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番外之杨思汉

杨思汉第一次见到米小青的时候, 并不是在云尙,而是在巴黎一个不大的广场上。彼时他也并不是哪个公司的人,他大学确实学了商务, 却不太务正业, 整日和几个合得来的小哥们儿搞乐队, 在街头表演, 希冀有一天他们的音乐能被发现被赏识。那天的事情不大不小, 正表演着,他们乐队的贝斯手鼻子突然出血了,还是挺严重的样子, 大家都有点混乱。围观他们的人本来就不多,一个女孩子忽然上来, 拿出纸巾帮忙塞住贝斯手的鼻子, 要他抬高一只手臂, 又让他们中的一个对着他的一只耳朵吹气。女孩子的法语在情急之下还是不怎么流利的,但那个关切认真的劲头却足以让所有人温暖了, 萍水相逢,一臂之力,他记得她最后走掉的时候,对他笑了一下,大概是发现他长了一张东方人的脸。

那天的米小青穿着一条黄绿色的雪纺纱裙子, 两条细白的小腿露在外面, 接受了他们的道谢之后走出去的时候, 有些一蹦一跳的, 杨思汉看着, 也有点要流鼻血的冲动。那天她是和凌宇尘一起出现的,她帮忙止血, 凌宇尘也在微笑着帮她,后来两个人手拉着手走出去,一直是有说有笑,仿佛这么一个做点好事的小插曲,对他们一点意义都没有。那种热恋中的人,眼中只有彼此的感觉,才真正会让人觉得两个人是一对璧人。

那个时候杨思汉想,这男人可真是好运气,遇到这么好的女孩,这女孩子,看一眼就知道是娶回家能让你过上幸福日子的那种女人。

他第二次遇到米小青,仍然不是在云尙。巴黎是个大都市,可完全不能和我们伟大祖国的许多城市规模相比,何况米小青平日里的生活轨道很是规律,他就算是想每天都看到她,也不是难事,可他犯不上那样做,只是有几次她经过广场,他看到过她,认出了她,仅此而已。她好像是完全不记得自己帮助过他们,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有同伴,总是匆匆走过,即使望过来也没有任何特殊的目光。可是他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天都开始期待那个身影出现,即使明白这个行为已经傻气到不太适合自己的年纪了。

适时他的情况并不好,家里反对他搞乐队,总是催促他好好把大学念下来,乐队这边又有些人心不齐,主唱被一个酒吧挖走去驻场,剩下三个人在另找主唱和解散拉倒之间争论,他也是心烦得可以。那段时间自然是不再在广场上表演了,可他还是习惯在黄昏时分坐在喷水池边上等着米小青走过去,哦,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终于有一天,他看到她,却不是黄昏,而是早晨,他从她走出宿舍开始跟踪她,跟踪了一整天。这一天他知道了她是美术学院的学生,她没课的时候在云尙做实习生,她,不和那个男人在一起,面部的表情好像就没那么生动……

可是知道这些又怎么样呢?他想要做什么?可能只是自己太无聊太烦闷,才会做出这么诡异的事情。但当他回到学校,被通知某天云尙要来招聘实习的业务人员,他愣了愣之后,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可以收收心了?

他很顺利就进入了云尙实习,虽然平日不务正业,但他聪明,在学校里成绩一直不错,脱去摇滚青年的装束,好好打扮一下,形象也相当精干的样子,唬一唬面试考官,一点问题都没有。他和米小青就是这样真正产生了交集,她是实习的设计师助理,他是实习的业务员,因为来自同一个国度而走得近一些,他确定她是一点都记不得自己的,于是也就没提过之前那一段,从零开始交流,尽管他知道,她喜欢跟他在一起,很大程度上只是因为可以说中文。

他们认识了没多久,寒假降临,凌宇尘就到访了。那时候米小青欢天喜地跟他说她男朋友要来了,到时候一起吃饭什么的,但是最后他们也没坐到过一个饭桌上。他只是记得很清楚,那天傍晚凌宇尘出现在云尙总部门口,米小青本来和他一起往外走,忽然就冲了出去,当他以为两个人要拥抱,她却只是跑到了凌宇尘面前站住,很是惊喜又乖巧地笑,而凌宇尘先是揉揉她的头发,才把她抱进了自己怀里。

