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碧菡的房间,皓天就乏力地倒在一张沙发里,他四面看看,一张床,两个床头柜,一个化妆台,和两张沙发,这就是这房间里全部的家具。另外还有个小小的洗手间。这像一间旅馆的套房,想必是那种专门盖给舞小姐们住的公寓。他深吸了口气,觉得头痛欲裂,心里最迫切而焦灼的一个问题,就是如何能把碧菡弄回家去,让她远离舞厅、舞客、大班、歌手……以及这房间,和这一切的一切!
碧菡倒了一杯茶走过来,递到他面前,她低声说:
“喝点茶,解一解酒,你一向没什么好酒量,为什么要喝这么多?”
他接过茶杯,放在小几上,她转身要走开,他一翻手就抓住了她。握牢了她的手腕,他说:“这房子是租来的?”
她点点头。
“房租缴清了吗?”
她不解地看着他,眼底有一丝畏惧。
“刚刚缴了一年的房租。”
“那么你不欠房东的钱了?”
她再点点头。他一下子站起身来。
“很好!”他说,“我来帮你整理东西,你的箱子昵?手提袋呢?算了,这些东西不要也罢,家里有的是你的衣服,带这些做什么?……”
碧菡拉住了他的手,坐在床沿上,她轻声地,却坚决地,郑重地说:“暗天,你能不能理智一些?”
“我很理智!”皓天睁大了眼睛。
“我必须说清楚!”她一字一字地说,“我不会跟你回去了,永远不会跟你回去!所以,你不要动这些东西,也不要枉费心机了。你就当作——从没有认识过我,从没有见过我好了。”
他站在床前面,俯头凝视她,他的呼吸急促,神情严厉,脸色紧张而苍白。
“你的意思是——”他压抑着自己,用力说,“你要抹煞掉跟我的那一段日子?你要根本否认我在你生命里的价值?你自甘堕落,你喜欢当舞女,对不对?”
她颤栗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随你怎么说,”她无力地低语,“随你怎么想,一个女人,已经走到这一步,难道还能自命清高?我没有想抹煞掉我们那一段日子,因为那是无法抹煞的,我更无法否认你的价值,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或者不至于不至于”她声音哽住了,再也说不下去,半晌,才挣扎着说了一句,“我知道我是很低贱的,很卑微的,如果你肯离开我,我就感恩不尽!”
她的话像一条鞭子,抽在他的心灵上,在一阵剧痛之下,他忽然脑子清醒了!酒意消失了一大半,他立刻冷汗涔涔。他在做些什么?他说了些什么?他是来求她回去,并不是来侮辱她或责备她!这样越扯下去,她会距离他越来越远了。他注视她,她卑微地低俯着头,他只能看到她那一头柔软的黑发,长长地披在背上。那薄薄的旗袍下,是她那瘦小的背脊,和窄窄的肩。他长叹一声,忍不住就在床前的地板上坐了下来,握紧她的手,他说:
“我又说错了话,我心里急,说什么错什么,碧菡碧菡,你善良一点,你好心一点,你体会我心碎神伤,什么话都说不对!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我爱你,碧菡!”
她很快地抬眼看他,眼里全是泪水。
“谢谢你这样说,皓天。”她低语。
“你不相信我?”他问,眼光又阴沉了下来。
“我信。”她说,“我一直信的。皓天,你始终没弄清楚我为什么离开你家,我不是负气,不是一时任性,而是——为了爱你。”
“为了爱我?”他瞪大眼睛,“你如果真爱我,你就做做好事,跟我回家去!”
“不,”她摇头,脸上一片坚决,“当姐姐那晚对我下了逐客令以后,我就知道高家是再也无法待下去了。姐姐——是我的救命恩人,她热情到可以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披在一个并不相关的女孩身上,她可以彻夜不眠不休,照顾一个女孩从死亡关头走回来。姐姐,她的心有多善良,多真纯,多热情!在这世界上,你不可能找到第二个这样的女人!可是,那晚,她骂了我,她命令我走,要我永远不要回高家……”
“我懂了!”皓天急急地说,“你在和依云生气,我打电话叫依云马上来,自从你走后,她和我一样痛苦,她后悔万分,我叫她来跟你道歉,这样总行了吧!”
