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离故土

二人在郫城住了些日子, 眼瞧着年关已过,谢描描虽心内留恋不已,但秦渠眉山庄内事务繁忙, 耽搁了这些日子, 每日里虽有快马传递, 也不能完全解决.更何况再容谢描描在此地住个半年, 怕是好好一个人就会变成个酒鬼.秦渠眉大事之上从来不含糊, 容不得她再消沉下去,拉着她离开了郫城.

谢描描恋恋不舍回头去看,这城廓仍如自己每一次离开一般, 但她心内极为明白,此生自己怕是也极难再踏足此地.

这一日行至镇江, 宿在一座名为富春的客栈里面.客栈掌柜长得肥肥大大, 一脸笑模样.见得他二人不拘银钱, 秦渠眉随手打赏的极为大方,支使的店小二格外殷勤相待, 连镇江此地的名胜也介绍了个遍.秦渠眉有心想带谢描描散散心,洗漱沐浴之后,吃了点清粥小菜便带着她出了门.

谢描描本来倦怠,见他这些日子日夜照顾自己,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 也不忍再拒绝他的好意, 遂同他一起安步当车, 在镇江街上行走.

镇江此地气候也是极为湿润, 街市间笑语喧哗, 往来行人衣衫渐单,女儿家衣裙颜色轻嫩鲜艳, 引得少年男子回头伫立.谢描描穿梭其间,也觉心里轻快了许多,笑微微同秦渠眉边走边看.二人行至关帝庙前市集,人群拥挤,谢描描只觉自己被人撞了一下,后知后觉伸手去摸腰间钱袋,诧异道:”相公,我的钱袋不见了!”

秦渠眉目光在人群中巡梭一番,见得人头窜动,隐约可见之前撞了谢描描的人,安慰她道:”你在此地稍等,我去追回来!”谢描描身周有四名暗卫,安全自然无虞,见得她点点头,他已飞身而去,只是碍着人群之中,不好太过张扬,足下暗暗发力,常人看起来不过是跑的略微快一点罢了.

待得秦渠眉不见了人影,谢描描在原地略停了一会儿,便有一少年走了过来,直直撞了上去,她惊恼之下差点飞起一脚踹开,岂知那少年在路过之时在她耳边低声道:”若想知你父母今日在何处,请随我来!”

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幻听,见那少年回头对着自己微微点头,心中一动,竟然顾不得秦渠眉尚未回来,拨脚跟上.

她身后四名暗卫只留了一名在原地等待秦渠眉,其余三人紧紧尾随,眼瞧着谢描描在人群中左拐右拐,眨眼不见,再去瞧时,关帝庙前人潮汹涌,哪里还有谢描描的影子.

那三人手心冒汗,分散开来只找了一个时辰,不但是谢描描不曾找到,便是前去追钱袋的雷君浩亦不见了踪影.

三人回头去找原地待命的那一名暗卫,竟然也不见了踪影,这简直是自当了暗卫以来初次逢此大事,只急得额头冒汗,说不出一句话来.

却说谢描描尾随那少年一路拐过几处民房,最后停在了一处极不起眼的平房面前.那少年回头见她居然没有跟丢,微微一笑,拉开了门,道:”谢小姐请进!”

谢描描心跳如鼓,血脉贲张,只觉真相就在眼前,整个人晕晕乎乎踏进门去.这平房从外面看起来极为普通,小院之内也只种了些寻常花木,但花木当间笑盈盈立着一人,白衣如尘,见之令人忘俗,目光之中蕴着无限笑意,朝她微微一笑,若非隔着刻骨家仇,几乎要为他的容颜倾倒.

谢描描深吸一口气,按捺下颤抖的心绪,只觉嗓子眼里发干,但她终是克服了心里那股惧意,扯出一抹僵硬的笑意来:”叶少主,别来无恙乎?”

叶初尘一愣,似未曾想到她居然真能知道自己的名字,但那惊愕也是极短的一瞬,便被笑意掩盖:”谢小姐,别来无恙乎?”

这次谢描描倒不曾再同他拽文,脱口道:”极为不好,叶少主!”

叶初尘这次又是一愣,似不能相信谢描描说话如此直接,笑叹道:”谢小姐还如第一次相见一般直率可爱!”

“是吗?”谢描描冷冷道:”难为叶少主灭了我谢氏一门八十六口人,居然还要问我这谢门遗孤过得好不好?”她只觉怒意快将她淹没,几乎要气得全身哆嗦,强抑着才不会当胸照着叶初尘来一剑.

叶初尘淡定无波,连个笑模样都不曾改:”谢小姐言重了!”随手扔过来一个似帐本子一般的东西,”这是谢氏一门九十一口人的名册,谢小姐不看看么?”

谢描描一把抓在手中,只见上面家下仆人皆是母亲笔迹,每一个人名之上皆划着红圈,似阎王勾命一般.在最后一章,也不知是谁人的笔迹, 飘逸无比的写着五个名字,起首名叫谢无涯,后面跟着姬无凤,谢描描,最后跟着金算盘与奶娘张氏的名字李金花.这五人皆是黑字,上面并无红勾.

谢描描一瞬间希翼再起,家中到底有多少人口,她并不清楚,但眼下这名册显然是真的.若按着叶初尘的手笔,莫非父母尚在人世?她顾不得自己之前怒焰冲天,几乎是扑上去,就差揪着他的领口,颤声问道:”叶少主给我看这本册子,莫非是想告诉我,我父母与奶娘尚在人世?”

