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紧裹着锦鼠毛斗篷,口里说着、手里比画着教弘历、弘昼和承欢堆雪人,弘历悟性甚好,只听我讲解,已经堆得有模有样,弘昼和承欢却不老实,总是给弘历帮倒忙,惹得弘历又气又笑。
我正看得乐,忽听到身后有人叫道:“若曦。”听着声音陌生,忙回头看去。
很多年未曾见过的十福晋身着一袭大红斗篷立在身后。弘历和承欢上前请安,她让他们起来,看着我微微一笑道:“真是你!很多年未见过了。”
我呆了一会儿道:“是呀,你可好?”
她点点头道:“一切都还好。”
我对弘历、弘昼和承欢道:“你们若不怕冷,就自个儿玩一会儿,若冷了,就先回去。”他们点点头。
我走到十福晋身侧,两人踏雪缓缓而行。她道:“你如今看着越发清淡了。”
我道:“其实以前也瘦,不过你多年未见,如今年龄又大,看着憔悴倒是真的。”
十福晋摇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七八年未见,刚才在雪地里乍看见你,竟不敢出声,觉得你淡得好似会随着雪化去一样。美是美,可太清冷了。”
我道:“大概和今日披着的斗篷有关,颜色太冷了。”
十福晋看着我的斗篷道:“颜色是太素。越是雪天,才应穿颜色重的。”
我默了会儿问:“十爷在蒙古可好?”
十福晋瞟了我一眼道:“你不知道吗?爷现在在张家口。”
我喜问:“真的?那不是可以赶上过个团圆年了。”
十福晋细看我神色,似乎在察看我是否作假,半晌后淡淡道:“也许吧。”
我看她神色隐隐藏着凄凉,心咯噔一下,强敛住心神问:“发生何事了?”
十福晋道:“没什么。”
我停住脚步,挡在她身前道:“告诉我吧。”
十福晋道:“若曦,你既什么都不知道,那就永远不要知道。为什么一面不愿面对现实,一面又不能放下?”
我裹了裹斗篷道:“是不是很可笑?”
十福晋摇摇头,牵着我进亭子坐下,垂目凝视了地面半晌后道:“爷前几日从边外陀罗庙坐车入张家口,皇上下旨给总兵官许国桂‘不可给他一点儿体面,他下边人但有不妥,即与百姓买卖有些许口角者,尔可一面锁拿,一面奏闻,必寻出几件事来,不可徇一点儿情面’。”
我默默凝视着亭外白茫茫的天地,总以为一切也许可以不如我所知道的历史那样发展,总以为雍正四年苦难才会真正来临,总以为还可以偷得几年快乐,骗自己还很遥远。为什么一切不是这样呢?
我问道:“十爷如今仍在张家口吗?”
十福晋点点头,起身走到亭柱旁,凝视着雪中肃穆的紫禁城幽幽道:“我这段日子眼泪总是不停,月初皇上撤了安亲王爵。皇上竟然说,外祖父在世时‘居心不正’,‘自恃长辈,每触忤皇考’,又斥责我舅舅们‘互相倾轧,恣行钻营’,下旨‘安亲王爵不准承袭,其属下佐领,著俱撤出,分别给廉亲王、怡亲王’。可刚下旨没几天,就又寻了八爷的错处,把即将赐给八爷的佐领撤出,给了十三爷。姐姐和八爷如今也是动辄就错,凡事总能被寻到不是之处。上个月副都统祁尔萨条奏满洲丧事有过事奢靡者,皇上就责备八爷,谕称‘昔廉亲王允禩于其母妃之丧,加行祭礼,焚化珍珠、金银器皿等物,荡尽产业,令人扶掖而行半年’。责骂八爷‘专事狡诈明矣,不务尽孝于父母生前,而欲矫饰于殁后’。良妃娘娘薨是多少年前的事情?整整十二年了,都被翻出来训斥。”
我走到她身侧,握住她手,她回握住我道:“昨日我心下难受,跑去寻姐姐。姐姐笑骂了我一番,如今我倒是想开了。姐姐道:‘自古成王败寇,何必多怨?’还说我们既生在了帝王家,平日享受着常人不可及的尊崇,那自然也有常人不可及的痛苦。与其哭哭啼啼度日,何不索性放开心胸,多一日开心是一日,最后若真是‘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要幽禁那就陪爷去幽禁,要砍头那就同赴断头台,这一生争也争过,笑也笑过,还有何憾?”
我眼眶一酸,眼泪险些出来,忙忍住:“不离不弃,相守一生。八爷、十爷有你们相伴,是此生之幸。”
十福晋凝视着远处,神思恍惚,嘴角带着个幸福的笑柔柔地说:“不,能嫁给爷,是我之幸。”
我撇开了头,老十啊老十,得妻若此,以后即使再艰难,也有人携手同行。
两人并排而站,凝视着萧瑟的天地。高无庸从远处快跑着过来。十福晋低声道:“如此放心不下?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已经赶来了,果如姐姐所说呢!别人都说皇上虽留了你在身边,可既不给封号,又贬了你阿玛兄弟,对你甚不上心,可姐姐却说皇上心中最看重的人是你,越是紧张,越是谨慎,唯恐伤到你,才越是要藏着你。”
高无庸俯身向十福晋请安,十福晋让他起身,向我微一颔首,转身而去。我凝视着这抹艳红的俏影在雪地里渐渐远去。高无庸轻声道:“姑姑。”我自顾提步而行,高无庸忙随了上来。
进去时,胤禛正低头写折子,听见声响,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执笔疾书。我盯着他静立不动,他写完手中折子后,在一堆折子中翻了翻,抽出一本扔在桌上道:“自己看吧!”说完低头继续批阅奏折。
我走过去拿起桌上的折子,许国桂奏报:“敦郡王允属下旗人庄儿、王国宾骚扰地方,拦看妇女,辱官打兵,已经锁拿看守。”中间还细细奏报了恶劣行径。胤禛朱批:“甚好,如此方是实心任事。”
我放下奏折,沉默了会儿道:“你是铁了心地要对付他们。一点点瓦解他们的势力,一点点试探他们的底线,一点点逼迫他们。他们以前何曾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堂堂皇室贵胄却任何人都敢参奏,任意一个地方官就敢给脸色看。莽撞冲动如十爷总会一时受不了这口气,然后举止失控;桀骜不驯如九爷肯定不甘心就此任人摆布,你越逼,他越想方设法反抗,那就总有错处可责了;八爷如今再谨言慎行、小心翼翼都已无用,因为这两个弟弟的任何行差踏错都是他的唆使、他的罪过。”
胤禛搁下毛笔看着我,我道:“八爷早已放弃对皇位的觊觎之心,为何你不能放过他?”