她默默地瞅着他。
“别傻,皓天,你要折死我!你根本没弄清楚,我怎么会生姐姐的气!她就是打我,我也不会生她的气。我只是从她那一次爆发里,才了解一样事实,爱情,是不能由两个女人来分享的。皓天,她太爱你!在没有我的介人以前,你们的生活多甜蜜,多幸福!自从我介人,你周旋在两个女人之间,眼见一天天地樵悴,姐姐呢?她失去了欢笑,失去了快乐。这一切,都因为我!我一直想报恩,却错误在真正爱上了你,结果,反而恩将仇报!我把你们陷进了不幸,把姐姐陷进了痛苦。唯一解决的办法,是我走!走得远远的!所以,我走了。不是负气,不是怀恨,我走,是因为太爱你们,太希望你们好!”
“很好,”皓天紧紧地握住她的双手,“你说了这么一大篇,解释你没有怀恨,没有负气,你走,是为了要我们幸福。现在,我简单地告诉你,你走了之后,依云日日以泪洗
面,想你,我天天奔波在台北街头,找你。我们谁也没有得到快乐和幸福,除非你回来,我们谁也不会快乐和幸福,你懂了吗?”
“那是暂时的,我走了,你们会暂时一痛,像开刀割除一个肿瘤一般,时间慢慢会治愈这伤口。我留下,却会演变成为癌症,症状越来越重,终至不治。所以,与其害癌症,不如割除肿瘤!”
“什么癌症?什么肿瘤?”皓天急了,他大声说,“我已经找到了你,不管你怎么说,我一定要你回去!我宁可害癌症死去!我也要你回家!”
她摇头,缓慢地、却坚决地摇着头。
“不,皓天,你说不动我,我不会再回去了。”
他死盯着她,呼吸沉重。
“你说真的?”
“真的。”她直视着他,低语着,“决不回去!”
他一把握紧了她的两只手腕,开始强烈地摇撼她,一面摇,一面发狂般地大声叫:
“你一定要跟我走!你非跟我回去不可!我捉了你,也要把你捉回去!”他跳起来,眼睛里布满了红丝,神情浄狩而可怖,他死命地扯她,“你马上跟我走!你马上跟我回去!我不和你讲理,我也不听你那一套谬论!走!你走不走?”
她挣扎着,往床里面躲,他死命拉扯她,他们开始像一对角力的野兽,拼命地挣扎抗拒。最后,两人都有点糊涂了,不知到底为了什么而争斗。眼泪从她面颊上滴滴落落,她喘息着,啜泣着,颤抖着。他抓住她胸前的衣服,用力一扯,衣服破了,那撕裂声清脆地响起,她慌忙用手遮住胸前,睁着一对大大的、带泪的眸子,畏惧地、却坚决地,凝视着皓天。于是,皓天呆了,他停了手,也喘息着,瞪视着碧菡。
好久好久,皓天只是瞪视着她,像中了魔,像入了定。然后,他忽然扑了过来,碧菡惊颤,却已无处可躲,无处可退。但是,皓天并没有来抓她扯她,却把她紧压在床上,用他灼热的唇,一下子堵住了她的。
她四肢无力,她瘫软如棉,被动地躺在那儿,她的心飘飘荡荡,她的意识混混沌沌,她的思想迷迷茫茫,她一任他解开衣扣,一任他褪下衣衫,他的唇紧紧地吮着她,她逐渐感到那股强大的热力,从她身体的深处游升上来,不再给她挣扎的余地,不再给她思想的能力,她的手圈住了他——那个她生命里唯一仅有的男人!
