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凉州会晤

浅薄的人把知识挂在嘴上,饱学的人把学问埋在心里;麦草总是在水面上漂浮,宝石却沉入深深的海底。

雪地里,恰那呼哧呼哧地奋力推雪球。雪球越滚越大,在地上划出几道轨迹。他扭过头,小脸蛋红扑扑的,嘴里冒着丝丝白气,跳脚大喊:“哥哥,快来堆雪人啊!”

八思巴答应一声,眼睛却瞧着驿馆大门,心事重重,神不守舍。今天,班智达去了王府,会见回到凉州的阔端。一大早班智达便带着大群侍从走了,到现在已过去三个时辰,他还没回来。

我的腿没全好,也无法陪恰那玩雪,窝在八思巴身上,安静地陪他,突然觉察出什么,半立起身,竖起耳朵倾听。

“蓝迦,是伯父回来了?”八思巴拍着我的头,焦急地问。

我分辨出那是十多个人的纷乱脚步声,朝八思巴点头,那应该是班智达。

八思巴突地站起身,将我往恰那怀里一塞,飞快地向驿馆外奔去。恰那嚷着“等等”,也抱着我颠颠儿地跑。

刚出驿馆便碰上班智达一行人踏雪而归。他的脸色平和安详,看见兄弟俩迎出来,微笑着说:“娄吉,恰那,随伯父进屋,伯父有话要跟你们说。”

一进屋,班智达便屏退侍从,八思巴从暖壶里倒了碗酥油茶递上,小心地问:“伯父,今日谈得如何?”

班智达噙着酥油茶,对兄弟俩温和一笑:“阔端王子对我甚为敬重,商谈之时颇能听我之见。我已与王子商定乌思藏全部归附蒙古,降附纳贡,成为属地。

归顺的各方首领皆可保有原来地位,但须经蒙古委任,并向蒙古呈报户籍,交纳贡赋,遵行蒙古法度。”

八思巴愣住,犹豫着问出:“伯父,这样全然归顺蒙古,乌思藏的其他贵族和佛教教派是否会反对?”

班智达点头,叹息一声:“必定会有反对之音。可是,如今的乌思藏已不复吐蕃时期强大,若是开战,我等只是一个个小派势力,要联合,内讧只怕比外乱还严重。先前只是跟阔端王子的偏师打,都已是节节败退,更何况大军压到?蒙古人打仗,若是战前不降,战后必屠城。你看大夏国、大金国、花剌子模、罗斯人,哪个没有被蒙古人屠过城?而畏兀儿归降,则未遭涂炭,人民财富皆归其自有。”

“乌思藏已乱400年,不能再乱下去了。”班智达挺直了佝倭的腰背,苍老的声音饱含坚韧,“为了让百万藏民不再受生灵涂炭之苦,为了乌思藏不再四分五裂各自为政,我班智达甘受其他教派指戳。”

兄弟俩钦佩地凝视老人,哽咽着叫了一声:“伯父……”

班智达脸颊凹陷,额头沟壑密布,写尽沧桑,唯有双目如炬,乾坤分明。

他缓缓说道:“阔端王子已决定,任用萨迦派之人为达鲁花赤[1],赠予金符和银符,所有乌思藏头人须听命于金字使者和银字使者。各地地方官员缴纳户籍,不得妄自行事。蒙古官员将来乌思藏,与萨迦人员议定税目。”

班智达的口吻,并不像对小孩子说话,而是将兄弟俩当成大人。许是害怕自己时日无多,要将未尽之愿悉数交代。八思巴凝神静听,严肃地点着头。恰那只知道抱着我,两眼骨碌碌地从伯父身上转到哥哥身上,半懂不懂地默默听着。

班智达将茶碗放在几案上,看着年幼的兄弟俩,眼里满是舐犊之情,他将恰那叫到身边坐下,慈祥地抚摸着他柔软的长发:“这次会面,还有一事,与你们兄弟俩有关。”

两兄弟都抬头看着班智达。班智达停顿良久,突然说道:“我们款氏家族在吐蕃时期便是名门望族。我的曾祖父官却杰波,170年前建萨迦寺创萨迦派,但他并未出家。”