胤禛道:“他放弃只是因为他当年不得不放弃。如今外有俄罗斯,西有准噶尔,都在虎视眈眈,至今战事不断;内有台湾,大的起义虽然平定,却仍余波不断,汉人中的反清势力也蠢蠢欲动,朝内吏治混乱,贪污敛财成风。朕初登基,今年一月就连颁了十一道谕旨,训谕各级文武官员不许暗通贿赂,多方勒索,病官病民。二月命将亏空钱粮各官即行革职追赃,不得留任。三月命各省督、抚将幕客姓名报部,禁止出差官员纵容属下需索地方。户部库存亏空银二百五十余万两,令历任堂司官员赔补,被革职抄家的各级官吏达数十人,很多是三品以上大员。正因为这些措施,朝野上下有很多人对朕不满,暗中都指望着当年的‘八党’能为他们出头,朕若不时时敲山震虎,这些反对的势力凝集在一起,内忧外患加在一起,大清江山堪舆。”
我盯着他摇摇头道:“你说的也许都有理,可真只是为了敲山震虎吗?”
他低头沉默了会儿,起身拉过我的手道:“十三弟监禁十年,一个大好男儿的十年时间呀!这都先不提,你可看到他如今的身体?天气稍凉就咳嗽不止,各处关节也是风湿疼痛,隔三差五就需服药。你呢?日日药不离口,天冷天湿稍不留神膝盖就疼痛得寸步难行。再看看你的手,当年纤纤素手,如今却茧结密布,我每次握着你的手时就心痛,恨自己无能,让你吃了这么多苦。这一切若非老八,怎会如此?你一直不忘他是你姐夫,可他如何对你的?太医说‘只能保你十年无虞’,你今年才多大?若非他,你身体何至于到如今这样?若曦,你知道我听到这话的时候有多害怕吗?我每一分的惧怕都是恨。”
我握着他手哀求道:“这些事情只是立场问题,不是他的错,我没有怨怪,我猜想十三爷也不会怨恨的。既然我们自个儿都不计较,你也不要计较可好?”
他凝视着我道:“若曦,我不想你操心这些事情,可他们却非要拖你搅进来。你怜惜他们,老十的福晋可有半点儿顾虑过你的身子?我刻意让你避开他们,紫禁城那么大,她竟然能出现在你眼前,你真以为是偶遇吗?”
我环着他的腰,抱住他,脸贴在他胸膛上道:“她已是无法可想了。”
胤禛沉默地搂着我,过了会儿道:“朝堂中的事情诡秘难测,我只能答应你不伤害他们性命。”
我心下微微一松,隐隐萌生一种希望,觉得历史也许可以稍微改变的,至少可以不必那么残酷,看着他感激地说:“多谢。”
胤禛带着丝疲惫道:“我还要看折子,你就留在这里陪我可好?”
我点点头,拿了椅子坐到桌侧。
这几日太阳分外好,雪早已消融干净,我喜欢拣正中午时在阳光下散步,觉得和煦的阳光把骨子里的寒意都驱除散去。
由着性子随意而走,不经意时发觉周围景致很是熟悉,眺望着不远处的屋檐廊柱,心中滋味复杂。静立半晌后,慢慢而去。
还未到院门前,已听到里面的捣衣声。我犹豫了下,终是跨进了院门,院中洗衣的女孩子们陆续抬头看向我,面色错综复杂,有惊异,有艳羡,有嫉妒,有害怕,突然又都反应过来,个个赶着跳起请安:“姑姑吉祥。”
心里有些后悔踏进这个院子,可既然已经来了,却不好立即就走,笑说:“你们不必这么多礼,都起吧。”众人立起,默默站着,院子里人虽多,却寂静无声。我打量了一圈四周,一切都还是那样,地上堆满衣服,绳上晒满衣服。
看着神色拘谨的铃铛和钱钱,我没话找话地问道:“张公公呢?”
两人脸色一白,半晌后才嗫嚅道:“出宫了。”太监不比宫女,若没有大错都是做一辈子的,年纪大后才会放出宫养老。这么早出宫,若身边没有银钱,周围人又瞧不起他们这些不男不女的人,生活肯定窘迫潦倒。心下微惊,有心再问,可她们脸色恐惧,遂压下心中百千心思,随意道:“不打扰你们干活了,以后有空再来看你们。”心里却想的是这应是最后一次踏入这个院子。我已经不属于这里,再来只能给她们增添不愉快。
回屋后有心撂开此事不再想,却总是隐隐不安,思量一番后,决定去寻王喜。人刚到他屋外,听得里面隐隐约约的哭声。细听了一会儿,忙去拍门。屋里哭声顿时停住,半晌后王喜才开门。
我问:“你哭什么?”
王喜赔笑道:“姐姐怕是听错了,没有人哭。”我点点头,推开他进了屋子。屋中几案上摆着几碟瓜果并糕点,虽看不到香炉,香味却仍在。我仔细打量着桌上的供品,问道:“你在祭奠谁?”