这么一个微小的细节,让杨思汉突然明白,米小青在凌宇尘面前,内心有着小小的卑微,她明明想要上去就抱住他,可却要等到他主动,才能确定他是不反感的。杨思汉因此就觉得很心疼,米小青这么好的女孩,应该是被捧在手心里宠着的,不应该承受这样的心理压力才对。这样想着他对自己也有些惊觉,由于知道她是有男朋友的,他一直都有些自欺欺人地不去想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和她有多大关系,反正喜欢啊爱啊什么的,都不会有结果的。

和米小青在一起,她嘴里面除了凌宇尘,大概就不会有其他人了,她不厌其烦得给他说他们之间各种各样的过往和现在,那个男人开的一个小玩笑她都能回味好几天,他说的话她一句都不会忘。杨思汉实在不能否认,听这些内容对他是一种折磨,心里面那抑制不住的酸酸涩涩的感觉,时间久了他甚至预感到绝望。难道他会守着对这个女孩的爱,孤独一生吗?

他们其实是同届,同一年毕业,拿到大学毕业证的时候他想过换个地方,虽然云尙对他还算是挺满意的,直接签合同的话不用从最基本干起,是最好的选择,但是换个地方,说不定有些东西可以重新开始。可他跟自己较了许久的劲,终究是放不下,当他看到从国内回来的米小青,他不禁要为自己的放不下喝彩,凌宇尘,他竟然跟她切断了联系!这世界上有凌宇尘这么傻的男人吗?这么好的女孩这么痴心地爱他,他竟然还推开?其实杨思汉老早就看得出,凌宇尘也是很爱米小青的,毕竟都是男人,一个眼神他就明白了,凌宇尘的一系列反应,只能是因为家里公司的变故,不会是米小青猜测的不喜欢她什么的。可他没法对米小青说出口啊,有谁能对自己爱着的女孩说别人在爱她?他只能略带愧疚地感谢上苍给凌氏降下那么大的灾祸,给了他追求米小青的可乘之机。

他追求得并不急,耐心地陪着她等她缓过神来,然后约她喝咖啡吃饭,约她到外省去玩,有时候两个人,有时候也是拉帮结伙。他从来不是风趣的人,但是为了逗她开心,他总是做出没什么正形的样子,在网上找好笑的笑话,不失时机讲给她,可她即使是被逗得大笑,眼底的阴云却一直未散。其实他想要叫她“小青”,可是他记得她说过,凌宇尘在最开始认识她的时候说这名字合起来是个情字,那人一直是这样叫她,他就不愿意叫了,和所有人一样叫她Emily。其实凌宇尘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阴影,就是对他来讲,也是个横梗着的不小的障碍,即使他已经退出了。

那时候米小青不再提凌宇尘,她只是会突然发呆,他就知道她又想起了那个人,他也不点破,就当没有发现,等她醒过神来再继续给她讲笑话。他想的是,我就这样慢慢等,等到时间解决问题,等到她不再发呆,一抬头看到的就是我。他就这样陪着她,她在公司里她挨了玛格丽特的骂,一个人躲起来抹眼泪,他找到她陪她一起骂上司,甚至还去学过小魔术逗她开心,他陪她吃饭陪她逛街陪她度假,什么都不说,一陪就是两年。

两年过去了,她没能抬头发现他,她抬头,发现的仍然是凌宇尘。

其实杨思汉是很久以后才知道那一天发生了什么事,他所见到的米小青是躺在医院病床上高烧不退的,她迷迷糊糊地打吊针,并没什么胡言乱语,眼睛紧闭着,眼泪却一直顺着眼角往下淌。心疼啊,当然是心疼,不用脑子想也知道和凌宇尘有关系,何况他一天前也听说了凌宇尘订婚的消息。可他能做什么呢?他只能一如既往地陪着她,等她慢慢好过来,然后,什么都不问。

病好过来的米小青,憔悴得纸人一样,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处理掉了凌宇尘为她买的所有东西,甚至给自己换了个住处。接着就是许多人都说,Emily性情变了,她和玛格丽特当面叫板的传说时时在公司里面更新着,原本乖顺的小白兔,变成了战士一般的人物。杨思汉听了,只是觉得心疼,那个人,竟把她折磨到这一步。所有人都以为这就是最后的结束了,只是他知道她还是没放下,她床上还放着那只久了的大熊,他跟自己说,哪一天那只熊不见了,他就对她求爱,在那之前,其实也不可能成功。可那只熊一直都在那里。

