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_第十五章 一层秋雨一层凉

这几日,我一直不停地在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我不可以和他生死与共呢?现在是康熙四十八年,如果厄运不能避开,他要到雍正四年去世,如果决定和他在一起,还有十六年时间我们可以在一起。

真正的爱情难道不是生死相随的吗?梁山伯和祝英台,罗密欧和朱丽叶,我当年何尝没有为这些动人的爱情欷歔落泪,事到临头,我却在这里踯躅不前。我究竟爱是不爱他呢?是爱但爱得不够呢,还是我只是因为多年累积的感动和对他的哀悯心痛,所以只想尽力救他,但从未想过生死与共呢?或者都有呢?我看不懂自己的心,分不清楚自己的感情。

十月的北京,一层秋雨一层凉。

我很爱这个时候的紫禁城,笼罩在蒙蒙烟雨中的皇宫,冷酷生硬中平添了几分温柔妩媚,即使明知道细雨过后,一切依旧,现在只是假象,可这份难得的温柔妩媚还是让我经常打着青竹伞流连其中。

天色就如人生,祸福难料,刚才还细雨迷蒙,忽然间就瓢泼大雨,小小竹伞已经不足以遮蔽漫天风雨了,湖绿裙摆下摆已经溅湿。我忙打着伞急急奔向最近的屋廊避雨。

迷蒙烟雨中,还有别人正在廊下避雨,待看清楚是何人时,我开始后悔。早知道是她们,我是宁可淋着雨,也不愿过来,如今却已容不得我退走。

也顾不上收伞,随手搁在地上,先俯身请安:“八福晋吉祥,十福晋吉祥。”

十福晋转开了脸,没有搭理我,八福晋浅浅一笑说:“起来吧。”

我站起,心中滋味难辨,只想快快退去,又躬身说:“福晋若没有事情吩咐,奴婢先行告退。”八福晋没有说话,只是眼睛盯着我看。她不发话,我也不敢乱动。

正被她看得全身发毛,“咚咚”的跑步声从屋廊侧面传来,一个清脆的童音叫道:“额娘。”

我微微侧头看去,一个年约四五岁大的男孩不顾后面追赶着的小太监,一路紧跑着扑到八福晋怀里。眉眼和八阿哥有七八分相似,这应该是弘旺了,我心中一紧,不愿再看,自低下了头。

八福晋半搂着他,笑嗔道:“下次可不能这么跑了,若跌着了,你阿玛又该心疼了。上次还因为贪玩,趁丫头们没注意,自个儿把烛台打翻,手背上溅着了几滴烛油,原本也没什么大碍,可你阿玛就把一屋子仆妇都罚了,罚得最重的可是三个月都下不了地。”

我半蹲着,静静听着她的话,没有想到这样的场景这么快就上演了。无论预先设想过多少次,这一刻还是觉得委屈难堪。我清清静静、好好的一个人,干吗要和她们搅和呢?这样的事情如果每天上演一次,那我的日子该如何过?

弘旺显然没有注意听她额娘的话,侧靠在八福晋怀里,打量着我,嚷道:“她和姨娘长得好像。”

十福晋道:“她们是姐妹,当然像了。”

弘旺一听,猛地从八福晋怀里挣脱,跑过来,朝着我就踢了一脚,骂道:“你们都是惹我额娘生气的坏人。”

他一脚正好踢在我膝盖上,我捂着膝盖看着这张和八阿哥极为相似的脸,原本只三分的痛竟成了十分。八福晋低声斥道:“弘旺,你做什么?还不回来!”十福晋却是带着吟吟笑意看着我。

弘旺没有搭理八福晋,看着我说:“你们欺负额娘,我就要欺负你们。”说完看着我,似乎琢磨着又想再踢一脚。

你们?这是包括姐姐了?他们对姐姐做了什么?我心中的怒气忽地蹿起。

忍让既然不能化解干戈,何必还要忍让?我一下子站起来,走离了弘旺几步,对着八福晋说道:“看来八福晋是没什么要紧事情,奴婢这就走了。”

八福晋显然没有想到,我居然敢未经她的许可就自己站了起来,而且站立着,眼睛平视着她说话,一时有些怔。

十福晋干笑了几声说:“姐姐,我早就和你说了,她是个没什么规矩的野人。她姐姐在您面前,都是该行的规矩半点儿也不敢少,可她一个宫女就如此无法无天了。”

我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八福晋猛地出声:“站住!谁许你走了?”