王喜道:“没有谁,只是随便摆了几碟瓜果糕点而已。”我侧头盯着他不语。他低下头凝视着地面,道:“是祭奠人来着,恰是家里人的忌日。”
我道:“你家里不是南方的吗?怎么不用苏杭糕点,反倒摆了一桌子京式糕点?这豆沙卷酥可是李谙达最喜欢吃的。”
王喜眼泪刷地滑落。我看他流泪不止,心里头残存着的一丝希望也化作了泡影,只剩下满心的悲痛,泪水终于滚滚而下。我扶着桌子哭了半晌,强忍了悲声,道:“把香炉摆出来吧,容我也祭奠谙达一次。”
王喜拿了一个拳头大小的香炉出来,我一见这香炉,刚刚敛住的眼泪又滚落,王喜哭道:“都是我没用,师傅往日待我如亲生儿子一般,我却连师傅的忌日都不敢明里祭奠,正儿八经的香炉也不敢用。只能用这日常熏蚊子的充数。”
我哭着插好香,对着几案拜了三下,又埋头哭了一会儿。王喜一旁跪着也只是落泪。
我问:“究竟怎么回事?”
王喜低头抹泪,不言不语。我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瞒的呢?我十三岁一入宫,就在李谙达身边做活,谙达待我一直甚厚,就是到最后都替我想法子让我重回圣祖爷身边。他走了,我却什么都不知道,你让我心下何安?”
王喜静静发呆,忽然下定决心,抹干眼泪,起身开门向外探看一下,走回我身边,在我耳旁低低道:“师傅去年今日过世的。”
我道:“那是雍正元年一月的事情了,离圣祖爷驾崩才一个多月的光景。我听玉檀说,谙达被放出宫养老了,难道是在宫外发生什么事情了?”
王喜眼泪又下,压着声音哭了会儿低声道:“大家都以为师傅出宫养老了,实际师傅早已服毒自尽,尸身送去化人厂化了。”
我脑子轰的一声,刹那一片空白,只有心急急跳,半晌后,声音颤着问:“为什么?”王喜低头垂泪,再不肯多言。
我身子发软,跌坐在地上,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不停滚落,心中一片冰凉。为什么?还能是为什么?李德全跟在康熙身边几十年,这世上最知道康熙心思的人莫过于他,康熙临去世那天和四阿哥的谈话他也在场。他知道的太多了,而且是最不该知道的事情。他随意一句话就有可能引起轩然大波,胤禛怎么可能容他活着呢?是我太天真,忘了帝王之心。
我哭了半晌,擦干眼泪,缓缓从地上站起,慢慢朝门外走去,拉开门后,忽想起来的目的,又转身关上门问:“张千英也死了吗?”
王喜脸色一下变得煞白,半晌后才喃喃道:“出宫时还未死,现在就不清楚了,估计和死也差不多。”
我手扶着门问:“什么意思?”
王喜声音微带着颤道:“我听说,他被割了舌头、剁了手后,被赶出了宫。”
我猛地拉开门,扶着门框弯身呕吐,王喜急急赶到身边替我捶背。我搜肠刮肚地把中午吃的饭都吐了出来,胃里嘴里只是泛酸。
王喜看我不吐了,忙捧了茶过来给我漱口,道:“姐姐回去请太医看一下吧。”
我摆了摆手,又喝了几口热茶压住胃里的酸气道:“起先只觉得心闷,这会子吐出来倒好了。”说完把茶递回给王喜就欲走。
王喜道:“还是我送姐姐回去吧。”
我道:“不用了,我们以后也该避下嫌,尽量少见面。我倒不妨事,可不能给你招惹麻烦。”说完,脚步虚浮地晃悠着回去。
回屋后,觉得头晕目眩,再难支撑,忙躺到了床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天光渐逝,屋子慢慢黑沉。
房门被轻轻推开,这样不敲门就进我屋的除了胤禛再无旁人。心下百般滋味,到了面上却只是闭目躺着不动。胤禛走到床旁俯身道:“怎么这么早就躺下了?晚膳也没用,不舒服吗?”说着想点灯,我忙道:“不要点灯。”
胤禛轻笑道:“还是喜欢黑暗。”他坐在床侧,问:“身子可好?”
我道:“好着呢,只是下午多吃了几块糕点,晚上就吃不下了。”
他道:“别只躺
着,起来说会儿话,胃里积了食,回头也难受。”
我依言爬起来,他帮我放好垫子,让我靠好,自个儿也斜歪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我强打起精神陪他说话,几次三番欲张口问他,却顾虑到王喜,终又咽了回去。
因为了解一些历史,知道雍正对八爷等人的铁血手腕,可除此之外,我的他是爱惜我、不会伤害我的胤禛。他即使行事偏激,也只因为爱恨强烈,想保护我们,可现在突然发觉,我心里竟然对他开始隐隐有几丝畏惧。我在小心翼翼地回话,不敢点灯,害怕他看出我的异样。此时才真正明白十三爷的感觉,对十三爷而言,他如今首先是皇上,然后才是四哥,所以谨言慎行必不可少。而我今夜也开始仔细斟酌着说每一句话,小心地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情绪,面上却还要装出一切都是随性。
胤禛看我说话时精神总是不济,问:“好似很困的样子?”
我笑道:“人家本就要睡的,被你硬拉起来,能不困吗?”
他笑说:“我放下手头的事情特地来陪你说话,不领情,反倒埋怨我。好了,不扰你清静了,我回去看折子,你歇息吧。”说着起身而去。
我在黑暗中静静坐了很久,听着远远地敲了三更才忙扯了被子躺下,却仍旧无法入睡,翻来覆去,眼泪又落下。
自打从王喜处得知李谙达和张千英的事后,我整日就懒懒待在屋中,看书,临帖,刻意地去遗忘整个外面的世界。如今临的帖子都是胤禛特意写给我的,我模仿他的字迹已有四五分像。练字时,常常会想起当年他送我的那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竟有很遥远的感觉。
西北战事到了最后决胜负的时刻,养心殿经常通宵烛火通明,胤禛眼里心里全是千里之外的战争。二月八日,年羹尧下令诸将分道深入,直捣巢穴。在突如其来的猛攻面前,叛军魂飞胆丧,毫无抵抗之力,立时土崩瓦解。清军大获全胜。
捷报传来,胤禛大喜,予以年羹尧破格恩赏晋升为一等公。此外,再赏一子爵,由年羹尧的儿子年斌承袭,连年羹尧的父亲年遐龄都被封为一等公,外加太傅衔。年氏满门圣宠如日中天。
席间用膳时,胤禛还忍不住地谈论着大获全胜的战役。我心里嘲笑道,集中了大清几乎全部的人力物力去打这场战争,十四爷之前已经在西北树下了大清军队的威仪,罗卜藏丹津的反叛准备不足,仓皇起事,还是以弹丸之地对大清千里疆域,年羹尧但凡有些智谋,怎么也该赢的。
十三爷看我嘴角挂着丝讥笑,朝我微摇了摇头,我对十三爷皱眉一笑,胤禛看到我和十三爷的表情,摇头苦笑一下,收了声,不再谈论已过去的西北战争。
一日,我正在屋内临帖,承欢跑着冲进来,一下子扑到我身上。手中的毛笔晃了几下,桌上的纸已被涂污。我一边推她,一边笑道:“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承欢瞪大双眼道:“姑姑,他们在蒸人。”
我说:“什么?整人?”
