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一时间很是混乱。
许曳因呼吸不畅颓然倒地, 与他一同奔跑的陌生弟子则被竹管猛地戳进口腔,在大脑极度缺氧、浑身无力的状态下,也茫茫然向后跌去。
凭借超高智商与远非常人能及的操作, 在被邪魔杀死之前, 这两位难兄难弟联袂出演了一场“我杀我自己”, 牢牢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实属不易。
再看他们身后的白骨魔, 竟足足有数丈之高,虽然只剩下头颅、胸膛与双臂所在的上半身,体型却堪比一座小山。
当它以双手撑起身体, 飞速朝二人猛扑之时,地面陡震、积雪纷飞, 好似白玉破碎成万千细屑, 为冷冽雾气蒙上一层肉眼可见的莹白。
此类邪魔并无神智, 乃荒芜之地的怨气与死气所化,由于五感皆失, 只能通过呼吸判断其他生灵的方位,并加以大肆猎杀。
与其说是“魔”,更像是永远不会觉得疲倦、只懂得杀戮与破坏的机器。
“这玩意儿……”
贺知洲强忍住吐槽“呼吸永动机”的冲动,很是警惕地望向骨魔,腰间长剑发出低弱嗡鸣:“能让他们两个狼狈至此, 这玩意儿估计修为不低。”
他说得没错。
宁宁抬眸看去, 巨大的骨架于暴雪中无声嘶吼, 本应空洞无物的眼眶里居然凝结着浓郁黑气, 像极了污浊淤泥, 在雪白一片的背景色里,显得异常突兀。
那是凝聚的死气, 只不过粗略一瞥,就能让她心口发闷。
“它的修为大概在元婴初期。”
眼见骨魔距离许曳二人越来越近,宁宁心知不能再等,倏然间拔剑出鞘:“我去吸引它的注意力,你趁机救人。”
她说完便催动剑气,手中白光一现,不留余力地向骨魔袭去。
“五十层。”
玄镜之外的何效臣摸了把并不存在的胡须:“自五十及以后的塔层里,妖魔都是元婴之上的水平,宁宁要是硬上……以她的实力,虽然大概率能取胜,但想必也是十分狼狈的惨胜。如若在第一层塔里就身受重伤,之后的试炼可就难了。”
“她聪明得很,定然知晓分寸。”
天羡子若有所思地睨他,自眼底溢出一丝调侃之意:“不是吧何掌门,你放着流明山的弟子们不管,怎么跑来玄虚剑派这儿啦?”
何效臣一下被戳中心思,呵呵哈哈傻笑几声:“我这不是那个啥,心怀天下嘛!绝对不是特意来看——唉呀,宁宁上了!”
天羡子迅速扭头。
宁宁速度很快,剑光被一望无际的纯白雪色尽数吞没,只余下一道极其浅淡的虚影。
她心知骨魔不好对付,在交锋之始便用了七成气力,剑气如星如雨,好似长虹贯日,于顷刻之间击在白骨之上。
剑气剑风卷起凌散冰屑,在半空凝成一面薄薄雪墙,这本是汇聚了千钧力道的攻势,然而接触到骨魔之时——
宁宁轻轻蹙了眉。
她总算明白,许曳面对它时,为何会选择慌不择路地逃跑了。
她的剑气凛冽锋利,划过不远处的森然白骨,却只留下一条半指深的长痕。
死灵不似活物,没有痛觉、不具备思想,无论受了多么严重的伤都无动于衷。
要想击败它,最为可行的方法唯有一个:依次击碎骨魔手脚与颈项,如果能像积木一样把它拆开,或许威胁就会小上许多。
但这个法子行不通。
先不说以他们这群金丹的水平,很难重创元婴期邪魔,就算真能把它像芭比娃娃那样拆成几块……
到时候脑袋手脚和身体一起跳来跳去的景象,似乎要比现在更加诡异。
挥剑出招时,宁宁的气息于刹那间迅速上涌。骨魔有所察觉,将注意力从之前的猎物身上移开,转来一双幽深如渊的眼睛。
……啊呀,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
比起怎样才能打败它,现在要思考的问题,似乎应该是“怎样才能在它手里活命”。
宁宁凝神后退一步,飞快打量身侧景象。
不远处的贺知洲已经将许曳与那位素未谋面的陌生兄弟扶起来,朝她比了个OK的手势。
许曳算是好运,没把自己折腾得昏迷不醒,与他一起被追的倒霉蛋则要惨上许多。
他们俩本来就因为缺氧窒息只剩下半条命,许曳半途跌倒时,把嘴里的竹管猛地吐了出去,导致对方口腔在巨大冲击下遭受暴击,又痛又噎,差点死在队友手里。
那位仁兄直到现在也没醒来,贺知洲只得将他背在身后,颇有感动修真界十大人物的风范。
至于这里的环境条件——
“宁宁!”
