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领了圣命罚酒的三人里,酒量最好的却是丹朱,掩袖连尽三樽,白皙的脸庞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绯红,眼神依旧清明,竟是若无其事。
甘然好歹是男子,六樽冰心酿下去,暂时还看不出来什么,最凄惨的却是苏如绘,勉强喝完,面上声色不动,脚步却开始轻飘飘的。丹朱不动声色的在袖子底下拉住了她,谢了恩,待贵妃娇嗔着说话,长泰挥手让他们入席,吩咐开宴,早就准备好的丝竹发声,两列彩衣舞姬霓裳飞扬,襟飘带舞的从殿门外涌入,伴随着乐声踏响舞步,为霍氏庆贺。
殿中顿时热闹起来。
回到席位上,苏如绘一个踉跄,就跌坐了下去。
“如绘姐姐?”丹朱担心的小声叫道。
“我扶着她吧,你快坐下,别引了陛下注意。”另一边的周意儿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丹朱道了个好字,按着裙裾坐好,拉拉苏如绘:“如绘姐姐?如绘姐姐?你可还好吗?”
苏如绘毫无酒量,因是圣旨,才勉强喝了三樽,全靠意志撑着心底一点清明才在丹朱的帮助下回到席位上,入席这点时间已经按捺不住酒意上涌,神智渐失,听到丹朱的询问,只觉得一片茫然,仿佛魂不附体般,也不知道这声音到底问的是谁,过了片刻,她糊里糊涂的明白过来,这是在问自己,可是想要回答,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从丹朱她们看去,苏如绘脸色发白,双目涣散,不言不语的,却有些怕人了。丹朱抿了抿嘴,焦急四顾,只可惜她在这会的殿上也没什么熟人,一时间觉得无计可施。
“别说三樽冰心酿了,她连一樽荔枝绿都喝不得。”周意儿忍不住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就是陪霍小公子在附近转转,也看着些时候啊!弄得这乱七八糟的!”
丹朱正要说话,冷不防怀真转过了头来,不冷不热的道:“霍辉一个才七岁的孩子哪来这么大的面子?你不要怪错了人了!”
周意儿一愣,丹朱不安道:“如绘姐姐这样子不大好,得叫人来扶她去偏殿醒一醒酒。”
“哼!”怀真把头偏开,撇嘴不语。
在周意儿下首的张眷原本只是冷眼看着,这会却忽然开口了:“那边有个宫人似乎颇为留意这边,大约是贵妃娘娘叮嘱的,丹朱你扶苏如绘靠在你身上会,瞧她们过来问不过来问?”
“好。”丹朱忙道,她刚刚伸出了手,身后却传来一个陌生的脆声问:“苏家小姐这是怎么了?”几人包括张眷一起回过了头,却见一个身穿深紫色对襟宽袖衫子梳着惊鹄髻的少女,正诧异的俯身过来查看。
这少女约和苏如绘差不多年纪,白生生的瓜子脸,远山眉下一双凤目,眼角斜飞入鬓,瑶鼻樱唇,黑鸦鸦的云鬓上,插着六支翡翠簪,样式都是如意,簪头皆嵌了一颗鸽卵大小的红宝石,红绿相衬,不觉俗艳,却只觉华美大气。她身上的衫子虽然是一色深紫,绞边却用了金线勾勒出蝠纹,金紫对比,矜贵灿烂。
丹朱几人虽然不认识,但瞧这身装束、能够出现在这儿,也知道不是常人,正要询问,却听怀真头也不回道:“刘九你不跟着修仪扮乖巧,好好的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要你管?”那少女闻言嘴角一撇,“姑母都没说我什么,你倒端起了嫂子的架子!”
听两人这么一吵,丹朱这三人才知道这少女原来就是刘家九女,据说闺名叫素冠的,当初苏如绘为替这位刘九小姐准备见面礼催促使女速速回宫,结果自己独自在路上不慎摔伤的事情六宫都有所耳闻,此刻见她过来问苏如绘也觉得正常,不过听怀真和这刘九的说话,却是半点都不客气……周意儿和张眷脸上就有淡淡的嘲讽之色。
只有丹朱有些不忍,打圆场道:“刘九小姐莫要生气,因贵妃娘娘的寿宴上各人席位都是早先安排好了的,怀真姐姐是担心咱们这里离着御案近,若让陛下看见当咱们失礼呢。”
“你既然知道我是你嫂子,有道是长嫂如母,那就应该乖乖的回去,还赖在这儿干什么?”怀真掸着衣袖淡淡的说道。
丹朱见她还是这么不肯听劝,大是头疼,却听刘素冠哼了一声:“长嫂如母——可你是我长嫂么?我大哥四年前就死在北戎进犯中了,大嫂殉情,你嫁的可是我四哥,不要弄错了。”
周意儿和张眷这时候听着也觉得怀真不容易了,原本东胡刘氏进都成婚,没有来女眷,只当怀真嫁进刘家祖宅就是这儿的当家主母,却没想到跟着过来参与选秀的小姑子这么刁钻。
不过怀真也不是好惹的:“不管是四哥还是大哥,总是比你大的,所谓长幼有序,这是三岁稚子都知道的道理,莫不是刘九你在刘家这么多年都没学过?真是可笑!”
正在丹朱等人担心她们会公然吵起来,刘九却扮了个鬼脸,依旧是没好气的道:“我才夸了你不做作,怎么你就立刻变得和四哥、五哥一样罗嗦?不对,是比他们还要老气横秋!行了,上回苏家小姐送了我许多好东西,我这段时间都没有进宫,也没给她回礼,见歌舞上来,没人注意,就过来看看她,怎么她这个样子?难道是不能喝酒吗?”