承欢用力点点头道:“他们不肯告诉我,不过被我偷听到了,皇伯伯命各宫近前侍奉的太监宫女都去看。姑姑,怎么蒸人呢?像姑姑带我去御膳房看的那样,蒸包子那样蒸吗?”
我猛地从椅上站起,惊声问:“你说什么?蒸人?”说到后两个字时只觉胃里一阵恶心,忙忍住。
承欢道:“蒸人呀!”
我问:“你还听到什么?是谁?”
承欢摇摇头道:“就这些了。”
想起王喜,心里惊怕,立即向门外行去,承欢跑着要跟来,我忙道:“你哪里都不许去,就在这里待着。”承欢看我疾言厉色,只得噘嘴站住。
我大步跑着出了屋子,往日守在养心殿外的太监宫女都不在,四处只有侍卫静立着。不知隐在哪个角落的高无庸闪身到我身前拦住我道:“姑姑去哪儿?”我心下惧怕愈深,越过他就跑,他忙拽着我道:“奴才刚才看见承欢格格来了,姑姑怎么不陪承欢格格呢?”
我心中发急,猛地甩开他手,喝骂道:“狗东西,连我都敢拉拉扯扯,你有几个脑袋?”他忙跪下磕头,我立即飞奔而去。他在身后一路追来,却再不敢碰我,只是不停声地哀求。
我心跳得好似就要蹦出胸膛,阵阵气闷,向刑房狂跑而去。
还未到跟前,就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似香似酸似臭、令人作呕的怪味。前面黑压压立满了紫禁城内各宫有头有脸的太监宫女和各处的掌事太监,全都脸无人色,有的全身抖动,有的瘫软在地,有的弯身而吐。
我看到那口支在火上的大瓮,胃里翻江倒海地翻腾,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狂呕起来,直呕到胃中只余酸水、无可呕之物时,才强撑着抬眼扫去,不敢看场中的大瓮,眼光只在人群中游走,忽看到王喜涕泗橫流、瘫软在地的身影,一直提在嗓子眼的那颗心才嗵的一声落下。
再不敢多看,转头就走,脚下一软,就要摔倒。一直立在一旁、脸色青白的高无庸忙上前搀扶我。我借着他胳膊的力站起,他求道:“姑姑就扶着奴才的手回吧!”我有意自己走,却头晕目眩无以成步,只得扶着他胳膊。
我抑着发颤的声音问:“是谁?”高无庸半晌无声,我心中的惊惧悲哀愤怒一瞬时再难控制,厉声吼道:“说!我看都看了,难道还要我回去问吗?”
高无庸全身一个哆嗦道:“姑姑,您放过奴才吧,若被皇上知道,奴才死无葬身之处。”我心下疑惧不定,放开他的手就踉踉跄跄往回走。
高无庸跑上前跪在我面前哭道:“姑姑回吧。”我没有理会,绕过他依旧前行,高无庸跪爬着又拦到了我身前,磕头哭道:“是玉檀。”
我脑子如被大锤砸下,那剧痛直刺向心脏,盯着远处大瓮,如厉鬼一般哭嚎道:“是谁?”高无庸头贴在地面上道:“玉檀。”我五内俱焚,心神刹那坠入彻底的黑暗。
待略微恢复神智时,感觉有人在轻抚我的脸颊,一下一下极尽温柔,恍恍惚惚觉得自己仍是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孩子,凡事都可遂心任意,不禁喃喃道:“妈妈,妈妈。”睁开眼睛满心欢喜地看去,却是胤禛焦灼喜悦的脸。刹那间竟是数百年时光,我愣了一瞬,问:“怎么了?”话刚出口,昏厥前的一幕涌到心头,胃里恶心,却再无可吐之物,趴在床头只是干呕。
胤禛半拥着我,轻拍着我背,我下狠劲推他,却全身发软,无半丝力气,我哭道:“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他神色清冷中夹杂着伤痛,伸手握住我推他的胳膊。我哭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胤禛用力把我抱在怀里,说道:“若曦,我们有孩子了。”我哭声涩在喉咙里,抬头看他,他点点头道:“太医刚诊过脉,一个月了。”说着在我脸上轻吻了下,温柔地说:“我们要有孩子了。”
我无半丝喜悦,心中对他爱恨纠缠,盯着他半晌不动,他伸手捂住我眼睛,求道:“若曦,不要这样看我。你不开心吗?我们盼了很久的。”
我伤痛难耐,俯身号啕大哭起来:“胤禛,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他身子僵硬,轻拍着我背:“我知道!若曦,我这么做都是有原因的。你先养好身子,我以后再解释给你听。”
我哭道:“那是我妹妹呀!是我妹妹呀!”
