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前走,天气越来越热了起来。
睢子带着叶初雪穿过大山,一路向南,眼看着山里林木渐渐染上深深浅浅的秋色。有时漫山遍野都是一片金黄,有时又被如火一样浓烈的红色包围。夜里露水越来越重,但天气还是比之前要热一些。
转眼走了一个多月,她的肚子已经大得无法弯下腰去。但体力却比以前好了许多,虽然已经无法攀登山崖,但在睢子精心开辟的不算太过险峻的山道中,还勉强能够应付。
唯一的问题是,叶初雪的胃口越来越好,时常会饿。山中固然不乏飞禽走兽,叶初雪历来不爱肉食,睢子也只能尽量在找到河水的时候,为她捉鱼吃。
但无论睢子如何想尽办法,叶初雪每次吃到鱼都会黯然垂泪。
这样一个女人捧着碗落泪的模样一开始让睢子吃了一惊,起初以为是又在耍什么花招,次数多了察觉出不对,睢子追问过几回,叶初雪始终不肯开口。自从那一夜两人摊牌后,叶初雪就不大跟睢子说话,除了必要而有限的几个词之外,几乎没有人听见她说话的声音。
睢子无奈,将一切都归结于孕妇的情绪多变。
“我姐姐要生孩子之前也像你这样,莫名其妙地哭,莫名其妙地发脾气……”
叶初雪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他,仿佛秋云蓝天都只存在于她的眼眸中一样。不用她开口,睢子也已经明白,“你不跟我说话就不是发脾气?谁说发脾气一定要大喊大叫了?”
叶初雪也懒得跟他费口舌,低头去看碗里的鱼汤。鲜香的味道扑鼻而来,她却鼻头一酸,一串眼泪已经落入汤中。
睢子叹了口气:“盐巴虽然精贵,也不至于让你用眼泪代替。”一边说着,掏出一块盐巴,用匕首刮了刮,撒入她的碗中,后退两步在一旁坐下,突然问:“我做鱼的手艺比起晋王怎么样?”见她震惊地抬起头看着自己,知道总算是猜对了,得意地咧嘴一笑:“我就知道,你又不是那种哭哭啼啼的女人,怎么会一喝鱼汤就哭呢。果然还是跟晋王有关。”
叶初雪最初的惊诧褪去后,目中也没了温度,静静将鱼吃了,汤喝完,把碗放到他面前。行动间,铁链哗啦啦作响。
睢子见她要走,忙开口说:“晋王把龙城攻下来了。”
铁链的声音戛然而止。
睢子看着她的背影,期待她转过头来追问详情。然而没有,叶初雪只是抬起头看了看秋天高远的天空,说出了几日来第一句话:“也是时候了。”
她举步又要走,却被睢子踩住脚上铁链:“他打下了龙城,就该回来救你了。”
这句话终于惹得她回头,却不是看他。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落在了远处。睢子皱眉,也顺着她的目光去看。
那是密林的一个缺口。他们所在的地方在半山腰上,透过那个缺口,视野开阔,可以看见山下的缓坡,一条蜿蜒的河水从山谷间流下去,渐渐流向远方。
河水消失的地方是一片草场上的乔木林。他们身在高处,极目远眺,看得出那片森林远远地向天边铺去,郁郁葱葱,五色缤纷,正是一年中最绚烂夺目的季节。
更远的地方,一道朦胧如烟的山影舒缓地在森林的尽头起伏。
睢子知道她看见了什么,笑了笑,“没错,那就是阴山。咱们已经走到云山的最南端了。”
“龙城是什么时候被攻克的?”她的目光一直驻留在阴山的方向,竭力想将那道山影和记忆中雄伟巍峨,守护着龙城的大山印证起来。
睢子目中闪着光,意味深长地问:“这有关系?”
“当然有。”也不知是因为龙城的好消息,还是因为终于走到了大山的边缘,叶初雪的情绪显然好了许多,也愿意跟睢子说几句话了。“我要算晋王找到我的时间。”
“你还真有把握。”睢子说得虽然不以为然,却到底还是说:“四十天之前。”
叶初雪一下子转过头来瞪着他:“你一直知道?”
“嫌我告诉你迟了?”睢子笑起来,好脾气地摸摸她的脸:“你生气的时候格外活色生香。现在我总算知道晋王到底为什么对你如此看重,打下了龙城都来不及进城,得到消息立即就调转马头来救你了。”看着她目中渐渐燃起火焰,睢子益发着迷,“原来你还有这么多颜色,咱们朝夕相处这么久,你却从来没让我看见过。”
叶初雪一动不动地任他的手在自己脸上拂过,用无动于衷来回应他的挑逗。她知道,在冷落了他这么多天之后,他迫切需要看见自己因他而动容。而不遂他愿就是最好的报复。
睢子看清了她的抵抗,笑了笑,放开手,说:“晋王带着人横扫了大漠和阿斡尔草原,进入云山,在咱们身后紧追不舍。后来大概是看清了咱们要去的方向,所以掉头向南,想在这里截住咱们。”
叶初雪很讨厌他说咱们。但现在却顾不得跟他较劲,只是问:“你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
“你以为我手下那三千人散出去是做什么去了?龙城的消息,晋王的行踪,我一清二楚。”
“是吗?”叶初雪反倒不生气了,盯着他研判:“为什么今天告诉我?”
睢子笑道:“自然是因为快要见到你的晋王了,我比你还激动呢。”
叶初雪突然抬起眼看住他:“这种语气不适合你。睢子,你不是个坏人,没必要在我面前做惹人讨厌的事。”
睢子没料到她居然这么直截了当,愣了愣,仍旧还是笑:“这么推心置腹地说话,你想要我做什么?”