风平浪静,良夜已深。她的头枕着他的手臂,他平躺着,看着天花板,他的酒意已消,火气已除,他显得平静而温柔。
“在这一刻,你敢说你不爱我吗?”他问。
“我从没说过我不爱你。”她说。
“那么,我们不再争吵了是不是?”他更加更加温柔地。
“我从没有要和你争吵。”
“那么,”他更加温柔,温柔得让人心酸,让人心痛,“你要跟我回去,对不对?”
她不说话了。他回过头来,静静地凝视她,用手指轻轻地抚摸她的面颊、下巴,和她那小小的鼻头。
“是不是?”他再问,声音柔得像水,“你爱我,你不愿离开我,所以,你要跟我回去,是不是?”
他的声音里有一股强大的、催眠的力量。她的思想在挣扎,感情在挣扎,终于,她闭了闭眼睛,低低地说:“我爱你,我不愿伤害你,所以,我不会跟你回去,我不能跟你回去。”
他忍耐地望着她。
“你不再是我的妻子吗?”
她垂下睫毛。
“我一直不是的。”她清晰地说。
他的手指捏紧了她的下巴。
“你在指责我吗?”
“我没有,是我自愿献身给你的,我并不想要那名义,我只告诉你事实。”
他的眼睛重新冒起火来。
“请你不要惹我生气。”他说。
“我希望你不生气。”
“那么,”他阴鸷中带着温存,担忧中带着祈求,“你要跟我回去!”
“我不!”
他凝视着她。
“好吧。”他说,“告诉我你到底有什么问题?”他振作了一下,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温和而冷静。“你看,我真糊涂,我一直强迫你回去,而没有代你设身处地想一想。你那天离家出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连件大衣都没穿,你无家可归,无钱可用,走投无路。当然,你只能想出这个办法,走进歌台舞榭,谋求一个起码的温饱。何况,你还有一个需要你接济的家庭。所以,我了解,碧菡,你欠了舞厅多少钱,你签了多久的合同,你告诉我,我来帮你料理清楚。”
她把头转开去,泪珠在睫毛上颤动。
“我没有需要你解决的问题,”她低语,“我只是不要跟你回去。”
他屏息片刻。
“我明白了,”他再说,“你怕我父母知道你当过舞女而轻视你,你怕依云看不起你。好了,我发誓,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我们不说出去,谁也不会知道你这三个月在什么地方。这样,你放心了吗?”
她咬紧了嘴唇,咬得嘴唇发痛。
“你看!”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希望,充满了柔情,“我已经说中了你的心事,是不是?我终于猜到了你的心事,对不对?我们编一个很好的故事,回去之后
,大家都不会疑心的故事。你回去了,一定会快乐的,我会加倍地疼你,怜惜你,我发誓不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我发誓要竭尽以后的岁月,来弥补你这几个月为我受的苦!”他把她的脸扳转过来,用手指抚摸她的泪痕。他的声音轻柔如梦。“瞧,我总是把你弄哭,我总是伤你的心。碧菡,我懂的,我了解的,我并不笨,我并不痴呆。我知道,你在这三个月里,受了许许多多的苦,受了许许多多的折磨,让我在以后的岁月里来补报你。嗯?碧菡,你放心,我一定会补报你!”
她眨动眼睑,泪珠扑簌簌地滚了下来。
“我很抱歉。”她低语,“我感激你待我的这份情意,但是,我不能跟你回去!”
他死盯住她。
“为什么?”他阴沉地问。
“我已经说过理由了,为了你们好,为了你们婚姻幸福,我只有离开。如果我今天肯回去,当初我也不会出走!我说过了,我是你们的一个赘瘤,只有彻底除去我,你们才会幸福!”
“我不要听你这套似是而非的大道理!”他爆发地大叫,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呼吸沉重地鼓动着胸腔,他的忍耐力消失了,他暴怒而激动,“你不要再向我重复这一套!我要你回去!你听到了吗?你不要逼我对你用武力!”
