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斗法

“你总算回来了。”

我和恰那前脚刚到抚州,就收到了察必给我的狐狸一族特有的气味暗号。我追随着气味找到察必,跟她在一处小山丘上假装散步。她命侍从远远跟着,不得上前打扰。我看着察必写满担忧的脸,不由得紧张起来,赶紧问:“发生什么事了?”

她蹙着秀眉道:“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来了个藏地噶玛噶举派的法王,叫噶玛拔希。”

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呼出一口气,我疑惑地看着察必。忽必烈的王府里不是经常会有这派那派的人前来投靠吗?这个叫噶玛什么的人,至于让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察必王妃紧张到这般地步吗?

“哎哟,你还不知道厉害!”一个栗暴敲在我脑门上,我立刻龇牙咧嘴地喊疼。察必冷冷地哼道,“此人跟那些故弄玄虚骗吃骗喝的神棍可大不相同。他也是出身名门,幼年时便以早慧名扬天下。他被选为噶玛噶举派创始人的转世灵童,在藏区已成名四十多年。没有那场佛道之间的辩论,八思巴不过是在贫瘠的后藏闻名,而这个噶玛拔希却是在更为繁荣的前藏家喻户晓!”

经察必这么一说,我倒是突然忆起了此事。40年前,这个噶玛噶举派没有像其他教派那样选择弟子或者儿子传承法统,反而找了个幼童说是前一任法王的灵魂转世。这在藏地可是第一次,所以这八卦甚是喧闹过一阵子,连我在昆仑山的山洞里都听闻了。原来正是此人来到了忽必烈的王府。

我揉着额头歪头问:“他来了之后对八思巴会有什么威胁吗?”

“当然有!自他来了之后,在大王面前使了好几次神通,让大王见到了海市蜃楼和天阙幻影。许多见识过他幻术的大臣和妃子都啧啧称奇。他们纷纷议论,说这个老喇嘛比年轻的上师更厉害、更有神通,说明姜还是老的辣。”

我嗤之以鼻:“八思巴最反感以神神道道的幻术迷惑人,肯定对这些议论毫不在意。”

察必随手摘了片树叶在手心里搓揉,蹙着秀眉幽幽叹息:“确实如此。我去劝过八思巴,他只是一笑了之。大王对八思巴的信任非一般人可比,但听多了这种无稽的议论,我只怕大王心里万一有动摇,会影响八思巴现在的地位。”

想起他风轻云淡的性子,我摇了摇头:“可即便如此,八思巴也不会在意的。个人的荣辱与得失,他最不放在心上。”

察必丢掉手心里搓烂的树叶,双手叉腰冷冷说道:“现在最棘手的是,八思巴不在意都不行了。”

我暗暗吃惊,抬头望向察必。察必神色凝重地点点头:“噶玛拔希提出要跟八思巴斗法。一山不容二虎,他一定得接受噶玛拔希的挑战,才能坐稳上师的位子。否则,大王不但会对他不满意,甚至可能会考虑转而奉噶玛拔希为上师。这样,八思巴刚刚苦心经营出的萨迦派复兴局面,便功亏一篑了!”察必蹲下身凝视我,眼里是从未见过的严肃,缓缓问道:“八思巴可以对个人利益不在乎,可他能放开萨迦派不管吗?他放弃回萨迦受戒一直跟随大王的目的,难道他忘了吗?”

我心中一凛,她说得没错!萨迦是八思巴最大的牵挂。为了萨迦的利益,八思巴必须应战!我重重地吐出口气,目光在察必精致的脸上端详:“察必,你为何如此袒护八思巴?”

“先前我帮他在大王面前斡旋,是因为我本想诱惑他。”见我面色立刻变得不善,她赶紧揉我脑袋,“修为这么高的人,哪只狐狸能抵抗住想要吸他灵力的诱惑呢?”

不等已经瞪圆眼睛的我开口,她急忙解释:“后来我发现他意志坚定,非我能诱,索性放弃了。”她以帕子掩嘴,优雅地看着我窃笑,“你哟,爱上这么一个心坚意定的男人,可有苦头吃了。”

我磨着牙恨不得咬察必一口。这是我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她有必要非说出来吗?察必没理睬我的表情,继续说道:“我非一般人,这一点八思巴早已感觉出来了。他们这些早具慧根的修行之人,比普通人拥有更高的觉察力。可是,八思巴心性纯真宅心仁厚,见我从无加害大王之心,也就从没想过要揭穿我。我自是感激在心的。”

我犹自不悦,有些幸灾乐祸地问:“那噶玛拔希呢?他看出你的真身了?”察必满脸忧惧,轻轻摇头:“那倒还没有,但我很担心。他显了那么多神通,为了争夺上师之位,不惜向八思巴挑战。我在此人面前不胜惶恐,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被他感知出我的异样。可此人在王府时日久了,迟早会觉察出我的原形。到时,我可不敢相信他会放过这个向大王证明神通的好机会。所以,帮八思巴就是帮我自己。”

