呆着。快来吧,两万步兵已经进城了,咱们商量一下后面该怎么办。”他说了半天,发现尧允仿佛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眼睛盯着桌案发呆,便不由自主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见桌上油灯还燃着,火光摇曳,在大亮的天光中显得苍白无力。
“唉,怎么还点着呢。”楚勒过去,噗地一下将油灯吹灭,转过头冲尧允说:“走吧!”
尧允眼中的光芒似乎随着油灯的熄灭而消失,缓缓抬起头来看着楚勒,语气中全是沉痛抑郁,“他浏览案卷直到深夜,手边没有水了,出门去找人,听见外面喧闹便出去察看,然后被我带人射杀了。”
楚勒眉头拧起,脸上的兴奋之色消失了,“已然这个样子了,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尧允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继续说下去:“我将昨夜的事情反复想了好几遍,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
楚勒眼中渐渐凝聚起锐利光芒,盯着他看了半晌,点了点头:“好,你问吧。”
“你是什么时候到昭明的?”
“今天是第七天。”
饶是心中早已有了准备,听见这个答案,尧允还是吃了一惊,他怔了怔,惨笑了一下:“你到昭明这么久都没有联系我,却在昨夜出现在安槐子那里……楚勒将军,我以为你是晋王最信任的下属,才全心信任你,甚至将带领大队人马进城的重任都交给你了,你说说,我这双眼睛留着还有什么用。”他一边说着,突然抽出匕首向自己的眼睛扎去。
楚勒大吃一惊,喊道:“不可!”扑过去擒住他的手腕,要从他手上将匕首夺下来。
不料尧允的匕首突然转向,趁着楚勒扑上来,直接顶上他的咽喉,将楚勒制住。“楚勒将军,”尧允语气冰冷:“你究竟为什么要将我置于这样的处境?你为谁做事?”
冰凉的刀刃贴在自己的颈侧,楚勒立即明白尧允全都知道了。他倒并不吃惊,被拆穿是迟早的事,只要目的达到,一切就都无妨。心里微微定了定,楚勒居然还能笑出来:“我自然是替晋王做事,尧允将军,这点你可一定要记住。”
尧允揪着楚勒的衣襟,将他摔倒在地上拿一只脚踩住他的胸口,匕首始终悬在他的眼前,喝道:“你老实说话,到这个地步了还想隐瞒不成?”
楚勒淡淡一笑:“我若是对你有恶意,只怕此刻你已经尸首无存,还能在这里拿着匕首对我吆三喝四么?”
尧允脚下用力,踩着他的胸口重重往下压。楚勒登时就上不来气,脸色憋得通红,难受得额头上青筋爆出。尧允喝问:“那两个来追杀我的人其实是你的人?”
楚勒已经无可隐瞒,点了点头。
尧允更怒,又问:“你早就将各处地形查看好了,才能将我引上城墙,你故意引走城上守军,最后撞见那个是你安排的?其实根本没有我被杀的谣言,只是他一个人说的?”
楚勒点头:“你全都猜对了。”
尧允睚呲欲裂,匕首又向下压了些,问道:“安槐子也是你的人杀的?”
楚勒却摇头,他要害受制,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要说出句话来十分不容易:“她没有死,我嘱咐过他们不可伤她性命。”
尧允呆了呆,却问:“为什么?”
楚勒艰难地笑了起来:“你是真不明白吗?”
尧允瞪着他,脑中千万个念头转过,前因后果早就想得通透了,只是因为安槐子这件事情才笃定了。他颓然放开脚让楚勒坐了起来,问道:“一直暗中跟踪我的是你的人?”
楚勒抚着胸大口喘气,一边吃力地找到说话的声音:“你一直以为是贺有光?”
“他到底是不是严望的人?”
“你觉得呢?”楚勒喘息略定,仍觉胸闷,解开衣襟低头看了一眼,只见胸口印着一个拳头大的青印子。他苦笑着摇头:“人说尧允将军英武果敢,勇猛无敌,果然名不虚传。”
尧允冷冷看着他,几乎要把牙咬碎:“我一世的英明就毁在了你的手里。”
楚勒抬头看他一眼,神色中满是讥讽:“你以为你能扛得过贺有光的捕风捉影,他是受了严望的私命,要来收你的兵权和你的人头,以此警告诸镇不得作乱,要归顺皇统。我只不过是让你提前走到这一步而已。”
“你让我做了剿杀太宰府督军的叛臣!你这是让我犯了谋反的大罪!”尧允失控地吼了起来。一宿以来的惊怒震撼懊恼到了这个时候终于爆发了出来:“我家人妻子都还在龙城,却在这里拥兵自立,你将我置于万世唾骂的漩涡中。龙城正磨刀霍霍要除掉边镇,你就让我站起来当这个靶子,不出半月,龙城就会调集周围的驻军到昭明,你是让我自戕以谢君上,还是让我与朝廷的大军同室操戈?这里可是昭明,往前十里就是落霞关,你真的不明白到时会有什么后果吗?”
