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2年6月,忽必烈封庶子忽哥赤为云南王,命他去昆明镇守。云南先前一直是大理段氏割据为王,历时500年。而派宗王出镇重要的边塞之地一向是蒙古人的传统。
忽哥赤出发去云南的前一天,久未露面的意希迥乃突然出现在国师府。他是来辞行的,忽哥赤将带他一同前往昆明。这一年来在忽哥赤府邸,他颇为得宠。年初,忽哥赤还为他结了门亲事。女方虽不是宗亲,却也是地道的蒙古贵族出身。从身份上来说,意希迥乃算是高攀了。
说是辞行,意希迥乃的态度却极倨傲,他冷眼看着八思巴和恰那,嘴角扯出一丝阴鸷的笑,像是宣战一般沉着声音说:“迟早有一天我会回来,拿回我在萨迦应得的一切。”
八思巴面色一沉,眼神犀利地看向意希迥乃:“三弟,萨迦养育你长大,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若不是萨迦传人,你今时今日何来蒙古宗王上师的地位,又怎可能娶上蒙古贵族之女?”
“你们压制我,拿走我的继承权,我无话可说。谁叫我的身份、我母亲的身份都不如你们。可如果恰那一直没有孩子,未来我的孩子就会是萨迦继承人。”意希迥乃凉薄地大笑,凑近八思巴耳边阴森地低语,“他会为我拿回一切的。”
八思巴眼里迅速闪过一丝怒意,嫌恶地皱了皱眉。
意希迥乃走后,八思巴再也坐不住了,在屋子里反复踱步:“恰那,你听到意希迥乃的口气了吗?他的妻子可能怀孕了。”停顿了一下,他忍不住抱怨,“恰那,你有两个妻子却至今无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若你绝嗣,难道真要让意希迥乃的孩子继承萨迦吗?”
恰那坐在软榻上,一脸的无所谓,为自己倒了杯青稞酒慢慢饮着:“大哥不必着急。三哥的孩子也是萨迦后人,就让他继承也无妨。”
“你这说的什么胡话?”八思巴气急,浓眉似拧成了一股绳,走到恰那面前夺过他手中的酒杯,“伯父和我苦心经营多年,才将萨迦壮大到今日的局面。眼看着藏地就能在我手中结束割据,完成伯父一统藏地的心愿,怎可让他这样的自私自利之人毁了伯父和我建立的一切?”
恰那懒懒地倚着靠枕,仰头看着一脸焦虑的八思巴,沉默了一会儿才幽幽开口:“大哥,我这辈子不会有孩子了。”
“你说什么?”八思巴上下打量着恰那,艰难地问出,“难道……难道你有什么……隐疾?”
不等恰那回答,他又立刻宽慰道:“没关系,大哥立刻去请最好的医生——”
恰那苦笑着打断他:“大哥,我跟两个妻子从未圆房,怎么可能有孩子?”
八思巴惊呆了,难以置信地问:“恰那,你成婚多年,难道……难道就没有……”他脸上飘过红晕,这个话题让他实在难以启齿。
恰那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一次都没有。”
八思巴难过地摇头:“你这是为何?”
恰那凄然大笑,清癯的脸上流淌着满满的悲伤:“大哥难道不知道自己的两个弟媳妇是怎样的人吗?她们闹出了那么多事情,整个燕京城都在看我笑话。你指望我跟这样的女人生孩子?”他笑了一会儿,嘴角渐渐落下,坐正身子肃然道,“我对她们只有厌恶,要我近她们的身,不如杀了我!”
八思巴沉默了一会儿,深邃的目光长久地落在恰那脸上:“好,既然你不喜欢她们,那大哥再为你安排门好亲事——”
“大哥,不要再为我安排了!”恰那出离愤怒,面色铁青。他从软榻上一跃而起,拍着自己的胸膛砰砰直响,声音里透着压抑的怒气,“你当我是什么?我是跟你相依为命长大的亲弟弟啊,不是牛群里用来使母牛怀孕的种牛!”
“恰那!”
我急忙上前咬恰那的裤腿,免得他说出更令八思巴难堪的话来。许是压抑过久,他今日将不满全然发泄了出来。他狂躁地一把将胸前的佛珠扯断,檀香木做成的珠子噼里啪啦散落一地,有几颗打在我头上,打得生疼。
恰那大声喊着:“我不想再成亲,不想再娶任何女子,更不想为了子嗣做你的工具!”