胤禛捂着我嘴道:“若曦,你当她是妹妹,她却未曾当你是姐姐。我不是没有给过她机会。”我狠命打着他的手,挣扎间,眼前发黑,身子顿时软倒。他忙扶住我,我一面喘着气,一面无力地推他。
他道:“你不愿看见我,我这就走。不过你好歹顾念一下自个儿和孩子。”说着叫了梅香、菊韵进来服侍,自己站起盯着我,我闭目不动,他转身一步一回头地缓缓而去。
晕沉沉中似乎做了很多梦,碎裂成一片片,混乱错杂,就如这么多年的时光,仿似一瞬,却又痛苦而漫长。
春日时,玉檀坐在炕上替我绣手绢,我靠在一旁随意翻书,偶尔几声清脆的笑语回荡在屋中,融化了紫禁城中难耐的寂寞寒冷。
我每一次病都是你照顾,帕子一遍遍换下,药端到榻边。那次凶险万分再无求生意志时,是你在榻旁整晚整晚地唱歌,直到把我唤醒。
浣衣局操持贱役,你不离不弃,费尽心思维护。将近二十年的姐妹情,这冰冷宫廷中一份始终相伴的暖意。
我以为凭借他的爱定可护你周全,让你在紫禁城中不受伤害,却不料是他如此对你。
玉檀,从此后,这紫禁城中最后的一抹暖色消逝而去。
……
梅香摇醒我,拧了帕子给我擦脸,才发觉梦中早已泪流满面。
天刚亮,就吩咐梅香去叫王喜来见我,梅香犹豫了下低头应是后退出。
不大会儿工夫,王喜匆匆而进,脚步虚浮,面色苍白,眼眶乌黑,亲眼目睹整个过程,显然受刺激甚深。梅香、菊韵虽也面孔浮肿,可毕竟和玉檀无什么感情,只是恐惧事情本身。
梅香守在一旁,我道:“下去!”她迟疑了下,向外行去。我让王喜坐,王喜肃容立于榻前,指了指帘外,我用口形无声说道:“我故意的。”王喜恍然大悟,忙道:“奴才不敢坐,姐姐有事就吩咐吧!”
我沉吟了会儿,强抑住心痛问:“玉檀当日……当日……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王喜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脸上皮肤抖动,声音却平稳地回道:“去得很快,没什么痛苦。”说着王喜眼泪已经滚落,他立即用袖子抹去。
我捂着胸口问:“她临去可有说什么?”
王喜一面回头张望了下,从怀里迅速掏出一个布条塞到我靠着的软垫下,一面道:“一直微微笑着,没有说话。”
我用眼光问他,口中问道:“你可好?”
王喜做了从门缝塞进布条的动作,又做了个他推门突然发现布条的样子,一面回道:“奴才一切安好。”
说完两人默默无语相对,王喜道:“姐姐既然无事吩咐,奴才这就告退了。”说着未等我答话,已匆匆出去。我有心叫住他,却又忍住。
借口想休息一会儿,屏退梅香、菊韵,放下帘帐,躲在榻上细看。布条上只短短几行字,却字字如刀般扎在我心上:
求姐姐护我家人周全。玉檀自知大限将至,一直希望能有一日亲口向姐姐解释清楚一切,可如今再无机会,匆匆而就,无以明心迹,却又忽觉一切话皆多余,姐姐必能明白我的心。红尘中一痴傻人而已!玉檀不悔!无怨!姐姐勿伤!
我脑中似乎可以看到玉檀当日的急迫,躲在某个墙角,从衣服上撕下布条,咬破食指,匆匆写就,塞进王喜屋中,没多久她就被人捉去。
玉檀一直告诉我她从未读过书,只粗略认识几个字,可今日看她的留书,字迹虽仓促,却是一手标准的管夫人梅花小楷。非长年苦练和熟读诗词百家,绝不能有此清丽幽闲之意境。玉檀,你究竟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呢?
梅香在外低声说:“姑姑,十三爷来看您了。”
我道:“请。”
十三爷缓步而入,梅香向他请安,搬了椅子请他坐下后静静退出。
十三爷细细察看了下我脸色道:“你身子本就不好,如今又有身孕,哪还禁得起自个儿作践自个儿?难道你竟然恨皇兄恨得连孩子也不想要了?”
我道:“我没有。”
他道:“既然没有就应该好生保养调理。一则你现在的年龄才第一次有孕本就凶险,二则你身子一直有病,如今又动了胎气。何太医为了你,整日愁眉不展,苦思良方,皇兄也是忧心忡忡,你自己却全不爱惜。皇兄怕你害怕,不愿对你说这些,我本也只想劝你放宽心,可一看到你这个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索性和你挑明白,你若还想要这个孩子,就和太医配合些。”
我呆愣半晌,哀声道:“我会尽力的。可是心痛难忍,你可能教教我如何让心不痛的方法?自己妹妹惨死在所爱之人的手上,你可有方法让我化解心中的爱恨纠缠?”
十三爷低头默了会儿道:“也许事实能让你好过一些,但也许更让你难过。”
我苦笑道:“告诉我吧!”
他轻叹口气道:“皇兄将九哥遣去西宁,严禁他们彼此互传消息,可九哥仍旧想尽办法,甚至自己编了密码利用各色人与京中联系。玉檀就是九哥在皇兄身边的眼线,一直把皇兄的行踪泄露出去。皇兄因为你不好严惩她,几次旁敲侧击都警告过她,可她却未有丝毫悔改。这次激怒皇兄是因为九哥教唆弘时争取当太子,弄了不少挑拨皇兄和弘时父子之情的事;又命玉檀设法利用你和八哥、十哥、十四弟的渊源挑拨你和皇兄之间的感情。两件事情都犯了皇兄的大忌,皇兄忍无可忍才用了极刑,也是对九哥的一个严厉警告。”
我脑子纷乱糊涂,觉得一切好荒谬,可似乎又合乎情理,多年的点滴细节猛然出现在脑海中。原来那个大雪夜救了玉檀一家的公子是九阿哥,结局玉檀却肯定骗了我,不是一面之缘,而是从此后九阿哥对她们一家一直暗中照顾,多年后进宫做宫女,也应该是刻意安排。难怪十四爷好似不避讳玉檀,我以为是因为他知道我和玉檀要好,却原来另有乾坤。那玉檀你究竟对我是真情还是假意?