我回头看着她,嘴边带着三分笑意道:“所谓‘国有国法,宫有宫规’,我地位再卑贱,可也是乾清宫的人,福晋如果想责罚,直接告诉李谙达奴婢的失礼之处,李谙达自会按规矩办。难道福晋竟然想在这里就私自责打奴婢?”

八福晋和十福晋都呆住,一时进退不得。八福晋眼中带恨地看着我,我寸步未让地微微抬着下巴回视着她。

三人正彼此僵着,八福晋和十福晋忽地站了起来,脸色放缓,朝着我身后做福:“四王爷吉祥。”弘旺也脆声请安。

我赶忙回身,只见四阿哥在两个太监的护送下从廊侧进来,虽披着雨篷,太监打着伞,但内里的衣襟还有些溅湿,看来也是进来躲这阵突然而来的大雨的。我忙俯下身子请安。

四阿哥眼光从我们面上轻轻扫过,淡淡道:“都起吧。”

我恭声问道:“王爷可有事情吩咐,若没有,奴婢告退。”

他目视着廊外的倾盆大雨,静了一会儿,平声说:“去吧。”

我刚举步要走,看着漫天大雨,忽想起伞还未拿,又退了回去,拿起搁在地上的伞。他们几人都目光投向我,我只向四阿哥福了一下说:“奴婢回来取伞。”说完撑起伞,一面琢磨着四阿哥若有所思的表情,一面正要下台阶,忽又停住脚步,侧身看着八福晋笑道:“何必老是利用那些真心对你的人去欺负一个整日念经,根本就不会和你争的人呢?”扫了一眼有些发怔的十福晋,续看着眼中带恨的八福晋笑着说:“自己躲在背后扮贤良有意思吗?”话毕,转身不疾不徐地走进了漫天风雨中。感觉背后几道目光一直凝在身上,我越发挺直了腰,走得风姿绰约,恍若正在四月春风中漫步,即使输了,姿态也还是要漂亮的。

我迤逦而行,脚脚踏在地上的雨水中,四周水气蒸蒸,茫茫天地间只剩下我一个人孤独艰难地行着。噼啪之声不绝,敲着伞面,敲着地面,敲着我的心。小小一把伞如何遮得住老天的伤心泪?很快大半个身子全都湿透。

回到屋子后,虽然用热水泡了很久来除寒气,可还是鼻子有些齉,所幸平时保养得当,身体一向康健,倒是再无别的不适。

拥着被子靠在榻上看着窗外发呆。雨早已经停了,窗外的桂花树经过一场雨,叶子稀疏了不少。残叶上挂着的雨珠仍然断断续续地滴落着,似乎是叶片的泪水,正在哀恸着离自己而去的伙伴。

一个身影晃进了院子,我没精神理会,仍然静静靠着。他看窗户大开着,就走到窗前,探头看了一眼,看我正靠在榻上,忙低下头请安:“若曦姑娘吉祥。”

我这才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看了他一眼,今年初一来送项链的小顺子。转开了视线,淡淡说:“起来吧。”

他看我靠在榻上一动不动,只得低头道:“我给姑娘送东西来了。”

我凝视着桂花树,淡声说:“拿回去,我不缺任何东西。”

他神色为难地看了我几眼,看我不理会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鼻烟壶放到窗边的桌上,一面低头说道:“姑娘说话带着点儿齉,挑点儿鼻烟嗅嗅,打几个喷嚏,自会爽快。”说完,不等我说话,立即转身大步跑出了院子。