那个时候公司里许多人都以为他们是一对,两个人搭伴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可他不点破,不能说,说了就是失去,他很清楚。有一次米小青直接跟他说:“Hansen,不要对我这么好,我不值得。”他也只是对她斜斜眼,说:“妄自菲薄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他确实是非常深入地参与进她的生活,甚至有她公寓的钥匙,在每一次她深夜买醉的时候,送她回家。她喝醉了一向是不言不语,只是默默流泪,那些在清醒的时候倔强不肯掉的眼泪,悉数流淌出来,可是他知道,她心里面的那份牵念,却并没随眼泪流走。

云尙打算在中国设定制工作室的计划,其实早早就在酝酿,他很自然在关注,后来也被划进了策划小组。选派的设计师,首当其冲就是Emily,玛格丽特亲自□□出来的人,也到了该独当一面的时候,但在讨论期间,他没有和米小青提半个字。对于让她回国的问题,他心里很矛盾,也许只有回去才能有一个真正的了结,否则那个人永远在她心里面出不来,他也就永远走不回去,而这当然是冒险的,那样的两个人要再见面,和好的几率恐怕也是非常不小的。

于是他跟她一起回国,他也猜到凌宇尘密切关注着她的动向,才不到三个月,那家伙就出现在了云尙的一个活动上,他当时想要警告他,如果不能对小青的未来负责不能为她放弃一些什么,最好还是保持着他当年做出的决定,不要让悲剧再重演一次。可是看着米小青欢天喜地又慌慌张张的样子,他就说不出口了,她如此生动的表情,有多久没有出现了?就是自己看到,也觉得怀念啊!

于是他目睹着米小青和身负婚约的凌宇尘继续纠葛,一个人痛苦难当,却又在面对那个人的时候给出最好的笑。他一次次在自己的办公室,低头看到下班的她跑向等在公司门口的人,距离太远,他看不清楚,可是所有的细节却又好像都没有错过,就是她清脆的笑声他仿佛都能听见。被多少个心烦意乱的夜晚折磨过之后,他的想法也渐渐变了,要等她自己把心空出来,恐怕是等一辈子也等不来了,他总需要主动一点。他这个时候才发觉,自己在米小青面前,其实也有一些小小的卑微,她没有变化,他就不敢主动出击纠缠,用情深刻的那个人,大概都会有这样的通病吧!

他想过了他可以给她什么,平心而论,凌宇尘对她的关怀体贴,他不一定样样做得到,因为他本身就是比较粗线条的人,但是同样的,他不可能让她那么痛苦,他的爱也是满满的,没有任何内部矛盾,只要她点头,他马上就可以娶她。对,婚姻,这是他最大的优势,他可以给她这个巨大的保障,然后再一点一点蚕食她的心,还有什么比朝夕相处更能让人改变呢?在这一次把宿醉的米小青接到自己住处之后,他下定了这个决心,先对她求婚,虽然胜算极少,可还是要赌一把,就算赌输了,也算是给自己一个解脱。

他想他确实是输了,输给了这个女人倔强的心,也输给了自己的不够自信,当他看到她和一年多之前一样躺在病床上高烧不退,并且这一次还自己开车撞伤了胳膊,他紧紧皱着眉头,只能认输了。他打电话给凌宇尘把他找来,他把这个可恶的男人抵在医院楼道的墙上,恶狠狠警告:“不要再伤害她,如果你再做让她担心的事情,我保证你再也见不到她!”说完,那个男人走进病房,而他,离开。

他确实是输给了自己的胆小,得知米小青要离开凌宇尘做单亲妈妈,而他只敢开玩笑一般问她的孩子要不要爸爸,她转身出去之后,他对自己失望至极。难道这个局,从一开始对他来讲就是死的吗?他在哪个当口都找不到活路吗?可是米小青和凌宇尘,他们两个不也一样是胆小怯懦到极点的人吗?为什么输的人一定是他呢?也许,也无所谓输赢吧,他真的那么渴望和米小青在一起吗?如果真的那么渴望,他又怎么可能忍得到今天,他要的可能只是看到她如当初一样纯净美好的笑容,看到她真正得到幸福,才比什么都重要,所以,退出,伤心,都不代表失败,他至少还能做到成全。

当凌宇尘满脸焦急地跑来问他米小青在哪里地时候,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有一些幸灾乐祸的,即使在凌宇尘已经明确给了他合理解释的条件下,他仍然装傻说不知道。看着这个他羡慕嫉妒恨的男人没头苍蝇一样找了几天,最后就一根筋地驻扎在了他们公司外面,他觉得这样折磨这家伙一下,是他应得的,谁让他曾经让小青一个人受了那么多委屈呢?只是,不管怎么说,他们故事也快到有结局了吧!

