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服色形制看着甚是熟悉,跟从前武悦安的玄甲军有八九成相似。
司凤暗想:难道是武悦安来了?可是她很快又记起来武悦安已经解甲归田退隐江湖,应该不可能是她吧?这个年代,对名声还是看得很重的。
武悦安虽是一代女战神,但是她复杂的经历和几次悖主改换门庭的行为显然不可能给她的履历增加闪光点,反而是抹不去的污名。她的赫赫威名,累累战功,都会在世人简单“三姓家奴、反复无常”的八字评价面前付诸笑谈。背主弃主,这便是她的原罪,在这个讲究忠孝的时代,是难以被人容忍的,注定要被钉死在耻辱柱上的。
谁会管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恩怨纠葛?处于乱世中的人们往往对过程不是那么感兴趣,只急功近利地看重最后的结果。民间的舆论是可以操纵的,世人的头脑是好控制的,对某个人的评价好坏,往往受上位者的喜好和政治需要的影响颇大。当要重用某个人时,自然要宣传他的好,而当他没有价值的时候,甚至碍眼的时候,被严密把控的社会舆论自然也不会对他客气。
像武悦安这样因为几度背叛而被定义为寡廉鲜耻无耻之徒的人,应该是不可能再被上位者重用的吧。武悦安自己也厌倦了官场的尔虞我诈权力倾轧,不然也不会远离庙堂遁走江湖,她应该没有咸鱼翻身的可能了。
再者,在部队里,黑甲应该也不是什么罕见的铠甲类型,司凤觉得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萧珺予定都安平城不过区区两年光景,加上一直在打仗,根本没财力物力修建宫殿,所以皇宫看上去有点寒碜,宫室稀疏,宫墙低矮,远没有大梁城气派恢宏。
沈焱放出神识探索整个皇城区域,在某处宫殿高高的台阶下探查到许多对峙的披坚执锐甲士,他们正向那处最高大位置也最高的宫殿聚拢。看来,萧珺予应该就在那里。沈焱率先向那边掠去,后辈们也不落下风紧跟在他身后。
他们没有刻意隐身,但是降低了存在感,除非洞察力格外出众,寻常人是发现不了他们的,就算看到了他们,也会不由自主选择视而不见。
各自选了视野开阔的位置,九幽派一行便开启了看热闹模式。徐二公子是没可能有同样的待遇的,他被禁锢在地上,由大宝看着他,一人一虎被隐形阵法束缚在一个一丈见方的区域。他们不带大宝上屋顶自然是怕这头蠢老虎踩塌屋顶弄出大动静。
徐二公子压根就不想趟这趟浑水,这些几国打仗,你死我活,改朝换代的凡尘俗事跟他有毛关系?那里头有他认识的人么?没有!一个都不认识,扯他来干什么啊?虽心中不忿,他也没法子,只能泄气地一屁股坐倒在地,跟大宝小眼瞪大眼,互相嫌弃。
大宝也很不爽,它觉得是因为姓江的懒鬼自己要看热闹,所以把看守俘虏的破差使丢给了它,耽误了它找好位置看热闹。要知道,它可是最喜欢凑热闹的热心虎,占据不了看热闹的有利地形简直太令虎不爽了。
司凤冷眼一瞥,只见一些大臣以及内侍簇拥着皇帝,身着衮冕,佩带宝剑的萧珺予帝王之气隆盛,威严肃穆。这么些年没见着他,他变化挺大的,明明也才四十出头,两鬓却已开始斑白。大约是操心的事太多,劳神费力所致。
他本来端坐在大殿中,静等着敌军叩开殿门的那一刻。他都想好了,既然守不住这如画江山,那便以身殉国,以谢亡国之罪,他早就为自己备好了一杯鸩酒。
可不知为何,他心中突然涌出一种强烈的震动,无端地紧张起来,在内侍前来禀报外头情势时,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他的紧张与急切也在那一刻达到了顶点。
正是这个消息,打乱了他在正殿痛斥敌酋的计划,他一撩冕旒身子前倾,似乎想跟内侍确认,最终却没开的了口,只失态地冲下了御座,向外疾走,臣下与内侍怎么劝都劝不住他。司凤看到的,正是他失魂落魄乍惊乍喜冲出大殿时的模样。看他这身隆重的穿戴,司凤便知道了,他没打算活下去。他身边这些臣子,怕也没做死里逃生的打算。
想活命的,肯定一早就逃了,不会等到这个时候。
顺着萧珺予疾走的方向,司凤看到众多黑甲军士簇拥的一位黑甲将军正不疾不徐拾级而上,他并没有表现出急切的样子,即使是上台阶,队伍也有条不紊从容不迫,显然训练有素,一切尽在掌握中。
因为角度的问题,司凤俯看着领头的那位黑甲将军,他的面容被头盔遮的严严实实,看不清楚。但那个身影,令司凤惊疑不定。
当他即将走完长长的高高的台阶,跨上殿前广场时,他扬起了脸庞,隔着猎猎寒风细密风雪遥遥望着正面相迎的萧珺予。
在看清她的脸庞时,司凤心中突然泛起一阵酸楚,被莫名的震动牢牢占据:居然真的是武悦安。
居然真的是她。
怎么会是她呢?
是谁启用的她?
她又为什么要重返天肇的朝堂效力呢?
虽然改了国号,但这可是她最早背叛的祖国家园!