楚勒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
三个月前,楚勒曾经暗地里潜回龙城,买通了禁军的看守在地牢里见到了秦王平衍。两人在牢中对今后天下局势做了推测,一致认为晋王若要夺回龙城,突破口实际上是在昭明。此处与落霞关接壤,是南部诸镇中兵力最强大的一个,而且尧允与平宗私交密切,是可以拉拢利用的。
只是平衍唯一担心的就是尧允对于朝廷的忠诚会大于对晋王的忠诚。与楚勒焉赉独孤闵素黎这些被平宗由底层士兵提拔上来的将领不同,尧允本身也出身于丁零豪族,并且从未在平宗帐下效命过,他与平宗的交情完全是个人的私交。当朝堂更迭之后,他作为镇守一方的大将,究竟会为平宗做到什么地步是很难预料的。
平衍当时身体寒毒已经隐隐有要发作的迹象,他嘱咐楚勒如果自己没能支持下去,那么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要将尧允彻底拉到晋王这边来。只要昭明不落入平宸严望手中,就始终会对他们行成牵制。晋王想要东山再起,必定会从北部进攻龙城,到时命尧允在南方起兵响应,平宸等人必定阵脚大乱。
楚勒等尧允平静下来,才慢条斯理地开口:“没错,这里是昭明,只要你坚守住这个门户,龙城即便派大军来围剿,也不敢动手。你怕落霞关有变,他们比你更怕。”
尧允双目圆睁瞪着他,似乎觉得他仍然能保持这样的冷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我骗你杀了太宰府的督军。龙城本就要除掉你,现在更有了理由,你现在腹背受敌,背面与本朝为敌,南面是虎视眈眈的落霞关,我都明白。”
尧允绝望地捂住脸:“我尧允一生忠勇,奋勇杀敌,立下赫赫战功,又为国家戍边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着昭明这个要冲,难道这一切从此全都付诸东流,尧允这个名字只怕以后会被写进史书之中,与李陵董卓这些人相提并论了。”
“你怎么还是如此糊涂?”楚勒皱着眉颇有些不耐烦,“秦王定这个计策时我尚觉得有些莽撞,担心令你受到委屈,如今看来,这计策竟然无比正确。”他不理睬尧允的怒目瞪视,问道:“难道你还指望平宸小儿能够长久坐稳帝位?你真以为晋王从此一蹶不振再无东山再起的机会?”
“当然不是!”尧允脱口反驳:“晋王深孚民望,根基深厚,自然能够重回龙城。”
“那么晋王回归之日,你希望以什么面目见他?首倡义旗的功臣,还是同流合污的羽翼?”楚勒的话中带着刺,“人人都说尧允将军忠勇无敌,只是这个忠字若落到了错误的人身上,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最后只能是一场空。你现在怨我,只怕届时就该谢我了。”
“可这并不是晋王的意思,而是你们……”
楚勒耐心几乎用磬:“秦王和晋王的关系你还不知道吗?晋王远遁漠北,能在中原主持大局的,就只有秦王而已。”
尧允再也找不到理由和质疑,愣了半晌,长叹一声,问道:“现在我该怎么办?”他抬起头看着楚勒,“龙城有三万户常住之民,有四万多军人,离这里不远的临川就是水军重镇。他们可以通过水陆两路攻打昭明,而落霞关肯定不会袖手旁观,他们有八万水陆军队,昭明一己之力怎么可能同时与南北相抗?楚勒,我就是想做个对晋王忠诚的忠臣,也得有这个命活到晋王回来那一天。”
楚勒的回答简单而坚决:“既然不能两面受敌,至少将其中一面化敌为友。”
尧允一怔:“什么意思?”
楚勒笑了笑:“你的好朋友龙霄现在就在落霞关,难道你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