夜色渐渐黑沉,我觉得有些冷,往被里缩了缩,身子却不想动弹。玉檀进院后,看我屋子窗户大开,忙几步赶了进来,叹道:“姐姐早上淋了雨,这会子怎么还大开着窗户?”一面说着,一面关了窗户。

我说:“懒得起来去关。”

她点亮了桌上的灯,随手拿起桌上的鼻烟壶,看了几眼,嘻嘻笑着道:“好精巧的玩意儿,这上面的小狗画得竟活灵活现,煞是可爱。”一面说着,一面走到榻边,“听声音,还是鼻塞,姐姐既有鼻烟,可嗅了?”

我摇了摇头,她忙打开盖子,拔下头上的簪子从里面挑了点抹在我指上。我凑到鼻边,只觉一股酸辣,直冲脑门,忍不住俯身连着打了三四个喷嚏。

一下子倒真是觉得颇为通快,笑道:“这东西还真的管用。”拿过鼻烟壶细看,双层琉璃,里面绘了三只卷毛狗儿打架,神态逼真趣怪,的确有些意思。

正自端详,忽地想起早上我和八福晋、十福晋的事情,再一细看,这画一下子变了一番味道。正是两只黄毛狗儿一同欺负一只白毛狗儿。白毛狗儿虽然一对二,神态却很是轻松自在,反倒是戏弄得那两只黄毛小狗着急气恼。

我一下子禁不住笑了起来,这个人,竟把我们都比做狗了。不知道是否取笑我们“狗咬狗,一嘴毛”。真不知道他从哪里寻了这么应景的东西。平日神色冷淡,不苟言笑,没想到竟也如此逗趣,冷幽默!想着越发觉得有意思,不知不觉间竟然把一下午郁结在心中的不快一扫而空。

因为殿前当值,一声不经意的咳嗽都有可能招来祸患,所以虽没有大碍,我还是小心起见地向李德全告了假,让玉檀替我当班。

心里琢磨了半日,找了方合,说道:“我这两日歇着,有些事情想当面问问八爷。”

虚掩着院门,靠躺在竹躺椅上,脸上搭着书,一面摇晃着,一面闭着眼睛晒着太阳。院门几声轻响,我拿开了书,睁眼望着院门说:“请进。”

吱呀一声,八阿哥推门而入,随手又把门照旧虚掩上,打量了一眼我身旁的熏炉和茶具,笑道:“好生会享受。”

我站起说道:“你若真羡慕,可享受的东西多着呢。”

他凝视着熏炉上的袅袅青烟,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身子有无大碍?怎么那么不知道爱惜自己?下着雨还出去闲逛?”

我摇摇头说:“今日请你来是有件事情想问。据弘旺阿哥说,

他好像经常去找姐姐的碴儿,可是真的?”

他抬眼看着我,微皱了皱眉头,沉吟了一下说:“弘旺何时说的这话?”

我嘴边含着笑意说:“什么时候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内容。”

他带着几丝无奈看着我,笑着摇摇头说:“不过是小孩子的玩话,你还当真?”

我凝视着他笑道:“小孩子的话才是最真的呢。”

他蹙了蹙眉头道:“弘旺是偶尔会去闹若兰,可若兰自个儿都笑说,小孩子本就爱玩闹,全不在意,你反倒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你这是做什么?”

我淡淡道:“弘旺是你唯一的孩子,你宠爱他是你的事情。可若有人借着孩子欺负人,你也视而不见,未免太过。”

他诘问道:“你怎知我没有说过弘旺?我府中的事情你又知道几件,就给我定罪名?”

我心中带气,冷笑着说:“你府中的事情,我根本不关心。只希望你惦念在姐姐也算因你误了终身的分儿上,护她周全。至于弘旺究竟是否只是小孩子的胡闹,你还是自己好好弄弄清楚吧。”

他一甩袖子,转身就走,临到门口,忽又停住,转身回来,看着我问道:“我们这是怎么了?在大草原上不是好好的吗?为什么现在你就不能那样呢?难得见一面,也要和我吵吗?”