“你看她现在这个废物的模样,能不能喝还用问吗?”怀真冷冷的道。
丹朱被这对姑嫂弄的可有点糊涂了,也不知道这刘九到底是刁钻呢还是真性情,不过看她们说话尖酸刻薄,却又透露出一种迥然的和平共处,一时摸不清楚情况,索性都默不作声。
“唉,苏家小姐居然不能喝酒吗?”刘素冠很是失望,“我还说今儿要好好敬她几樽呢。”
“陛下不过让她喝了三樽就这个模样,你再敬的话,估计郑野郡夫人要从屏风后面冲出来和你拼命了。”怀真冷哼了一声。
刘素冠便道:“既然如此,怎么还不快趁现在众人都在看歌舞,扶她下去,问贵妃娘娘这里的小厨房要一份醒酒汤喝了,一会才好继续参加?”
“九小姐,我们正在说这事呢。”丹朱忙道。
“是怕扶不动她?也是,你年纪还小,我来吧。”刘素冠看了看丹朱道,丹朱到底要比她们小了两三岁,身形和气力都还没长好,便在旁搭着手,两人半扶半抱的把苏如绘拉出席位,好在苏如绘酒品甚好,倒也不吵架,只是浑浑噩噩,任凭她们去。
“郡主、刘家小姐,这边!”方才留意这边的宫人见刘素冠过去时,就悄悄去告诉了念心,念心赶过来,恰好看到这一幕,忙迎上去引她们从一旁的角门出去,过了一小段回廊,便是偏殿,里面早就放好了屏风,屏风前是梳洗之处,后面却设着床榻,榻上都是崭新的被卧,显然是预备给今日喝多了的人用,免得失仪的。
“娘娘方才就吩咐小厨房去做醒酒汤了,过会自会取来,郡主和小姐且先回席,这儿奴婢来照看吧。”念心亲手扶着苏如绘躺下,拉过被子替她盖了,温言对丹朱与刘素冠道。
两人对望一眼,丹朱觉得霍贵妃也没理由对苏如绘不利,便道:“那就有劳嬷嬷了。”
丹朱郡主和刘素冠离开后不久,西福宫小厨房就送了醒酒汤来,汤盛在青瓷描鲤鱼戏莲图案的小碗中,色泽奶白,香气四溢,十分引人垂涎,里边放着一只银调羹,念心仔细看过调羹未变色,这才舀了一勺吹凉,吩咐刚才去叫自己的宫人把苏如绘扶好:“苏小姐,喝些醒酒汤罢,不然怪难受的。”
苏如绘昏昏沉沉,念心哄了半天她才茫然张嘴,喝了小半碗,却怎么也不肯喝了,推开那宫人,翻过身就要睡去。
那宫人看着吃惊,低声道:“嬷嬷,这怎么办?”
“唉,没想到这苏家小姐酒量这么差。”念心有点哭笑不得,“看来她不大睡一场是醒不过来了,你去正殿那边禀告一声娘娘,请郑野郡夫人或裴孺人过来看看吧。”
宫人去了一段时间,坐在床边的念心已经听到苏如绘呼吸匀净,竟是睡得香甜,偏殿的门再次被打开,穿着蜜合色裾绣鸳鸯纹绞雷边衣裙的裴溪和一脸担心的跟在宫人身后,转过屏风,先对念心道:“今日本是要为娘娘庆贺生辰才进的宫,没想到小姑量浅,让嬷嬷和娘娘为她费心了。”
霍贵妃着人告诉的自然是郑野郡夫人,可是今儿贵妃寿宴上,虽然因着长泰在的缘故,命妇们都坐在了屏风后面并不露面,但彼此之间也是一次互相联络的机会,郑野郡夫人自是要亲自留下坐镇,因此只将裴溪和打发过来照料。
“孺人哪里的话,苏小姐是因娘娘之侄受罚,娘娘心里歉疚着呢,只是今儿陛下兴致好,娘娘也不好多说。”裴溪和是敕封孺人,也是正经的册封在身,念心只是宫女,虽然是贵妃近侍,但裴溪和是苏家长媳,也不会太失分寸,故客气了一句,就上前去看苏如绘:“小姑这是?”
“孺人看罢,奴婢方才喂了苏小姐小半碗醒酒汤,苏小姐喝了些,然后就不耐烦欲睡,把碗推开了。”念心道,“这会奴婢看是睡沉了。”
裴溪和凑过去看了一看,细听呼吸声,也有些傻眼:“这……今儿可是贵妃的寿宴……”
“这个倒不要紧,奴婢在贵妃身边服侍多年的,说句托大的话,对贵妃娘娘的性.子还是知道些的,娘娘不会为这个计较的,只是苏小姐既然是个量浅的,方才圣命难违,一下子喝了三樽冰心酿,那冰心酿又是宫中酒类里较为烈性的,怕郑野郡夫人和孺人看了不安,所以才告诉你们一声。”念心道,“苏小姐如今既然酒醉嗜睡,便就歇息在这里好了,孺人放心,奴婢一会就把偏殿的门锁了,不让其他人靠近这里,左右娘娘的寿宴,苏小姐也不是头一回参加,怎么说也是贵妃娘娘看着长大的,娘娘怎么舍得为难她呢?”
裴溪和赶紧道谢,不过她也是个精细人,何况安氏就这么一个女儿,又是叫了她来看一看,就这么把醉倒入睡的小姑丢在偏殿回席上,不说安氏见了不喜,就是裴氏也觉得不大放心,谢过之后便道:“小姑怕是睡着也难受,左右席上有母亲在,不知嬷嬷可否容我在此照料一二?”
念心笑着道:“孺人客气了,娘娘吩咐,孺人自便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