贺知洲低着头在储物袋里翻,他虽然时常不靠谱,但也有认真的时候,听闻炼妖塔里可能出现死灵类邪魔,特意在鸾城市集对症下药,买来了宝贝:“我这儿有龟息丹!”
他说这句话时,骨魔恰好伸出手臂向前猛拍。
宁宁反应很快,迅速飞身后跃,虽然得以避开气势汹汹的掌击,却被溅起的雪花糊得眯起双眼。
在腾空而起的刹那,她也看清了此处的大致景象。
正如之前所见,这里与独木桥对岸都紧紧靠着万丈深涯。宽敞长河结了冰,连倾泻直下的瀑布都像面饼一样挂在半空。
周围数座山峰拔地而起,高山之上堆满厚积的大雪,绿意被蚕食殆尽,化作寂寥的白。
如果使用龟息丹,虽然能暂时逃离骨魔的追捕,但与之相对应地,他们也很难将其打败。
若是趁现在拼一拼,说不定还有机会。
“贺知洲!”
宁宁握紧星痕剑,抬高音量:“我去试一试!”
“试、试一试?”
镜外的纪云开趴在桌前,双眼睁得圆溜溜:“她不会是想单挑骨魔吧?”
“你不会是想单挑骨魔吧?”
贺知洲已经服下了一颗龟息丹,闻言焦急道:“我们绝对不是这家伙的对手!”
宁宁却只是露出一个类似于宽慰性质的笑,顺手挽了个剑花。
然后转身就跑。
贺知洲:???
她跑得毫不犹豫,由于没屏着呼吸、剑气外泄,简直成了骨魔的活靶子。
白骨重重叩击地面的巨响一次又一次撞在耳膜,宁宁正细细端详周遭地形,毫无防备地,突然见到身旁有道人影闪过。
——贺知洲背着那名弟子跟在她身侧狂奔,旁边则是脸色苍白的许曳。
他见到宁宁眼底的惊诧,很是得意地哼了声:“没想到吧!咱俩可是战略同盟,我绝不可能让你一个人冒险的。老实交代,你打算怎么办?”
许曳累得像条快要死掉的老狗:“还、还有我!”
“这里只是第一层塔,如果和骨魔硬碰硬消耗精力,接下来的试炼会吃大亏。”
宁宁掀起眼睫,沉声道:“看见那些山了吗?我们固定一个区域后分头行动,利用剑气和火符,把山上的雪震下来。”
贺知洲恍然:“你想人为制造雪崩?”
他瞬间就明白了。
他们自身力量有限,要想以最小的代价将骨魔击败,就必须最大程度利用外界的力量。
而这里山雪处处,一旦所有雪花都开始勇闯天涯,所造成的冲击力……绝对超出想象。
宁宁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身后追击的白骨越来越近,情急之下只得点点头:“多谢了。”
“这有什么好谢的!”