我低着头默默地站着,心中也是丝丝哀伤,草原上时只有你我,没有皇位,没有你的妻子,没有你的儿子,现在你我之间有这么多的人和事隔着,怎么能一样?

他轻叹了口气,伸手揽我到怀里,说道:“我会去问问弘旺的,你就别再因为小孩子的一句话生这么大气了。”

我靠在他肩上,没有答话。过了一会儿,他又柔声说道:“你若真那么担心若兰,那就早点儿嫁给我,岂不是更好?这样你就可以天天见着她了,有你在她身边,还有人敢随便欺负‘十三妹’的姐姐?不怕挨巴掌吗?”

我心中默默,姐妹共侍一夫在他们看来不失为一桩风流佳话,可却是我心头的一根刺。

他静静等了一会儿,看我没有任何反应,轻声问:“你还没有想好吗?我现在对你好生糊涂,完全不懂你究竟在想什么?我不信你是个胆小怕死之人,你究竟在犹豫什么?”他抬起我的头,盯着我的眼睛,说:“你对我这么没信心吗?”顿了顿又慢声问道:“还是你有别的原因?”

我强笑了笑说:“你来了也好一会子了,该回去了。再给我点儿时间好吗?容我再想想。”

他默默瞅了我半晌,轻叹了口气,定声说:“若曦,我不是项羽,也绝不会让你做虞姬的。”说完,转身出了院门。

康熙这几日兴致甚好,特意选了个风和日暖的日子,吩咐在御花园摆了果品茶点和几位阿哥闲聊散步。众位阿哥也都是一副兄友弟恭、承欢膝下的样子,不知情的人看来也是其乐融融的。

康熙起身去更衣时,李德全服侍着离开,欢笑愉悦突然就有些冷场,但紧接着,大家又忙各自谈笑,掩盖住了一瞬间的清冷寒意。

我立在外侧,自低头看着地上的金黄落叶,琢磨着怎么找个机会能和十三阿哥单独说几句话呢?敏敏临走前,一再嘱托我帮她试探一下十三阿哥的心意,我却是一则一直没有碰到合适的机会能和十三阿哥单独说话,二则因为自己的心事也的确有些耽搁。

正在暗自琢磨,忽地听见几个阿哥都大笑了起来。我抬头望去,看见一只通体雪白的卷毛小狗正一面扯着四阿哥的袍摆,一面摇着尾巴扑腾着撒欢。四阿哥低头看着它,浑不在意。众位阿哥都被小狗的样子逗笑了。

我也抿着嘴看着小狗发笑,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匆匆跑来,冷不丁地看着大小阿哥都在,又看见小狗在咬扯四阿哥的衣服,脸立即变得惨白,跪倒在地,只是磕头。

这应该是专门为主子照顾小狗的宫女,一时大意让狗自己跑了,还过来冲撞了阿哥。我上前几步,低声斥问:“怎的这么大意?”她眼中含泪,不停地磕头。

我心中一软,想着这才多大点儿的孩子,就孤身一人入了这个牢笼,本还想再装装样子给众人看的,此时也只得罢了。回身向四阿哥俯身行礼,赔笑说:“奴婢这就把狗弄走。”一面说着,一面想上前抱狗。

低头一直看狗的四阿哥抬头看了我一眼,脸上淡淡,眼中却含着丝丝笑意。我知道他为何而眼含笑意,心里也带着好笑。

想着他把我就比做了这小东西,不禁瞟了一眼狗,笑嗔了他一眼。他更是露出几分笑意,又瞅了我一眼,瞧瞧正在摇头摆尾的小狗,弯下身子把狗抱了起来递给我。

我接过狗时,两人看着小狗,又都是抿着嘴角微微笑了笑。我含着笑意把狗递还给还低头跪在地上的小丫头,她满脸感激地接了过去。我本不忍心再说她,可这宫里不是每次都这么幸运的,四阿哥素来喜欢狗,可以不介意,可如果下次小狗冲撞了哪位不喜欢狗的贵主,倒霉的不是狗,而是她。所以还是严肃地看着她,低声叮嘱了几句:“今日是你的运气,若再不长记性,下次只怕就是几十板子了。先不要说你自个儿禁不禁得住打,即使禁受住了,到时谁来照顾你养伤呢?”