“可是,要怎么帮呢?”想到八思巴现在的处境,我不由得忧心忡忡,“八思巴虽然学识广博,可他从来没有花费精力学过这些幻化之术啊。”

察必面色凝重地盯着我:“为今之际,只有你能帮他了。明日在两人斗法时,以你的幻术蒙蔽所有人的眼睛,让他们以为这是八思巴所为。”

“好。”我想也没想便点点头,转头一想又有些担心,“只是,我习幻术时日不多,要对所有人包括噶玛拔希施法,恐怕撑不了多久。”

“尽你所能吧,能撑多久就多久。”

我点头,见夕阳已落在半山腰处,不想再多耽搁时间,得赶紧找八思巴商议了。我正要拔腿跑,突然脖子上的皮肉被拎起,察必漂亮的脸蛋凑近我,神秘兮兮地说:“小蓝,有件事我本不想告诉你,可你如此义无反顾地帮八思巴,反倒让我觉得瞒着你心里实在不安。”

我不舒服地扭动着身子,让察必放我下地。刚落地便听得察必说道:“你说得没错,你修为尚浅,此次对这么多人施幻术将消耗你许多灵力。”

我抖了抖皮毛,声音发颤:“会对身体有反噬吗?”

“如果你不强行施那些耗力太大的恶咒,那倒不至于灵力反噬。只是,你想要冲破萨迦班智达的咒术及早修成人身,怕是要延后许多年了。”

我呆住:“要延后多少年?”

“谁知道呢?看你和噶玛拔希斗法时消耗多少灵力。也许三五年便能恢复,也许三五十年。”她冲我挑眉,诡异地笑了笑,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到时候,说不定八思巴早就鹤发鸡皮,垂垂老矣。”

我尚在发愣,察必已摇着婀娜的身姿往山下走去:“我知道你一直在用最大的努力修行,想要早日修得人身,你自己好好考虑清楚吧。”

察必走后,我独自在山坡上蹲坐了许久,直到夜色全部吞灭了天边残红的云霞,才失魂落魄地回到八思巴和恰那的营帐中。

第二日,在忽必烈的大帐中,我见到了八思巴那位可怕的对手——噶玛噶举派第一位转世灵童噶玛拔希。他已经50岁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老上五六岁,脸如同被骨刀精心削过,棱角分明,颧骨高耸。他个子极高,比八思巴还要高半个头,背略微佝倭着,褐红僧袍在他身上伶仃地悬挂着。

隐身一旁的我,突然明白了察必的担忧从何而起。此人气场强大,深凹的眼窝里,一双如鹰隼般犀利的眼睛总在冰冷地打转,落在人身上,顿时使人有种似被看穿的不寒而栗。

噶玛拔希坐在八思巴对面,眼神极不友善,坐在上首的忽必烈扭头看了看两人,再次尝试劝架:“噶玛拔希大师,你与八思巴同为藏地最负盛名的佛法大师,本王皆是极为看重,何必非要斗法、分什么胜负呢?”

“我只是希望领教这位年轻人究竟有何神力,能叫神勇的大王奉为上师。”噶玛拔希的蒙古话还不熟练,硬邦邦如铜豆落盘,极其呛人。

八思巴暗自叹了口气,耐着性子好言好语地对噶玛拔希行礼:“大师,洛追坚赞年龄尚青,才疏学浅,自不敢与大师相提并论。我与大王结缘乃是佛祖慈悲,大王求贤若渴,我们一起辅佐大王修习向佛,岂不是美谈?”

噶玛拔希朝八思巴挑一挑如刀削过的下巴,倨傲地用鼻子哼气:“那也得有主次之分!‘八思巴’可是圣者之意,你连具足戒都未受,21岁了还依旧是沙弥身份,何以当此大名,又有何德何能成为忽必烈大王的上师?”他扭头朝忽必烈躬身鞠首,言辞激烈,“若我留下,望大王重新考虑上师人选!”

听到他奚落自己尚是沙弥身份,八思巴犹自强忍怒气,却在听到他要求忽必烈换上师时脸色不由得忽变。旁边站立的恰那按捺不住,想上前一步理论,被八思巴用眼神制止。忽必烈更是不快,拂了拂袖子没好气地说:“那好,既然法师质疑本王拜错了上师,便请二位在我等面前各显神通,看看究竟谁配做本王的上师!”

