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
不远处站着待命的管家走上前:“殿下有何吩咐?”
“鸾凰还未归?”
“未归。”
那他得去看看才行,皇甫爵举步踏出屋檐,老管家撑开伞遮蔽过他的头顶跟着走出来。走了几步,管家亦步亦趋,他只能从管家手里接过雨伞:“管家不必跟着。”
“是。”
管家没跟着,但几个影卫暗中跟随,皇甫爵并没有阻止。
雪越下越大,在视线里纷纷坠落。
城东一座不大的老宅院关门闭户,安静得仿佛没有人。
这是孟庄的家,门前白雪覆盖没有出入的脚印,显然屋里的人没有走动。
而紧闭门外果然站着如同雕塑动也不动的人影。
他已经有大半年没见过后。
今年他十七。
身量与皇甫爵差不多高,背影依旧瘦削挺拔,只是被风雪糊得很僵硬,像一尊石头。穿得这么少,风雪再大当真能冻坏了。
皇甫爵走过去,站在他身旁将伞遮过他的头顶。
许久后才慢慢看过来,眼神也像被风雪冻住,只是在见到皇甫爵的那一刻,目光碎裂,羞愧而有委屈地生硬别开。
风雪冻红的脸上都是胡茬子,看起来都有点不像他认识的后。
两人沉默地看着许久,风雪越来越大。
皇甫爵的语调一如往常,但后听得很清晰,他说。
“本王偶尔会想,我与洪霸有何区别?想了又想结果都是没区别,洪霸的侵略会造成很多无辜生命的消亡,我所谓的守护同样如此。我曾告诉你,想要天下太平,为了太平我付出了无数人的性命,包括孟庄。”
这话是真的。
他接受了天命,来消灭御天神犼,原因是为了防止他集结人类,对天界发动两界战争。
似乎理由很冠冕堂皇,但终归还是为了一个未发生的事情再用人类反击人类。
防患于未然的代价已经是灾患。
皇甫爵无奈地笑了笑:“我让很多像孟庄母亲那样的老人失去孩子,老无所依。”
后眉头一皱,慢慢看向了他。
他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甚至或许有一日,我守在城头看着归来的队伍里,怎么都找不到后的身影,如果有那么一天,九泉之下你会怪我吗?”
不会。
后嘴巴张了张话说不出来,嗓子太哑了。
如果说,他觉得死去的亡魂会落在活着的人身上,那他背负的亡灵比起皇甫爵又算什么?他觉得沉重,皇甫爵又是如何扛下来的?
后没继续解释,只是转头看了那紧闭的大门,终于转身大步走了回去。
没有等皇甫爵,只有他一个人在风穴之中疾走。
回到爵王府,正好与鸾凰碰上面,鸾凰冲过来:“后!你到底去了何处?是不是要让府上所有人都去找你?!还是说你要跟着孟庄一起去死?”
说完这句,鸾凰有些后悔了,她其实是担心的,只是在见他平安回来的时候,心落回原处,火气却扶摇直上。
后对她行了一个礼,没说什么,径自回了自己的院子。
鸾凰自知说了不该说的话,后不过十七岁,看着孟庄为自己惨死,他难受无可厚非。
只是,她哄了哄了,劝了劝了,骂也骂了。
后只是说了一声“师父让后一人静一静。”
起初她让他一个人静,但他一直躺着睡这让鸾凰十分受不了。
“从从军的那一刻开始,用人类的话说,就该做好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准备,你要承受不起当初就别求着殿下要习武,还信誓旦旦要上阵杀敌,要报仇雪恨,就你这样还能干什么?!”
然后,鸾凰踢开门,将后从床上拖到饭桌旁,就差被将食物塞入他嘴里。
“我也曾救过你的命,还是你师父,我命令你吃饭!”
后没说什么,拿起筷子吃饭,吃了两大碗,说道:“师父,对不住,让您担心了。”
鸾凰听了这句,觉得鼻子酸。
其实她想要的不是这样的效果,她想帮他解开心结的,可她似乎找不到办法。
她咬了咬牙深呼吸:“都是我不好,作为主将,把你们带出去,却没能全带回来。”
后喉头一梗,知道这其中谁也没错,只是不行落得太近他难以接受而已,很多人跟他一样,都在接受失去同胞同袍与亲人的痛苦。
皇甫爵如此。
鸾凰师父也是如此。
他却像被他们宠坏的孩子一样,自私地将自己的情绪带给他们,让他们来承受他的痛苦。殊不知,他们的痛苦是他的数倍。
后起身走到鸾凰面前,双膝跪下。
“后知错,师父,后以后不会这样。”
鸾凰眼眶一红,居然很想抱着他哭,可软弱的样子她不大习惯,所以立刻起身:“好好休息吧!”