她咬着嘴唇,抱着狗,向我磕了个头,含泪说:“奴婢记住了。”

我微微笑着说:“长个记性,万不可再有下次了,去吧。”她又磕了个头,起身匆匆离去。

眼中带着笑意回身时,恰好对上八阿哥的幽黑双眸,黑沉沉的,难辨喜怒,两人视线一错而过,我心中却是一紧,眼睛内的笑意立即消散。十四阿哥眸光炯炯,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不敢再细看,走回原位自低头站着,脑子有些蒙,无法思考。刚才在我没有留意时,发生了什么?他们的眼光怎么都带着寒意?

康熙回来后,阿哥们陪着又随意走了一会儿,康熙说有些乏了,让各位阿哥随意。李德全伺候着康熙先回了乾清宫。我吩咐完丫头太监们收拾东西,自也回转乾清宫。

人还未出御花园,身后脚步声匆匆,我微顿身形,还未来得及回头看,人已经被猛地一拽,掩到了树后。我心中微惊,但看是十四阿哥,又化成无奈,瞟了眼他正拽着我胳膊的手,平静地说:“李谙达还等着我回去呢。”

十四阿哥放开了手,紧了紧拳头,面无表情地问:“你和八哥是怎么回事?”我沉默着,没有答话。

十四阿哥等了一会儿,见我一直不回话,又问:“我问他为何还不去求皇阿玛赐婚,他不回答,我问你,你也只是沉默,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他静了一下,紧声又问:“你今日和四哥眉目含笑,又是怎么一回事情?”

我无奈地说:“十四阿哥,你虽说有几个福晋,可男女之间的事情你又知道多少呢?我和八阿哥的事情,你就莫要再管了。至于说我和四爷,难道只许我们笑闹,就不许我和四爷为狗笑一回了?”说完,想推开他的身子离去,他身形不动,我看着他,示意他让路。他静静与我对视了一会儿,让开了路,慢慢地冷声说:“不要辜负八哥,否则……”

他眼中猛地寒意闪烁。

我真是好怕呀!我朝天翻了个白眼,提步就走。走了几步,忽地又顿住身子,回身问:“十阿哥身子可有大碍?”

十四阿哥淡淡说:“那是给皇阿玛的托词,他今日没来是因为十福晋身子不爽,十哥身子好着呢。”

我轻轻“哦”了一声,心中微动,想了一下,还想再问,但看十四阿哥漠然的表情,遂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向他福了福身子,转身离去。

一直到晚间回房躺在床上后,才猛地想起又把找十三阿哥的事情忘了,只得庆幸此事幸亏不急。

一直到冬天来临,我都迟迟没有给八阿哥回复。一日,我不当值休息时,良妃娘娘遣了人来叫我,说是上次绘制的花样子好看,让我再绘几幅。

我心中约略猜到几分,去了良妃宫中。果然,姐姐已在,可姐妹间却无上次的温馨舒适。我尴尬地头都不敢抬,如坐针毡。姐姐倒是一如往常。

“爷已经告诉我了。”姐姐拉着我的手柔声说。

我不是没有设想过类似的情景,可真当姐姐语气平和地说出这样的话时,我还是觉得羞愧难当,无以自处,只是全身僵硬,紧咬着牙,埋头默默坐着。

姐姐伸手想抬起我的头,我轻轻一侧避开了她的手,姐姐笑了几声说:“好妹妹,你这是在生我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呢?”我心里一酸,伸手抱住姐姐,扑到了她怀里。

姐姐搂着我说:“你若是生自己的气,大可不必。其实上次我在额娘这里见你时,就有心劝你,跟了爷也是好的,他性子温和,待妻妾都是很好的,再说我们姐妹还可以常常见面,彼此做个伴。”

我闷闷地问:“姐姐,你真的不介意吗?”