而他自己这里的情况,其实是有点诡异的。自从他突破了二十五岁大关,仍然没有女朋友,他父母就开始着急,尤其在他回国以后,二老也想要个中国儿媳,于是动用各种从前的关系,广泛为他搜罗相亲对象。之前他一直都尽量抵抗着,只是这一次,他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停了一个半月之久的卡宴,终于吐口了。

上前敲了敲卡宴的车窗,凌宇尘把玻璃放下来皱眉看着他,两个月之前的焦急已经被现在沉沉的憔悴取代,杨思汉看了看,觉得报应得也可以了,只是还不能让他得逞得太轻松。闲闲开口:“Emily的助理你知道是哪个吧?跟着她,就算今天找不到,跟上几天肯定是能找到了。”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凌宇尘眼睛里面的情绪,瞬间的巨大惊喜之后,也还是有愤怒的,毕竟他是拖了这么久才说的。他看了这个眼神,忍不住就笑出来,接着说:“她为你痛苦太多了,让你也受点惩罚是必须的,凌宇尘,不要再让她受一点委屈,否则……”

“否则你会抢走她?”凌宇尘的声音有些沙哑了,可还是皱着眉紧紧盯着他。

“不,否则我会考虑让你破产,收购你的公司,你知道如果云尙想要这样做,不是难事。”他眯了眯眼睛。

凌宇尘发动了汽车,因为看到他身后大楼里,米小青的助理走了出来,在把车开走之前,他留给他一句话,让他愣了好一会儿,凌宇尘说:“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的公司是安全的。”

他目送卡宴跟上那辆红色的小□□,转身去取自己的车,赶赴他的相亲现场。女孩子长得不错,打扮也用心,学历挺高,工作理想,举止还算优雅,他说了几个笑话,她努力做到笑不漏齿,第一次见面,还看不出真实的性格。在他眼里,她和许许多多的女孩子没什么不同。

饭吃得差不多,他问:“你愿意接着跟我见面吗?”

“愿意啊!”

“为什么?说说你的理由。”

“你各方面条件都很好啊,社会地位高,外形也英俊,举止谈吐都很合宜,还挺风趣的,而且你还是法国国籍,我想不出什么理由不和你相处下去。”

“那么,如果,我在爱着别人呢?”他幽幽地问。

杨思汉意兴阑珊地开车回自己的住处,他知道如果没意外,这是他和这个相亲对象的最后一次见面,这姑娘如他所料的现实,马上就打了退堂鼓。如果是米小青的话,肯定不会,即使是认为凌宇尘已经娶了别人,她还是爱着他。那么他自己呢?还不是一样,明明在最开始的时候就知道她爱着别人,还是不可抗拒地陷了进来。其实,在遇到她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如此深刻地爱上一个人,为她承受那么多改变那么多,他以为自己是做不到的。

他把车开进车库,却没有如往常一样离开,而是走到角落里,在一堆用防雨布盖着的东西前面停下。用力扯下满是灰尘的防雨布,一套架子鼓出现在眼前,正是他当年在巴黎的广场上用的那套鼓,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态,他一直让这个东西跟着自己。拿起鼓槌,手感陌生又熟悉,轻轻地在一个鼓面上敲下去,这声音,他曾经以为信仰的声音,回荡在耳边。那个摇滚青年的灵魂,还活在他的身体里面吗?如果沿着那条路走下去,他会怎么样?至少,不会有女孩子说找不到理由不和他交往吧!可是今天这样的自己,竟然有些陌生呢!

小青,我为你,变成了自己都不认识的样子了,这也许,就是你留给我的礼物吧!

手里的鼓槌又重重落了一下,这一次,鼓声在狭小的车库里,久久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