玉檀的一笑一颦、一哀一喜从脑中快速掠过,我恍惚一笑,情分假不了的。她在宫中的左右为难、举步维艰,只怕不下于我,她和九阿哥究竟是怎么一段故事?我只知道开始和结局,却不知道过程,她的心酸无奈痛苦绝望也许比我还多。
十三爷看我浅浅而笑,诧异问道:“若曦,你不生气吗?”
我摇头道:“玉檀视我为姐,待我之心绝对假不了。至于其他,谁没有几件无可奈何之事呢?我若真有怨怪,只怨怪苍天残酷。”
十三爷凝视着我道:“你总是愿意原谅,总是愿意去记住美好的东西。”
我低头沉默了会儿,淡淡道:“皇上本可以让这一切都不发生的,他却没有制止。”
十三爷急道:“皇上本就有意放玉檀出宫。玉檀刚到御前服侍,皇上就命高无庸向众人重申了违背养心殿规矩的惩罚,后来杖毙私自传话的宫女时,也特让玉檀和众人观看,以示警戒。”
我摇头道:“也许打算放玉檀出宫时,的确想着就此作罢,不过更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既然原乾清宫的宫女都遣散了,也没有道理单留下早已过了出宫年龄的玉檀。后来因为九阿哥不愿放弃玉檀这个棋子,玉檀就来求了我,皇上当时完全可以立即向我说清楚,直接命玉檀出宫,我断无反对的道理。可皇上却未如此做,而是顺水推舟,给了玉檀个留下的理由。毕竟如果送走了玉檀,不知道九爷他们还会想什么花招,不如留一个自己知道是奸细的人在身边,一举数得,愿意让九爷知道的东西,就故意让玉檀知道,不愿意让九爷知道的,玉檀也绝对知道不了,还可以利用玉檀反监视九爷的动向,甚至可以利用玉檀给九爷完全错误的消息。”
十三爷叹道:“我知道无法让你释怀,可皇兄也曾真的希望玉檀能改过,他绝对无伤你之心。宫里本来规定了宫女之过是要株连家人的,却因为你求情而不予追究
。这次若非过于紧张你,也不至于如此痛恨玉檀。皇兄唯一有失的地方大概就是低估了你和玉檀之间的感情。”
我惨笑道:“玉檀是被九爷和皇上合力逼死的,而我是帮凶。”
十三爷道:“我知道你为玉檀难过,可你不能因此就把什么错都往自己身上兜揽。”
我躺回榻上,喃喃道:“十三爷,你可知道我这么短时间都经历了些什么?姐姐离我而去,我虽难过,可她毕竟是含笑而终,想着她这辈子的凄凉,觉得未尝不是一种解脱。李谙达怎么死的,你只怕早就知道。玉檀对我而言,就是我妹妹,就算有错,他为什么要用如此酷刑?还有那些不相关的人,张千英虽有过错,可罪不及此。还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我对这个宫廷如今除了惧怕还是惧怕,它就像个怪物,不停地吞噬着人。”
十三爷还欲再说,我挥手打落帐子道:“我想休息了。”他默坐了会儿,轻叹口气,起身而去。
躺在榻上,似睡似醒,正昏沉,忽听到:“小姐。”
我睁开眼睛:“巧慧?”巧慧半跪在床边道:“小姐,是我。”
我猛地起身推她道:“出去,这里不能待的。”
巧慧叫道:“小姐,是皇上命我进宫服侍你的。”
我哭道:“我就是知道是皇上命你来,才让你赶紧走。”
巧慧挨着我坐下,搂着我问:“究竟怎么了?我听高公公说小姐有身子了。怎么如此不爱惜自个儿呢?你有什么心事就告诉我,我自小服侍主子,可以说是看着你长大的,说句僭越的话,我心里把主子当姐姐,把小姐当妹子的。”
我想起姐姐,伏在她怀里大哭起来。巧慧道:“再伤心的事情也没有孩子重要,若主子看到你这个样子,肯定会伤心的。小姐可是答应过主子,一定会照顾好自个儿的。”
正在哭,承欢在一旁叫道:“姑姑。”
我忙擦干眼泪,看向承欢:“你什么时候来的?”
承欢道:“姑姑,我给你讲个笑话可好?”
我道:“改日再讲吧。”
承欢又道:“那我给姑姑唱歌。”
我摸了摸她的头说:“也改天吧,姑姑今日听不进去。”
承欢爬到床上,让我摸她的左手,三个指头上结了层薄薄茧结,“姑姑,我练琴很用功的。”
我摸着她的茧子点头道:“等你琴弹好了,你阿玛肯定很开心。”
承欢问:“姑姑,你不开心吗?”
我扯了扯嘴角说:“开心,姑姑也开心。”
承欢侧头盯了我半晌道:“姑姑,我听皇伯伯说你会给我生个弟弟的。”我微点了下头,承欢说:“那姑姑可不能再哭了,你再哭,小弟弟也会哭的。”我侧头强忍着泪,巧慧忙道:“小姐要再躺一会儿吗?”我摇摇头。
巧慧笑说:“那就起来吧,整日躺着也不好。好久没有服侍过小姐了,今日让奴婢服侍小姐洗漱。”承欢听了,忙跳下地。巧慧扶我起身。
在巧慧和承欢相陪下,勉强吃了小半碗清粥、一点儿笋丝,巧慧仍旧不满意的样子,唠叨着:“饿着大人倒也罢了,怎么能饿着孩子呢?”可梅香已经喜上眉梢,兴冲冲地收拾了碗筷出去。
在巧慧的精心照顾下,精神虽还不济,身体却好了很多。承欢笑说要为我弹奏一曲新近练好的曲子,难得她肯静下心来学筝,又是为了让我开心,不愿扫她的兴,点头应好。她拖了我去厅堂,进去时十三爷正负手立于窗边,怔怔出神,眉梢眼角全是相思,唇角的淡淡笑意满是疲倦。站在屋中最明亮处的他,却浑身上下散发着无可言喻的孤寂冷清,似乎阳光到了他身边都自动回避。
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他侧头间,相思立即掩去,疲倦也立即消失,又是那个行事稳重的怡亲王了。他带着几分暖意笑问:“来了多久?”