姐姐轻拍了两下我的背嗔道:“介意什么?哪个阿哥身边不是三妻四妾的?莫说我本就对这些不关心,就是关心,你可是我妹子,我怎么会介意?”

我默了半晌,终于还是没有忍住,低声问:“如果,如果……是那个人,你也不介意他娶别的女人吗?”姐姐的身子一僵,半天没有吭声。我忙抬起头说:“我胡说八道的,姐姐,你别理我。”

姐姐没有看我,脸带哀凄,自顾沉思着缓缓说:“我不知道。但只要是他喜欢的,能让他开心的,我会愿意的,而且我相信,即使有了别人,他依然会呵护我,疼惜我,待我很好的。”

姐姐默默出了一会子神,柔声说:“你刚出生没有多久,额娘就去世了,所以没有印象。当年我虽小,可仍有记忆,阿玛虽也有三房姬妾,可一直待额娘极好,我至今还记得你躺在额娘身边睡觉,我在床上玩,阿玛坐在床边给卧病在床的额娘细

细画眉。”

我和她一时都沉默了下来,看来若曦的母亲虽然去世得早,可是不失为一个幸福的女人。可她的两个女儿呢?

姐姐沉默了好半晌,看着我问:“妹妹,你在想什么?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呢?只要他疼你宠你就好了,哪里来的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介意?而且多妻多子才是福兆呀!”

我强笑着摇摇头,忽然想起八福晋,神色肃然地问:“八福晋可曾欺负你?”

姐姐一笑,说道:“我自念我的经,她怎么欺负我?”

我盯着她眼睛说:“你别哄我,我知道弘旺欺负你的。”

姐姐笑说:“小孩子都是一阵阵的,随他去闹闹也就过了,何须放在心上?”我看着姐姐心想,你不介意,是因为你根本就不关心,既不关心,也就不会上心了。

姐姐看我一直发呆,柔声说:“你年龄也不小了,拣个合适时机,就让爷去求了皇阿玛,早早完婚才是正事。”

“……”

后来姐姐又劝了我什么,我一概没听进去,直到走出良妃宫时,仍然脑袋沉甸甸的。

晚上,辗转反侧,直到半夜,都无法入睡。八阿哥既已遣了姐姐来说情,看来我必须给我们一个结果了。

大雨中的一幕不停地在眼前回放,难道我以后就和八福晋争风吃醋着过日子吗?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坦然无愧地面对姐姐,也做不到放弃尊严,学会在几个女人之间周旋,然后一转身还能情意绵绵地和他风花雪月。

他有自己的雄心,不能放弃皇位;他是一个父亲,宠爱自己的儿子;他已经有四个女人在身边,其中一个还是姐姐。这些我一样都不能改变,我嫁给他,只能注定我的不快乐,我若不快乐,我们之间又何来快乐呢?

我做不到像姐姐一样一笑置之,八阿哥根本很少去姐姐那里,这样都无法避免矛盾,我若真进了门,紧接而来的大小冲突可想而知。若再有像上次的事情发生,我肯定还是忍不了那口气的,但当时我还有个乾清宫的身份凭持,八福晋不能奈何我,可若进了府门,我是小,她是大,进门第一件事情就是向她磕头敬茶,从此后只有她坐着说话,我站着听的份儿。

一次矛盾,八阿哥能站在我这边,可矛盾渐多,他不会不耐烦吗?不明白为什么别人能过得开开心心,我就老是拗着。他为了朝堂上的事情焦头烂额,回到家里还要面对另一场战争。更何况,我能凭借的不过是他的一点儿爱,而八福晋,有整个家族做后盾,他要靠着她去夺皇位,八阿哥真能完全站在我这一边吗?