贺知洲挑眉一笑,拔剑出鞘,从怀里掏出一张火符,贴在剑身中央。
他虽然习惯了咸鱼划水,但毕竟修为在身、长剑更是经历过无数次的锻造与锤炼,骤一发力,立即掀起恍如巨浪的层层火风。
由于服下龟息丹,骨魔并未把注意力放在贺知洲与许曳身上,一心追在宁宁后边跑,偏偏她在所有人中身法最快,一人一魔始终保持着固定的距离。
而另外两人一左一右,于群山之下凝集剑气,剑光大盛、红芒遮天。
火风气势如龙,撕裂铺天盖地的雪白,一举涌上半空。须臾间山腰剧颤,在震耳欲聋的巨响后,雪堆与融化的雪水纷然而下。
骨魔没有视觉听觉,不会知晓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异变,可宁宁看得一清二楚。
在大雪以咆哮之势下落的前一刻,她适时屏住呼吸,向侧旁迅速闪去。
之所以刻意与之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就是为了以活物作为诱饵。
由于之前划定过烧山范围,当她将骨魔带来此地,也恰恰是将它引到了雪崩中央。
而大雪乃毫无气息的死物,骨魔注定无法察觉。
“以死物对付死物,这招不错。”
真霄斜倚在墙角,看着玄镜里骨魔被大雪掩埋的景象,不自觉拧了眉头:“只是那邪物力量颇深,也不知这些雪……”
他话没说完,便听得镜中一声狂嚎。
紧接着,是一只白骨嶙峋的巨手自雪中兀地伸出。
——在如此汹涌的冲撞之下,骨魔竟毫发无损,挣扎着从雪堆里窜了出来!
“这魔物的身体竟如此坚固么?”
纪云开吃下一口甜糕,语气里听不出情绪起伏:“这个法子好像失败啰。”
“等等。”
天羡子身体前倾一些,弯着眼笑道:“宁宁又动了。”
画面里的贺知洲与许曳纷纷显出震惊之色,唯有宁宁神情不变,似是早就料到了如今的场面,与骨魔黑黝黝的眼眶对视一阵后,笑着挑起眉头。
仿佛势在必得的挑衅。
骨魔虽然看不见她的模样,魔气却因方才一事更加浓郁,从喉咙里发出沙哑嘶吼,摆动双手继续向她冲去。
宁宁仍然充当活靶子的角色,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镜外的天羡子一愣。
“原来如此!”
他笑得咧了嘴:“是河啊!”
在宁宁前方不远处,正是那条连通瀑布的、已经凝固了的宽敞河流。
而当她向前奔去,踏过冰面继续前行,骨魔的双手必然也会落在河面上。
原来她的计划,打从一开始就不是引发雪崩。
或是说,雪崩落下的雪水,只是计划里必要的催化剂。
剑气夹杂着火符,绝大多数雪花都会融化成水,落在骨魔身上,能让整具骨架瞬间湿润。
根据摩擦力定律,摩擦力大小与接触面粗糙程度息息相关。
骨魔的身体支撑全靠手掌,骨节本就极为光滑,而水的润滑作用更是大大减弱了摩擦,当它置身于冰面上,所需要的,仅仅是一道推力。
哪怕是再微小不过的一份力道。
巨大白骨跟在少女身后踏上冰面,在一阵恍惚的停顿后,不受控制地向侧面滑倒。
而宁宁转身停下匆匆脚步,站在它近在咫尺的河边,把剑气顺势往前一挥。
宾果。
全垒打!
剑气一击即中骨魔胸口,骨架保持着满脸茫然的模样,顺着河道一溜烟向前滑行,最终来到悬崖的瀑布之上。
而骨魔的水上滑滑梯,也在此刻抵达了尽头。
它大大的眼眶里,头一回出现了大大的疑惑。
然后是失重,跌落,牛顿安详地盖上了自己的棺材板。
贺知洲望着那道骨.感十足的美丽曲线,不由啧啧赞叹:“这镜头,真够露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