“放我走。”她明白跟睢子这样的人兜圈子也占不到好处,而且她如今心焦如焚,也没有那个耐心,索性开门见山地说:“你说晋王也在这附近?放我去见他。你可以不要他的高官厚禄,我能劝他将云山步六狐祖居之地还给你。”
睢子嘿嘿地讪笑:“你到这个时候还觉得晋王能用什么好处买通我?”
“人总有所求。你千辛万苦把我带到这里来,总是有原因的。不管那人许了你什么好处,晋王都能加倍。可我觉得你不是见钱眼开的人,所以我许给你的,是你最想要的。”
“我最想要的?”睢子冷哼了一声,也没有了再去招惹她的兴趣:“我想要什么你们根本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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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非报仇,重振步六狐,划地为王这几个路子。除了报仇别的晋王都能帮你达成。可我怎么觉得你根本就不想报仇呢?”叶初雪抓住他这一瞬间的情绪失控,像针尖一样精准地试探着他。
睢子立即就察觉了她的企图,脸上又挂出吊儿郎当的笑容,抬着她的下巴说:“我想要你,你说晋王会不会让给我呢?”
叶初雪静静地说:“上一个这么问晋王的人死的很惨,那人跟你也很熟,就是你兄长。”
睢子的怒气并没有照着叶初雪的预期冒出来,他只是微微蹙了一下眉头,飞快地冷静了下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没有用的。”他语气平静,目光清澈,丝毫不被叶初雪的挑衅所扰:“我的目的你也清楚,就是要杀晋王报仇。我会把你当做诱饵,等着他来上钩。”
叶初雪沉默了片刻,点点头:“明白了。”
她说完转身朝帐篷走去,知道睢子的目光紧紧落在她的身后,一点也不敢有所松懈,一直到走进帐篷之前,都不敢呼吸。她怕自己稍微走神,就会让肩膀紧绷的程度,或者是弯腰时的姿势出卖自己的心情。
她要确保睢子毫无察觉。
叶初雪那一夜照例久久没能入睡,她躺在毡毯上,静静数着外面的呼吸声。
在无数个漫长蛮荒的夜里,她就这样静静躺在黑暗中,一边思念着那个人,一边细心聆听外面人的声息。睢子将所有手下都洒了出去。她知道距离他们不到三里的地方,就有至少五百人的保护圈。在他们抵达之前探索路径,选择宿营的地点,准备食物和水,甚至在他们到达预定地点的时候,帐篷都已经搭好。
但是从来也见不到人。自从出过几次事之后,睢子就不让她出现在那些手下面前。
在十里之外是一个更大的保护圈,驱除野兽,往返联络,制定行进的计划。还有更多的人在看不见的地方。叶初雪曾经猜测过那些人都在哪里,毕竟有狼群的守护,那些人行动并不可能太过容易。如今看来,那些人都被睢子派出去探听山外的消息。
从很久之前开始,叶初雪就知道一个人可以没有强健的身体,没有强大的权利,没有高超的武艺,但有一样东西必不可少,那就是消息。她曾经在南朝后宫中广布眼线,掌权后更将眼线洒向整个江南,甚至不惜让晗辛假死北上,也要有她自己的消息渠道。
睢子的想法跟她一样。他不怕带着手下和一个孕妇居无定所地在大山之中游荡,却毫不松懈地打探着外界的消息。
叶初雪不得不承认,与平宗比起来,睢子跟她更像。他们的思维方式是一样的,随意彼此都很容易猜到对方的想法。睢子说得很明白,要以她为饵,引诱平宗上钩,趁机报仇。
叶初雪支着耳朵分辨着外面那些人的声息。从上一次摊牌后,她就开始细心观察,分辨每一个人睡觉时的鼾声,走路时的脚步声,说话时的气息,甚至平时的呼吸声。
现在她只要听着,就可以准确地确认帐篷外每个人的位置,他们是在浅眠还是熟睡。
她一直等到连属于睢子的气息都变得悠长均匀,才小心翼翼捧着铁链坐了起来。铁链发出轻微地撞击声,叶初雪屏住呼吸听着,外面有两个人的声息略有些凝滞,但随即又如常起伏。
她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把匕首来。
睢子给她的匕首曾经帮了她大忙。在平宗将她从严望的马蹄下救出来之后,就是用这把匕首切断了铁链,摆脱了束缚。
叶初雪用匕首切下去,果然削铁如泥的刀刃,无声无息地将铁链斩断。
她收好匕首,悄悄走出帐篷。
营地里篝火熊熊燃烧,那些步六狐男人们睡得正酣。叶初雪知道守在东北角的高个子爱喝酒,平时睡得最沉,也最死。而睢子一向最为警醒。她选择避开睢子,从东北角沉睡者的高个子身边走出营地。
她面前是漆黑一片的密林。但是她不怕,因为很快她就在林中看见了两道白影。四只血红的眼睛向她靠近。
叶初雪伸出手来,小白在她脚边打转,赫勒敦过来舔了舔她的手掌。
“赫勒敦,”她低声说:“带我去找他,你一定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赫勒敦肃穆地瞪着她,良久终于转身向外面走去。小白低声欢呼,一下子蹿到前面去带路。叶初雪小心翼翼跟在后面,生怕不小心跌倒会伤了孩子。
而赫勒敦似乎也明白,尽量选平坦的地方通行。
叶初雪行走在黑暗中,却不觉黑暗。周边的树林中动物的腥膻之气随着风涌动,她知道借着夜色的掩护,无数的狼正在她的周围无声奔跑追逐。她竟然觉得安全,比跟那些步六狐男人在一起的时候安全得多。
只是她却忘记了自己那一头银发,在夜色中是何等的耀眼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