我的委屈,他的不解,天长日久能有快乐吗?两人本就有限的感情也许就消耗在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中了。如果我不顾生死嫁给他,求的只是两人之间不长的快乐,却看不到嫁给他之后的丝毫快乐,我看到的只是在现实生活中逐渐消失、苍白褪色的感情。

如果他明日就断头,我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的,刹那燃烧就是永恒。可是几千个日子在前面,怕只怕最后两人心中火星俱灭,全是灰烬!

安娜·卡列尼娜和渥伦斯基之间何尝没有熊熊燃烧着的爱情,可是一遇到现实,当男人的爱情被磨尽时,渥伦斯基一转身可以重回上流社会,安娜却只能选择卧轨自杀!

天哪,如此理智!如此清醒!居然可以这样去分析自己的感情?我以为你已经是若曦了,原来你还是张晓。

禁不住大声苦笑起来,笑声未断,却渐渐变成了低低的呜咽之声。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连着下了两日,清晨才放晴。不知为何,我觉得今年分外冷,衣服穿了一层又一层,可还是觉得不暖和。面对着八阿哥,想着待会儿要说的话,更是觉得寒意直从心里冻到指尖。

我紧裹着斗篷,瑟瑟发抖,几次三番想张口,却又静默了下来。他一直目视着侧面因落满了积雪而被压得低垂的松枝,神色平静。我咬了咬嘴唇,知道再不能耽搁了,既然已经决定,就不要再耽误他人。

“最后一次,你肯答应我的要求吗?”我看着他的侧脸,哀声问道。

他静静凝视着我,眼中丝丝哀伤心痛,似乎还夹着隐隐的恨。我再不敢看他,低下头,闭着眼睛说:“告诉我答案,我要你亲口告诉我‘答应’还是‘不答应’。”

“若曦,为什么?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逼我在根本可以并存的事情中选择呢?”

“我只问你,答应或不答应?”

“……”

“不答应了?”

“……”

我苦笑了一下,我尽力想挽住你,可你有自己的选择和坚持。

我想了想,凝视着他哀伤夹杂着恨意的眼睛说:“你一定要小心提防四阿哥。”

他眼中恨意消散,困惑不解地看着我。我想了想,又说:“还有邬思道、隆科多、年羹尧、田镜文、李卫,你都要多提防着点儿。”我所知道的雍正的亲信就这么多了,也不知道对不对,只希望那些电视剧不是乱编的。

我低下头深吸了口气,一字字地说:“从此后,你我再无瓜葛!”说完,转身就跑,他在身后哀声叫道:“若曦!”

我身形微顿,看着前方说:“我是一个贪生怕死之人,不值得挽留。”语毕,狂奔而去。

从此后,你我就是陌路!为什么你不能答应我呢?为什么非要争皇位呢?如果我不能挽救你的生命,我嫁给你又有何意义?前路看不到快乐,我的委屈又有何意义?我知道你不会答应的,却还是欺骗着自己又问了一遍。为什么,你不能答应呢?

一路踉踉跄跄,脚一软,整个人摔倒在地上。这次身旁再无人伸手来扶住我了。我脸埋在雪里,身冷,心更冷。想爬起来,脚猛地一疼,我又趴在了雪地里,顾不上去看哪里受伤了,只觉心中苦痛,整个人就这么趴在雪地里,脸贴着冰雪,一动不动。脑中只是想着他身披黑色貂鼠毛斗篷,戴着宽檐儿墨竹笠的样子,漫天雪花中,他在身侧陪我缓步而行,一幕幕仿若昨日,但今日已是咫尺天涯。

“这是谁呀?怎么趴在雪里不动?”听声音是十三阿哥的,我心下凄然,身子未动。

十三阿哥伸手搀扶起了我,满脸惊骇,一面替我扑去脸上、头上的雪,一面问:“若曦,怎么了?摔伤了吗?”说完搀我起来,低头仔细查看我全身上下。

旁边立着的四阿哥也是脸带惊异。我顾不上他们的惊异,对着十三阿哥低声说:“送我回去。”

十三阿哥忙问我:“走得了吗?”