天肇皇帝居然能摒弃前嫌重用她?!
这个皇帝果然有魄力!
敢任用武悦安这样“背信弃义、无君无国、反复无常”的危险分子,司凤有点明白天肇皇帝为什么能屌丝逆袭了,他的用人眼光和胸襟魄力都非常人能比,真正是个干大事的人。
萧珺予默默伫立也遥遥回望着她,有内侍想伸手扶着他不由自主微微颤抖的手,被他强力拂开。
那一夜是她放水放走了他,而这一回,她应该不会再给他放水了。那次她放走他,这次又亲自带兵来捉他,仿佛是绕了一个大圈,一切又回到了无法挽回的原点。
萧珺予不会想到,那个游说西域十八国,与天肇结成联军的人,竟是武悦安。
西域,那是她在澜沧帝国强盛时期扬名立万的地方。她打服了西域十八国联军,将西域牢牢置于中央**管辖下。从这个角度看,倒不难理解天肇安排她出使西域,她确实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在西域,她的战神名号人人如雷贯耳,没有不服气的。当年效力澜沧,少年成名意气风发,而今,她却亲自游说西域十八国倒戈反攻澜沧,世事便是如此无常。
时光荏苒,岁月如刀,仿佛只是白驹过隙一瞬间,当年的红颜巾帼飒飒英姿,也不复当年的锐利锋芒,变得目光沉郁不动声色。
她的容貌还是极为出色的,褪去了少年时的锋锐犀利,增了几分妇人的温婉秀致,一袭玄甲也遮盖不住的丰姿。
他定定瞧着她,心里有点纳闷,恍恍惚惚地想:她今年也有三十出头了吧,怎丝毫不见老呢?脸上好像泛着光芒一样,还是让他心动的那副模样。好多年没她的消息,多方打听也一无所获,她怎么突然就冒出来了呢?
看起来,她这些年过得不错,这从她舒展的眉宇便可窥出来。
她的变化令人欣慰,他悄悄垂下眼帘打量了一下自己,浑身上下都很妥帖,只是现在面上神色可能有点衬不住这身威仪万方的礼服,大概有点滑稽吧。她正年轻,他却老了,真是叫人嫉妒啊。
他觉得自己挺可笑的,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有心思想这些。
也好,临了了还能见着她,上天算是待他不薄了,他应心生感激。
这凝视大约也就只持续了一个呼吸的功夫,却好像回顾了他们磋磨漫长的人生,往昔的一幕幕纷至沓来,令人心潮汹涌的同时犹如万千刀剑加诸于身,心似刀割。
萧珺予只觉得呼吸一滞,胸腔鼓噪震动,整颗心都在发颤,一个名字在颤动的喉咙里呼之欲出。但是他不能呼喊出来,身为帝王的尊严不允许他做出那么有失体统颜面无存的举动,亲自跑出宫殿迎她已经够出格够丢脸的了。
武悦安身边有人低低地问询道:“夫人,要不要现在就将他拿下?”
风声明明那么响,呜呜咽咽犹如一曲悲歌,萧珺予却出奇地听了个一字不落。
他想,原来她已经嫁人了啊。
本来,她应该是要嫁给他才对啊。呵呵,只能怪自己。当她近在身边时,他没有珍惜,最后只能彻底失去她,这大概是老天爷对他薄情寡恩的惩罚吧,他是自作自受,到头来苦果也只能自己承担。
无数次午夜梦回的时候,他都被悔恨折磨得睡不着,可是也于事无补。他时常颠来倒去地想,要是那时候他没有听从严铭的狗屁主意,疏远抛弃她,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呢?
肯定会不一样吧?毕竟严铭从头至尾帮的都是萧定策,专来坑他的。坑得他被挑拨放弃了她,害得自己丢了太子之位,倒行逆施的萧定策上位,她也离他越来越远,最终引发内战,国家迟迟得不到休养,民怨沸腾,国库空虚,不可挽回地走向灭亡。
他那时候一定是鬼迷了心窍,居然轻信了严铭的鬼话!也许他唯一做对的一件事,也算是无意中怜惜了武悦安一回的事:他没有告诉她,她全族被诛,都是严铭出的主意。
从时间上看,似乎不太可能,因为武家被抄家时,严铭还是庄国一介落魄书生,尚未出仕,对澜沧国朝政的影响肯定是没有的。
但事实就是,勾结商水国重臣陷害忠良,并诛连全族以儆效尤震慑朝廷的主意,确确实实是严铭提出来的。彼时严铭虽未出仕,他的一位友人已在澜沧国朝廷崭露头角,两人信来信往,经常谈论时政。
在某次的信件上,严铭便提出了那条毒计。他那位友人后来拾人牙慧将他的计策呈上,最终成功除掉了商水国功勋世家武氏家族。这也是严铭不选商水国而原因澜沧国的重要原因,其后严铭去澜沧国参加选拔,便得了他这位友人的举荐,从此一路官运亨通。
萧珺予查知此事,最后一直没跟武悦安揭破这事,也算是为她好了。不然武悦安若知道真相,明白一度被她视做恩人的严铭其实正是害死她全家的罪魁祸首,对她来说太残忍了。
总算是他为她做了件事吧,虽然她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他必须将这个秘密带进坟墓,不然留给他们彼此的,都是无休止缠缠绵绵的悔恨。
如果留下的只有悔恨,且是各自内容完全不同,又跟他关系不大的悔恨,他觉得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