这命令一下,斗法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大帐内所有人都伸长脖子屏住呼吸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人。八思巴脸色沉了一下,胸膛有些起伏,他深呼吸几次,稳一稳情绪,仍然用恭敬的语气说道:“既如此,那便法师先请。”

噶玛拔希闭上眼喃喃念咒,一股念力渐渐从合起的掌心中散发,在掌心上方渐成一片祥云。祥云之上瑞光浮现,中心一座金光闪闪的圆坛上隐隐浮出大日如来像。我心里惊呼,这是曼陀罗,也叫坛城,藏传佛教中用以象征大千世界。

周遭之人皆拍掌惊呼,折服不已。能够变幻出如此美轮美奂的曼陀罗,噶玛拔希的幻术的确比八思巴高明了许多。这种幻术对人类来说极耗精力,幻象稍纵即逝,噶玛拔希收了法术筋疲力尽地大口喘息。闭目歇息片刻,他强撑眼皮,挑衅地看向八思巴。

八思巴双手合十,平静地躬身:“法师确实法力高强,天下甚少有人能及。”噶玛拔希疲倦已极,青筋迸出的手在微微颤抖,嘴上却仍是不客气地嗤笑:“那你这顶着‘八思巴’之名的小沙弥,可是能及?抑或,你想主动认输?”周遭之人被噶玛拔希傲慢的态度所激,万分期待地看着八思巴,嘴里不住地怂恿着:“八思巴法师,你就显露一招跟他斗一斗吧!”

八思巴沉默片刻,微微叹了口气:“既如此,不如请法师出题,八思巴照办便是。”

噶玛拔希从腰间拔出一把造型古朴的藏式弯刀,喘着气缓缓走到八思巴面前,挑起下巴:“真正有德之人,身体受五部神明保佑,难以受侵。此乃我随身匕首,受过加持。不如请八思巴法师以此匕首连刺自己身体五部:心脏,两肩,还有两臂,以证明自己确实是佛祖青睐之人、传扬佛法的使者。”

大帐内所有人皆掩嘴惊呼,忽必烈脸色倏地一沉:“噶玛拔希法师,你刚刚所施幻术,若不成功,无非出些丑而已。可你给孤的上师所出题目,若是稍有偏差,便是身体受伤乃至危及性命。”

“大王莫要担心。”八思巴对着忽必烈温和一笑,转身稳稳接过噶玛拔希的藏式弯刀,棱角分明的脸上沉静如水,微微一颔首,“八思巴照办便是。”

噶玛拔希上前一步,紧盯着八思巴:“好,若你真能做到,我噶玛拔希即刻认输,今日便离开。”

所有人皆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八思巴,紧张万分。八思巴拔出匕首,利刃出鞘,寒光闪闪。他屏着声息,闭眼朝自己的心脏位置插入。在一片惊呼声中,他神态自若地将匕首拔出,又从容插向自己的肩膀。就这样一连在心脏、两肩、两臂插了五次。

忽必烈冲到八思巴面前紧张地察看,却是没有任何伤口,也无血流出。忽必烈欣喜若狂,扭头对着脸色发白的噶玛拔希道:“胜负已定,法师还有何话可说?”

噶玛拔希惨白着脸,只来得及说出三个字——我认输,便再也支撑不住透支过度的身体,晕倒在地。

大帐内爆出雷鸣般的欢呼声,所有人皆上前将八思巴团团围住。八思巴对着道喜的人点头微笑,担忧的目光却时不时瞥向大帐隐秘的一角。

“那时的许多宗教头领,为了博得当权者的支持,往往不惜手段展示自己超乎常人的神力。诸如预言天气和未来,以幻术秘法变化出世间没有的东西,用繁复的宗教仪式彰显法术广大无边,等等。忽必烈的营帐中,也不乏此类神棍。”

我靠在火炉边,眼睛盯着噼啪作响的火苗沉思,“可八思巴从来不屑这种装神弄鬼的所为。他不倚靠奇异的密咒幻术,也不喜欢耗巨资举办大型的宗教仪式,更是厌恶言过其实的溜须拍马者。”

年轻人客观地评论:“不过这个噶玛拔希倒是个真实有本事的,不是那些神棍可比。”

我有些讶然于这年轻人的不带偏见,赞同道:“噶玛拔希并不为太多现代人知晓,但他却是个很重要的人物。他是藏传佛教历史上第一位转世灵童。自他之后,噶玛噶举派就一直采用转世灵童制度确认继承人。到了现代,已历十七世。”

年轻人恍然大悟:“所以,其他藏传佛教教派是学噶玛噶举派。”想了一想他又歪头问,“经过这场斗法,在忽必烈心中八思巴的地位已无法动摇。那这个历史上第一位转世灵童呢?他的结局又如何?”

我喝了一口热热的酥油茶,感慨道:“居然败给了比自己年少三十岁的青年,这对成名长达四十余年的噶玛拔希来说,无异于被狠狠扇了一巴掌。噶玛拔希当天便离开了忽必烈,又投靠到蒙哥汗帐下。仅仅过了几年,蒙哥汗就病死了。忽必烈与幼弟阿里不哥为了争夺汗位大打出手,噶玛拔希错误地站在了阿里不哥这边。几年后随着阿里不哥的倒台,藏地历史上第一位转世灵童噶玛拔希如流星般退出了历史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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