我道:“刚到。”我随意找了最近的椅子坐下,十三爷坐于侧旁,打量了我几眼问:“身子可好?”我点点头。他沉默了会儿道:“身体最重要。”我强笑了笑,看向承欢。
承欢正在戴义甲,半天还没有缠好,我说:“过来。”她忙抓起义甲跑来,我替她细细缠好,她笑着跑回筝旁。十三爷笑说:“不知道你以后是更宠承欢,还是更宠承欢的小妹妹。”
我侧头笑问:“你觉得是女孩?”
十三爷一呆,道:“我私心里希望是个女孩,不过皇兄盼着是个男孩。”
我道:“我也希望是个女孩子。”两人了然一笑,我正欲说话,瞥到胤禛缓步进来,忙收声扭过头。十三爷立即站起回身请安。巧慧和承欢都行礼问安。我也随着立起道:“皇上圣安。”
胤禛笑让大家坐,说着自己坐在了十三爷身侧的椅子上。我站立未动道:“奴婢不敢。”胤禛盯着我未语,十三爷看看我又看看胤禛,左右为难,承欢忽地大叫道:“姑姑,你要不要听承欢弹曲子了?”承欢带着几丝不安,双眼内藏有惊恐,我忙笑道:“听。”说着赶忙坐下,十三爷神色一松,也随着坐下。
承欢小脸紧绷,肃然端坐,右手微扬,左手轻压,灵动琴声在屋中响起,竟是《归去来》。
徵音为主,旋律短暂离调,表现“舟遥遥以轻扬,风飘飘而吹衣”。旋律渐快,哀喜交杂,“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
速度逐次加快,力度不断加强,情感越来越强烈,“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琴声在**突然切住,尾声缓缓流出,承欢双手轻按,全曲结束在宫音。余音袅袅,耐人寻味。
我脑中依旧徘徊着“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觉今是而昨非,觉今是而昨非……”
胤禛叫道:“若曦!十三弟!”我这才回过神来,十三爷也是一脸茫然若失,遑遑之色。我和十三爷默然对视,两人眼中都是几分哀伤。胤禛又叫道:“若曦!十三弟!”十三爷忙立起道:“臣弟在。”
胤禛摆摆手示意他坐下,看着承欢问:“谁让你弹这首曲子的?”
承欢眼珠子骨碌一转,从我们脸上扫过,噘嘴道:“我自个儿挑的,这首好听。我弹得不好吗?”
我道:“没有,弹得很好,就是太好了,我们才听入神了。”
承欢将信将疑地看向阿玛,问道:“姑姑说的是真的吗?”
十三爷缓缓一笑道:“你姑姑宠你,她眼中你什么都是好的。曲子意境并未体现,不过难得你把指法练得那么纯熟,也就很好了。”
承欢虽怕自己阿玛,却很是相信阿玛所说的话,听完满脸喜色地问胤禛:“皇伯伯不喜欢吗?”
胤禛微杂丝苦笑道:“喜欢。”承欢喜滋滋地凑到胤禛身旁,带着丝讨好说:“我听哥哥们说,皇伯伯很是喜欢田园之乐,这首曲子好似就讲这些的。”
我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扑哧一声嘲笑了出来。十三爷低头肃容端坐。胤禛看到我笑,一下笑了起来,半搂着承欢喜道:“今日要好好赏你。”我忙敛了笑意,撇过头。
十三爷微坐了会儿,站起向胤禛行礼告退,牵了承欢的手向外行去,巧慧随后而出,我也立起向胤禛行礼告退。他站起来道:“以后不用老是行礼,如今有了身子,凡事怎么便宜怎么来。”
我转身就走,他一把拽住我,我下狠劲甩了几下,却没有甩掉他的手:“放开我。”
胤禛把我拉进怀里,强揽着道:“十几天未见,再大的气也该消消了。你不愿见我,可孩子说不定还想着见阿玛呢!”我推了推他,未推动,他道:“如今已有身孕,得赶紧册封你了,和你商量下你想要什么名号。”
我身子一僵,停止了挣扎,默然半晌后道:“我不想要什么封号。”
他柔声说:“你有身孕的事,现在就几个人知道,连承欢我都仔细吩咐过不许对任何人说。可再过一个月,身子就渐显了。你不想做我的妃子,可孩子总要有阿玛的,难道你舍得让孩子被人暗地里嘲笑吗?”
我脱口而出道:“你让我出宫吧,我们在宫外,自然不会有人笑她的。”
胤禛脸色一白,双臂用力,把我压进怀里,让我紧紧贴着他道:“若曦,我不会让你和孩子离开我的,你想都不要想。”
我头被他摁在肩膀上,胤禛低低问:“你现在对我只有恨了吗?”
我听他语气流露着前所未有的凄伤,心中疼痛,泪顺着脸颊滑落到他衣上:“我多希望我只是恨你,可我不是,甚至我想恨你,可总是恨不起来。我只是怕这个皇宫,怕那个皇帝,他会那么心狠,狠得让人惧怕。”
胤禛扶起我,抽了绢子帮我擦泪,一面道:“不要哭了,有了身子的人哭对孩子不好。若曦,我是你的胤禛,可我也是这紫禁城、整个大清的皇帝,很多事情我有自己的无奈。”
我摇摇头,推开他手道:“很多事情的确是无奈,可也许换一个人他就会有不同的做法,你却总是选择最极端的手段,最后伤人伤己,为什么?为什么恨要如此强烈?”他静默无语,我轻叹口气,转身离开。
巧慧坐于炕上低头剪着衣服,我在一旁歪靠着看了半晌道:“你从哪里找了这许多半新不旧的小孩衣衫?太糟蹋东西了,把好好的衣服剪成一块块。”
巧慧手下未停,笑说:“是特意请高公公帮忙寻的。整整一百家身体康健的孩子穿过的衣服,给小格格做一件‘百家衣’。”
我摇头笑了笑,巧慧道:“小姐没有听过‘穿了百家衣,能活七十七’吗?我特意嘱咐了多寻那些姓‘刘’、‘陈’、‘程’的人家,借‘留’、‘沉’、‘成’的吉利多多护佑小格格。”巧慧拿起件宝蓝衣衫一面剪着一面说:“小人儿最易受惊,‘蓝’谐音‘拦’,可以拦住不干净的东西。”
我凝视着低头忙碌的巧慧,若曦的额娘是因为生若曦落了病而去,姐姐因为惊伤过度不仅孩子没了,自己也落了病根。而巧慧眼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恐惧已在她心上有了深深的烙印,她把对姐姐那个孩子的爱和害怕都一股脑儿地倾注到我的孩子身上,借助这种方法挡住自己的担心。本欲让她不要费这些无用功,可明白了她的心思,觉得还是由她去忙吧!