“大哥怎么可能当你是工具?大哥只是希望你幸福啊!”八思巴急忙站起,扶住恰那晃荡的身子。他眼底有些泛红,哽咽着看向恰那,“恰那,你到现在难道都没有喜欢的女子吗?大哥不会再为你安排任何你不愿意的婚事,你只须告诉我你想娶谁就好。”
恰那望着八思巴,眼中波涛翻涌,却瞬间隐入沉沉的眸子中。我怯怯地叫了一声:“恰那,别这样对娄吉,他可是你在这世上最亲的人。”
恰那身子微震,微微低垂下头。努力深呼吸了许久,他终于平复了情绪,淡然地看着八思巴:“大哥,与其劝我,不如你自己娶亲吧。”
八思巴面色一红,立刻将头摇得如拨浪鼓:“恰那,你胡说什么?你忘了我在伯父面前立的誓了吗?我已经身入空门,这辈子绝无可能成亲!”
“为何不可?别的佛法派系不可娶亲,可我们萨迦本就跟他们不同。萨迦先祖三代都是一边娶亲生子一边做萨迦法王,不也创立了萨迦派,得到众生拥戴?为何到了你这里,便不可娶亲了?娶亲并不妨碍你传扬佛法统一藏地的愿想啊!”
八思巴脸上显出几分尴尬:“可我受过比丘戒,而且伯父——”
“萨迦先代法王中,唯有伯父一人真正受戒成为比丘。你虽受过戒,但事出有因,轻重不同。幸好我们萨迦派早有先例,你不必还俗照样可以娶亲。”恰那上前一步,紧盯着八思巴躲闪的眼睛,“是伯父的遗言重要,还是萨迦传承重要?若是伯父尚在世,得知我无望有子嗣,你想他还会坚持让你守戒吗?”
恰那口齿伶俐,条理清晰,竟将以能言善辩著称的八思巴驳得几无还口之力。他侃侃而谈,机锋甚健:“以哥哥的聪慧,你的孩子定能成大业,继承萨迦更是名正言顺。只要你自己愿意,大汗定会同意你娶亲,说不定还会为你——”八思巴被逼得有些着恼了,厉声打断滔滔不绝的恰那:“你别再胡闹了!我从未想过娶亲,更不知男女之情为何物。你既然不愿意只为子嗣娶亲,我又怎能只以此为目的耽搁无辜的女子?”
恰那俯身将我抱进怀中,定定地看着八思巴,嘴角浮起清浅的笑容:“大哥,我不是胡闹。我已为大哥寻到了天底下最美好的女子。明日傍晚,你来青山顶的延春亭。”
八思巴与我一同猛地抬头看他。他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背,眸子中闪过一丝怅然:“大哥,你一定会爱上她的。”
我终于知道了恰那先前所说的一定会帮我是怎么一回事。
远处的峰峦与苍穹上的流云连成一色,海棠花竞相开放,璀璨的色彩中添进了初夏的燥热。夕阳从金色云朵中透出红艳,青山顶的延春亭沐浴在暮光中,琉璃飞檐在夕阳下格外明丽。
“小蓝,等会儿哥哥上山后,你千万别躲进树丛,更别一心慌就变回原形。”恰那为我整了整头上的蓝丝带,将我的碎发抚平,凝神细细看着我,眼中似有无限留恋,“如今他离你还有多少距离?”
“已经剩下不到五尺了。”我心很慌,下意识地又想去扯丝带,被恰那瞪了—眼缩回了手,结结巴巴地说:“可,可我真的很怕……”
恰那“扑哧”笑了出来,酒窝顽皮地闪现:“怕什么?大哥的脾气性格除了我便只有你最清楚,最糟糕的后果也只是他对你不动心而已。那你就照旧过你的日子,也没什么失去的呀。”
嗯,有道理。我对恰那点点头,努力让自己笑一下,告诉自己这没什么。恰那用手指点了点我额头的兰花形瘢痕,嗔怪一声:“你呀,就是太患得患失,所以至今都不敢在大哥面前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