我摇摇头,现在脚站着都疼,肯定是走不动了。他微微一思量,看了四阿哥一眼,俯下身子说:“我背你回去。”我不及多想,点点头,扶着他的背就想趴在他背上。

四阿哥却大跨了一步,伸手搀扶住我,对着十三阿哥说:“你去叫人拿藤屉子春凳来抬她回去,哪儿有阿哥背宫女的道理?让人看见,只会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即使受伤了,也不急这一时半刻的。”

十三阿哥一听,忙直起身子,说道:“一时情急,还真是顾虑不周。”一面说着,一面匆匆跑走了。

我借着他手上的力量单脚站着。脑子木木,好似想了很多,又好似什么都没有想过。原来还是心痛难忍,再理智的分析也不能缓解心的疼痛。四阿哥一直静静地陪我站着。

正自哀伤酸痛,忽听到他说:“你若真想作践自己,最好关上屋门干。没得在众人眼前如此,既有可能被人打扰阻挠,落了口实,还不能够尽兴。”

我脑子好像有些冻僵了,半天后才慢慢品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刚才还心如死灰,这会子却又一下子火冒三丈,猛地想甩开他的手,他胳膊纹丝不动,手仍然扶在我胳膊上。我瞪着他,他不为所动地看着我,淡声问:“你是想坐到雪地里去吗?”说完,一下子松了手,我一条腿不能用力,一条腿又有些僵,没有依靠,身子摇晃了一下,摔坐在了雪地里。

我不敢相信地怒看着他,从没有人如此对我!他神色平静地俯视着我。我一时气急,从地上胡乱抓了一把雪,扬手就向他扔了过去。他头微微一侧避开了,我又赶快抓了个雪球,朝他扔过去,他身子一闪又避开了。

他嘲弄地看着坐在地上气急败坏的我,淡淡地说:“自己能躺在雪地里不动,现在不过只是让你坐一会儿,你有什么受不了的?”我只觉心中气急,恨恨地瞪着他。他嘴边含着一丝冷笑说:“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指望别人怜香惜玉吗?”手里握着雪,却知道再扔过去也是白搭。心中恨极,却拿他无可奈何。

“怎么在雪里坐着?”十三阿哥一面快步过来扶我起身,一面疑惑地看向四阿哥。

四阿哥神色平静地让两个抬春凳的太监起身。太监扶我在春凳上坐好,十三阿哥嘱咐他们送我回去后,赶紧去请太医,又让我好好养伤。

我偷眼打量着四阿哥,他表情淡淡地看着十三阿哥和太监们忙碌,并未留意我。太监们抬着春凳从十三阿哥和四阿哥身旁经过,我趁着四阿哥没有防备,把手里一直捏着的雪团狠狠打在了他袍子摆上,其实更想扔到他脸上,可实在没有熊心豹子胆。不过即使这样,心中的气也是消了不少。

身后的十三阿哥呀了一声,复又大笑起来。我忍不住微微侧头,偷眼看去,十三阿哥看着四阿哥袍摆上的雪大笑,四阿哥眼中带着丝笑意,正对上了我躲躲藏藏的视线,我心中迷惑,忙扭正了头。

怒气渐消,脚上的疼痛这才觉察出来,可是更为疼痛的是心。从此后再无瓜葛……我在草原上时就一再想过这句话,可总是残存着些希望,没有想到世事就是如此,我以为自己放弃固执,忍受姐妹共侍一夫的尴尬,变着花样讨好他,也许能挽住他的心,可是终不过如此,他并不会为我停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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