两兄弟不知班智达为何突然说起萨迦先祖,讶异写在脸上,却不发问,认真聆听着。

“曾祖父到了58岁,还没有儿子。一次偶遇一位背水女子,互相爱悦,生下一个漂亮的男孩,取名为贡噶宁波,便是我的祖父。曾祖父圆寂时,祖父只有11岁,继承了萨迦派寺庙和所有庄园。他主持萨迦派48年,收徒无数,将萨迦派真正发展起来。”

班智达语气平静,时不时沉思一下,一点点地回忆:“我的祖父贡噶宁波也没有出家。他娶了察摩地方的姐妹俩,生了4个儿子。可惜,大儿子22岁在印度圆寂。二儿子索南孜摩出生时,祖父51岁。索南孜摩是我的二伯,他继承祖父法统,勤于修行,著述颇多,于41岁圆寂。他圆寂后,萨迦法座由我的三伯扎巴坚赞继承。”

“还记得你们小时候见过的萨迦寺大屋顶吗?”班智达搂住恰那的肩膀问,恰那乖觉地点头。老人笑着继续说:“那便是我的三伯任法台时主持修建的。在他任上,萨迦派实力大涨,影响已不止萨迦一地。我从小,便以长子身份,由三伯以法统继承人教养长大。”

班智达顿了顿,喝一口酥油茶:“不过我的二伯和三伯,虽然继承法位,却也没有正式出家。他们俩跟我的祖父贡噶宁波一道,被称为萨迦派‘白衣三祖’。”

“伯父,我记得他们!”恰那喜出望外地嚷嚷,“他们的佛像,便在大殿之内,我们每天都要跪拜呢。”

班智达点头:“我的父亲贝钦沃波是幼子,他出生时,祖父已是59岁了。祖父的4个儿子中,只有我父亲传承了家族血统。他有两个儿子,便是我和你们的父亲桑察。”

他眼望虚空,似乎记忆缥缈在辽远之处:“我27岁受比丘戒,是萨迦派中第一个正式出家为僧的比丘。而你们的父亲,作为幼子,依照萨迦派例规,娶妻生子,掌管家务。于是有了你们。”

“伯父,你跟阔端王子会面,有什么决定,是与萨迦派传承有关的吗?”一直沉默不语的八思巴抬起清灵的眸子,突然发问。

班智达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旋即点头:“娄吉,你果真没有辜负伯父的期望,这么快便能想到。”

迎着八思巴询问的目光,班智达语气异常凝重:“萨迦派从创立伊始,便是由款氏家族代代相传。之前教派实力尚弱,子嗣单薄,尚可不出家便继承法台。

从我起,萨迦派要壮大,要走出萨迦,需得遵行佛法教规。所以,长子承袭教职出家为僧,幼子娶妻延续家族血脉。娄吉,你作为长子,从小在我身边长大,你10岁我便让你受沙弥戒,都是为了日后继承伯父的法统。”

八思巴和恰那对视一眼。恰那还是懵懵懂懂,忽闪着大眼睛歪着头看。八思巴咬一咬嘴角,鼓起勇气问:“伯父与阔端王子的商定,是跟娄吉有关,还是恰那?”

“是恰那。”班智达低头看向坐在他身边的小鬼,微微一笑,“伯父已经为恰那定了婚事,是阔端王子的女儿——墨卡顿公主,今夏便成亲。”

“啊?”恰那正把玩着我的大尾巴,听了手一紧,猛地抬头,不知所措地看着班智达。我被他掐得生疼,呜呜叫了几声他才反应过来,赶紧放了手。

“伯父!”八思巴惊呼,“恰那才刚9岁!”

“伯父知道。”班智达半闭眼,叹出一口气,“阔端王子本来是要将公主嫁给你。可是,你已出家,20岁时需受比丘戒,这辈子都不能破戒娶妻。所以便商定由恰那娶公主。”

“伯父,这……这……我……我……”恰那跳到地上,有些惊慌失措,黑亮的大眼睛里满是迷茫。

“这门亲事是由阔端王子提出的。蒙古王室向来与归附之国通婚,以此恩德加强联系。”班智达将恰那拖了过来,搂进怀中,“恰那,你能娶公主,是上佳姻缘,对萨迦派日后发展,极为有用。”