说完起身离去。
雪依然下着,寒风从敞开的窗户灌进来。
后站在窗前,还是适应不了没有敌人的夜晚,太过安宁,让身体里的危机感无所适从。
扣扣扣
门外传来的敲门声。
“公子可睡了?”
是管家。
后起身打开门。
管家将一个木箱给了他:“这是殿下让老奴转交给公子的。”
是个食盒。
后打开,里边是糯米卷,芙蓉酥几样精致的糕点。
他如何不知这是谁的手艺?!
孟庄的母亲以前经常给他做的点心,上次与孟庄一起出征北境,送儿远行的那位善良的母亲,给了孟庄一份食物,也给了他一份一模一样的。
在看到这些糕点,心如刀割。
食盒里还放着一封信,信上是那位母亲娟秀的字迹。
后儿,孟庄曾说,此次有幸回来与母亲团聚,是因周子刚用身体为他挡了一箭。后来他当上了副将,生死关头护他先走的是左护卫王珣。只可惜,我从未能给那两个孩子做过一顿饭。
信上没有说怨恨或原谅,只陈诉了也曾有人因为孟庄身亡。
可这封信却等同于原谅,只是太过无奈与凄凉。
后突然抱着食盒与信飞奔向皇甫爵的书房,不过,他并不在书房,他又立刻折身去了他的寝殿,哐啷一声推开皇甫爵的门。
正在解斗篷的皇甫爵转过身来,看见门口的后他露出淡淡的笑容。
后目光有些颤动:“是你让她做的这些吗?”
“不是。”
“那怎么是你拿回来?”
“噢,本王想见见孟母所以就进了她的院子。”
他说得很轻松,但后知道,他是进去赔罪了吧?
皇甫爵将解下的斗篷挂在架子上:“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进屋就见着孟母在灶台旁忙着,她让本王等,然后就将这食盒给了本王。”
后紧紧地看着皇甫爵。
皇甫爵站在原地,回应他的目光,语重心长道:“后,很多我们不愿意去面对的事,有时跟我们想的会有所不同,经历了这么多,你也逐渐成为能独当一面的大人,本王希望,不管是心意还是罪过后都不躲避,即便畏惧也要面对。”
后点头。
“是。”
“嗯,那便回去吧。”
后没有动。
依旧望着他。
“还有事要与本王说?”
有,只是不知如何开口。
“孟夫人给属下写了一封信。”其实他想说的不是这个。
“嗯。”
“殿下可知写了什么?”
“是给你的,本王自然不知。”
“她没有说原谅,但……她也没有怨恨。”
“否则如何能给你准备这些?”
后又是一阵沉默,皇甫爵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如同静静洒在夜色中的月光,沉静包容。
让人莫名心安,后深呼吸面对皇甫爵,将心底的畏惧说出来:“殿下,后当真不是祸水吗?”
皇甫爵:“……”
后苦涩的扯了一个嘴角:“属下诊视的人,是否都不会有好下场?若非后想紧紧抓着他们,是不是就不会失去他们?”
原来,这个心结他始终没有解开过。
祸国殃民,克亲克人,厚土国小殿下的命运,从他还未出生就降临在他的身上,然后又一一应验。
“师父、师兄们,厚土娘娘,福满,孟庄……”后的眼睛很红,他听他的话坦诚地追问,“如果不是因为后,他们是否还安然无恙?”
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如同对一个不会游泳的人说水不可怕,对一个害怕雷电的人说,雷电不会劈到他身上。语言苍白得怎么都不足以安抚一个人的孤独与畏惧。
“连殿下都觉得是因为后对吗?”
“不对,只是语拙不知如何劝慰,一时之间又找不到如同刻舟或捞沙那样的办法来指引,突然觉得后已经长大,读过很多书,看过很多人,知道很多道理,可却安慰不了自己,这便是大人真正的模样。”
“殿下也会如此?”在后的眼中,他始终是无所不能。
皇甫爵想了想,这个问题他没有回答,忽而问道:“我能不能成为后诊视的人?”
什么?
“后大概不知道我究竟有多强大。”
皇甫爵站在原地,又习惯性地抄手望着他目光从容宽厚:“我是一个不管你多祸水,都能替你端着的人,即便我始终不相信一切因你而起。”
其实,他不知道,他有多诊视他,所以才害怕自己的命运会祸害到他,后望着这山崩于前也不乱的人,其实他想说的是,从很久之前就觉得再他身边很安全。
他似乎又读懂了他的想法,朝他淡淡一笑。
“过来。”
后朝他走近。
皇甫爵在他额前轻点,一缕火焰光芒渗透入他的眉心,仔细一看,那是一直火凤凰的形状,不过很快没入后的眉心之下。
“白昼有日,夕夜有月,日月为明,当空为曌。后,我以列位诸神陵光神君之名起誓,赐你一个新的名字,夕昼。后夕昼,今日起,我来做你的福曌,做你黑暗里的明月,永远照耀着你。”
所以,别害怕,往前走。
明月会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