“你不会对我用武力!”她说,声音好低好低,“因为你知道,用武力也没有用处!”
“你……”他气结地瞪着她,终于痛苦地把头仆进了手心里,“我从没有这样低声下气地哀求过一个人,”他自语地说,“我从没有被任何人折磨得如此痛苦,碧菡,”他摇头,拼命摇头,从齿缝里迸出一句,“你太狠心!太狠心!”
碧菡侧过头去,忍声地啜泣。于是,他陡然狂叫一声,把她从床上一把抓了起来,他大声问:“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
她惊吓地用被单遮住了自己。
“什么男人?”她问。
“你知道的!”他大吼,“你那个男人!那个使你不愿意回到我身边的男人是谁?你说!你说!你说!”他直逼到她眼前来,“你快说,是谁?”
她睁大了眼睛,凝视着他。
“你——你一定要制造出这样一个人来,是吗?”她愕然地问,“有了这样一个人,你就满意了,是吗?有了这个人,你就死了心了,是吗?”
“别告诉我没有这个人!”他喊得声嘶力竭,“你变了!你说过,你愿意做我的奴隶!你曾经柔顺得像一只小猫,而现在,我已经哀求你到这种地步了,你都不肯跟我回去!除非有一个男人!你说,是谁?是谁?是谁?”他抓紧她的胳膊,猛力地摇撼她,摇得她的牙齿格格发响。
她哭了起来,嚷着说:
“不要这样,你弄痛了我!不要这样!”
他废然地放开了她。转过身子去,他气冲冲地拿起西装上衣,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只有一个空烟盒,他愤怒地把烟盒丢到墙角去,咬牙切齿。碧菡悄悄地看看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她取出一包三五,丢到他的面前。
他接过香烟,盯着她。
“你也学会了抽烟?”
“不是我,”碧菡摇摇头,“是陈——”她惊觉地住了口,愕然地望着皓天。
“哼!”他重重地哼了一声,“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是谁抽烟?”他大吼,“是谁?”
“是——”她哭着叫,“是陈元!”
“陈元?”他逼到她眼前去,面目狰狞而扭曲,“那是谁?陈元是个什么鬼东西?你说!你说!”
“就是那个歌手!你见过的那个歌手!”碧菡哭着,在这种逼问下完全崩溃了。她神经质地大哭大嚷起来,“如果你一定要这样才满意,如果你一定要这样才能对我放手,那么,我告诉你吧!是陈元!那个歌手!他是我的男朋友,爱人,丈夫,随你怎么说都可以!我已经和他同居三个月了!你满意了吧?满意了吧?满……”
“啪”的一声,他重重地抽了她一下耳光,她惊愕地停了口。他站起身来,匆忙地穿好衣服,他的脸青得怕人,眼睛血红。回过头来,他把那包烟扔在她脸上,哑着喉咙说:
“你这个——标准的贱货!”
她呆着,傻愣愣地坐在床上,头发零乱,被单半掩着裸露的身子,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她不说话,也不动,像个半裸的雕像。他望着她,目眺尽裂。
“天下居然有像我这样的傻瓜,来哀求你回去!”他咬牙切齿地说,“好吧,你既然已经是职业化的风尘女子,告诉我,刚刚的‘交易’,我该付多少钱?我不白占你的便宜!”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钞票,他也不管数字多少,就往她劈头扔去,钞票散了开来,撒了一床一±也。他恨声说,“你放心!我再也不会来找你麻烦了!再也不会了!如果我再来找你,我就是混账王八蛋!”
说完,他打开房门,直冲了出去。碧菡跪在床上,伸出手去,想叫,想喊,想解释,但是,她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房门已经砰然一声合拢了。
她仍然跪在那儿,对房门哀求似的伸着手,终于,她的手慢慢地垂了下来。低下头,她看着床上的钞票,身子软软地倒下去,她的面颊贴着棉被,眼睛大睁着,泪水在被面上迅速地泛滥开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