“那个公主跟我一样大吗?”偎在班智达怀里,恰那怯生生地抬眼问。

“墨卡顿公主17岁,比你年长8岁。”看见恰那莫名惊骇的表情,班智达急忙宽慰他,“听说公主是个好姑娘,骑马射箭样样精通。你要把她当成姐姐一样敬重,很快,你就会长大的。”

“伯父……”恰那撅起红润的唇,一脸不情愿。

“伯父这么早就为你定亲,还有一个原因。”班智达抬起沟壑纵横的老脸,忧心忡忡,“萨迦派从我曾祖开始,子嗣一直单薄。我祖父在曾祖59岁时出生,我父亲也是在祖父59岁时出生。娄吉,你父亲生下你时,亦有52岁了。恰那更是可怜,一出生便没了父亲。萨迦派以血脉传承,若一旦绝嗣,便无法延续。高龄生子,又造成幼童继立,只得将大权托管于弟子之手。若是碰上心术不正之人,萨迦派和款氏家族便岌岌可危了。”

“所以,伯父这么早便为你定亲,也是盼望你能早日延续款氏家族血脉。款氏家族的延续,只能靠你一人啊。”顿一顿,班智达捏起恰那的小下巴,慈爱地说,“恰那,你现在还太小。再过几年,你就能理解伯父的苦心了。”

八思巴一直垂头咬着唇,此刻突然抬眼,眸子里一丝哀伤缠绕:“可是,伯父,除了我们两兄弟,父亲还有其他儿子呀。二弟仁钦坚赞,三弟意希迥乃,都可以继承家业,何必让恰那那么小的年纪就娶妻呢?”

“娄吉!”班智达突然厉声打断八思巴。我从未听他用这么严厉的口气对兄弟俩说话,“你们的母亲拉孜衮吉是长妻,身世显赫,血统高贵,非其他妻子可比。你们要牢记,萨迦派必须由你和恰那继承!”

恰那被吓到了,眼圈一红,小嘴扁起,可怜巴巴地仰头看着班智达和八思巴。

似乎发现自己语气太重,班智达稳一稳声音,抱起恰那坐在他的膝上:“恰那,你成亲后,要住进阔端王子府。以后改穿蒙古服饰,学说蒙古话。”

“伯父,那你跟哥哥呢?你们也住王府吗?”

班智达默默摇头。

恰那怔怔地看着神情凝重的班智达,又转头看看垂头不语的八思巴,泪水在大眼窝里一圈圈转,却没有当着他们的面流下来。那一天,恰那突然变懂事了。

那天晚上睡觉时,恰那搂着我,八思巴搂着恰那。恰那贴着我的脊背,泪水无声地流淌在我的皮毛上,又渗进了肌肤内,由肌肤一点点渗进我的心。9岁的孩子,面对突如其来的巨变,即将与相依为命的亲人分离,与陌生的新娘住进陌生的环境,心里的惶恐,怕是一生难忘了。

八思巴不说话,只是一遍遍轻拍着弟弟小小的身子。

我永远都忘不了,恰那的童年,如此仓促地结束在9岁。

没过几天,几百封信从凉州驿馆快马发出,去向乌思藏各地。那封《萨迦班智达贡噶坚赞致乌思藏善知识大德及诸施主的信》,规劝西藏各教派和地方首领归顺蒙古,编制土地属名清册,一份呈献阔端,一份送至萨迦,一份自己保存。

直到21世纪,这封珍贵的信,依旧珍藏在萨迦寺内。

年轻人拍着脑袋:“9岁,天哪……”

他摇摇头,重重地吐气:“阔端让恰那住王府,穿蒙古衣服说蒙古话,是把他当成人质对待啊。而且这门亲事里,两人的生活习惯、语言、年龄都相差太多,这样的政治婚姻怎么会幸福呢?”

我苦笑一下:“其实班智达都明白。只是他要从大局考虑,不能拒绝阔端。”

年轻人若有所思:“不过班智达此举,对中国意义非常重大。西藏归顺了蒙古,即是归顺了元,虽然这时候还没有出现元朝。这是历史上,西藏第一次统一到中央政府。”

我点头:“班智达与阔端的会晤,以现在的历史观来看,促进了中国的统一,所以一直被史学家肯定。其实班智达只是奠基人,西藏真正统一到中国,是由八思巴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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