承欢从外面一蹦三跳地进来,踢掉鞋子就蹿上了炕,巧慧嚷着:“好格格,你慢着点儿,把我的布块都打乱了。”
承欢笑嘻嘻地靠在我身边问:“给弟弟做衣服吗?”我笑点点头。
承欢看着巧慧手中色彩斑斓的布块,来了兴致,欲凑上去看。我拖住她道:“安静待会儿,我有话要问你。”说完叫了声巧慧,对她使了个眼色。巧慧忙放下剪子,下炕到帘外守着。
“你前两日弹的曲子是谁帮你选的?”
承欢歪着脑袋,满脸疑惑地说:“就是我自个儿选的呀!”
我戳了下她额头道:“你撒谎的本事都是我教的,还在我面前装神弄鬼?”
她哈哈笑了起来:“我就是看能不能骗过姑姑,能骗过姑姑,那就谁都能骗了。”
我笑说:“你可别忘了,我给你说过的最紧要的一句话,越是从不骗人的人,到真正骗人时才能撒出弥天大谎。假话说多了,再会做戏,也没人信的。你现在也就是借着年龄小,人家都上了你天真烂漫的当。再说,我只是让你去哄皇后和贵妃开心,可没让你招摇撞骗。”
承欢嘻嘻笑道:“我知道的,我很少说谎的。”
我问:“究竟怎么回事?”
承欢道:“服侍我的小宫女芮儿帮我选的。她说除了姑姑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否则她肯定会死的。”
我蹙眉道:“你怎由着身边宫女摆布呢?难道我以前的道理都给你白讲了?”
承欢道:“芮儿向我保证这首曲子姑姑一定爱听,而且绝不会怪我。”
我问:“她还说什么了?”
承欢道:“她说如果姑姑问起,就说‘只要愿意割舍,二七必如所愿’。”
我似乎有一点儿理解胤禛对太监宫女为何如此严苛。在这样的清理整治重刑下,承欢身边都还有他们的人,对胤禛而言,这些都是潜在的危险,不采用非常手段,也许的确难以震慑众人。皇宫本就是残酷的地方,一旦搅进了权力之争就更是血淋淋,历朝历代都类似,并非只有胤禛如此。可想到玉檀,却心伤不已。事不关己,理智都能明白,一旦牵涉我的亲人时,却还是难以接受。
我出了好一会子神,盯着承欢严肃地说:“记住了,这件事情从没有发生过,从没有!”承欢肃容点点头。我想了会儿道:“寻个错处把芮儿打发了,贬去做粗活,扫地洗衣都可以。”
承欢问:“为何?我很喜欢她。”
我道:“正因为喜欢,才要如此。没有利用价值,她就能安安稳稳熬到出宫。”承欢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半晌后,我的心才慢慢静下来,扬声叫了巧慧进来。巧慧继续做衣服,承欢在一旁也寻了把剪刀,铰来铰去的净给巧慧捣乱,巧慧又气又笑,把自己剪好的赶紧都藏了起来,又赶着把未铰的衣服都收拢,压在自己身旁不许承欢乱动。我看着她俩抢来抢去的,在一旁只顾着笑看热闹,手轻摸着好似还没有任何变化的腹部,内心深处开始企盼着一个小女孩的诞生,以后我们就这样热热闹闹地过日子。
高无庸在帘外叫道:“姑姑。”
巧慧立即下炕,立在炕边,我坐直了身子道:“进来吧。”
高无庸进来先向承欢请安,又给我行礼,然后双手捧着张单子道:“这是皇上命奴才拿给姑姑的。”
我淡淡问:“什么事情?”
高无庸回道:“奴才不知。”
我蹙眉看着他不动,巧慧拿过塞到我手中,高无庸感激地看了巧慧一眼,向承欢和我行礼告退。巧慧踢了鞋,又上了炕,一面道:“不管什么事情,看完再说。再说了,不管他再疼你宠你,也还是皇上,小姐怎么能当着下人就驳皇上的面子呢?”
我默了会儿,自嘲道:“你说得对,我其实还是依仗着他的宠爱。”说完,摊开手中的单子看起来,刚瞟了一眼,就立即扔到桌上。
巧慧问:“什么事情?”
我淡淡道:“皇上拟的几个封号,让我选一个。”
巧慧静了会儿道:“小姐,这事拖不得的……”我打断了巧慧,对承欢道:“你这么喜欢玩针线,回头找人教你女红。”正低头缝布块的承欢摇头道:“才不要学,玩是一回事,把它当功课做又是另一回事。”
巧慧在一旁欲言又止了半晌,看我只是和承欢说话,轻叹口气,拿起针线依旧开始做衣服。
高无庸后来又来了三四次问我要回音,巧慧每次都帮我敷衍着说:“还未想好,再给几日。”他一走,巧慧就苦口婆心地劝,从孩子讲到我阿玛,讲到我已去世的额娘,最后哭着把姐姐都搬了出来。我只能答应她我会仔细看的,过后却总是抗拒,拖着不肯看,心里总觉得这个封号就意味着从此后我要永远和这个紫禁城拴在一起。虽然知道这是必然,可心里却总是抗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