叶初尘淡淡一笑,似光影在颊边流转,”本谷主以为,谢小姐原来是知道的!”他似极为惊讶:”原来小姐并不知道啊,尊亲自然还健在,不过此时已经回到了谷中,他二位阔别谷中多年,此次也应是回去贻养天年的时候了!”

谢描描被他话中的意思给吓得失手抓住了身旁一条藤,哗啦一声给扯了下来:”叶少主莫非说错了?我父母不过是一介商人,怎么会同闻蝶谷中有关系?”她心有隐隐有巨大的恐惧涌上来,只是强忍着想在靠近又想到退后.

叶初尘蓦然大笑:”我闻蝶谷中赫赫有名的二副使,谢无涯与姬无凤,当年江湖中人有几人不晓?江南道上与江北道上令人闻风丧胆,不知有多少帮派吃了他二人的亏,不过后来这二位一心求去,方才归隐.父亲他老人家有生之年只想再见一面,但两位副使倒是远离江湖,过那散仙般的逍遥日子去了,哪里还记挂谷中之事与人?说起来,这事还得感谢谢小姐,若非你拿了那流云舞蝶簪,本谷主如何能想得到,名满江湖的二副使竟然藏在那么一处不起眼的小镇上.姬副使向来喜欢热闹,竟然也能耐得住此处冷清.”

谢描描只觉双手俱颤,双足俱软,朝后软软退了一步,一时之间父母不是自己认识的父母,家不是自己以为的家,世界瞬间掉了个个儿,形如一口上好的黑铁锅,将自己倒扣在那锅底,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虽说阳光正艳,可她却如再次直坠冰窟,浑身激寒,连牙齿也忍不住轻颤起来:”你说的……可是真的?”

叶初尘收了笑声,伸出手来好心扶她:”莫非是谢小姐听说自己原是闻蝶谷中人,激动不已?放心,今日我就带你回闻蝶谷!”被谢描描狠狠用力将他的手打开,手掌相击,只感觉他的肌肤有令人贪恋的温暖,令她瞬间想起那每夜拥着自己入睡的温暖胸膛来,她下意识回头去看,便如每日转身,身后静静立着的笑颜,人人都只道他冰冷如刀,唯有她觉得那是个有着别样温暖的男子,令她全心信赖,如今让她举目四顾,四野荒凉,才知自己连这仅有的温暖都要失去,身后空无一人,只有一扇极为普通的小门-------那是她的来路.

然而来路终究还是被堵上了,她到底心有不甘,还是要垂死挣扎一番,极为艰难才说出一句话来:”叶少主,你手上有何证据让我相信父母在闻蝶谷,跟着你去?”

叶初尘轻轻一抬袖,一封书信便平平飞了过来,谢描描伸出手来,那封信恰恰落在她手中.她也算得习武之人,知这人年纪虽轻,但内力已至化境,当真让人心惊.她强忍着惧意将那信拆开,正是母亲姬无凤的笔迹,熟悉的漫不经心的口气,内容与叶初尘讲的相差无几,末了叮嘱谢描描跟着叶初尘回谷.

谢描描手一松,信纸轻轻飘落,满院花香腻人,欲惹人呕.

叶初尘漫不经心道:”描描妹妹,你我本应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说不定,不过现在回谷,也为时不晚!”

谢描描从前听雷君浩叫一声”描描妹妹”只觉后背发寒,此时听得叶初尘这暖意融融的声音叫着自己,无端觉得寒意自脚底到尾椎骨缓缓而上,那股寒意直逼咽喉,紧扼住了她的呼吸,令她神魂在外,本心全失.

她尖叫一声,夺路而逃,只觉背后一股劲风袭来,出于本能,她侧身一躲,便被带进了一个陌生的怀抱,抬起头来,目光正正对着叶初尘那双蕴满笑意的眸子.她全身立时起了无数小栗,扬手便要推开他,口中怒叫道:”你这登徒子,还不快放开我?放开!”

叶初尘轻抬右手,她发上玉簪叮咚一声掉下地去,砸在院里的青石板之上,断成了两截.秀发如瀑,被秦渠眉细心绾起的长发披散了一肩,发上那朵白绢花也随风而去,他啧啧叹两声:”不过是家中死了几个仆人,又不是死了爹娘,也不必穿得浑身缟素,似守孝一般吧?”

谢描描由来胆小,被人欺负了也只会躲在暗处流泪,平生第一次怒不可遏,推又推不开,打又打不过,张开细细的牙齿不计后果,一口咬了下去.叶初尘正将她紧搂在怀中,小心注意她的手脚踢打,何曾想到谢家养在深闺的小姐居然会伸出牙齿来咬人,当真是哭笑不得,连忙道:”好了好了,我放开你还不成么?小丫头牙齿忒利.”松了手,拉起袖子一看,只见自己的右小臂上留了一排尖尖的齿印,正往外泛着血珠,不由拧眉:”谢副使这是养女儿呢还是养狗呢?”

谢描描反侮相讥:”有的人虽然是人,连狗都不如!”她今日也豁出去了,既然父母与奶娘俱安,数月间的心痛虽算不得不药而愈,一时也轻了泰半.但那日初回谢家老宅,那番惨像至今难忘.家中旧仆也有追随了十几年的,几乎算得上看着她长大,虽不能与奶娘相比,但家园被毁却是至痛之事,哪里能与这位叶少主欢言相对?更何况江湖中人对闻蝶谷中人多有诟病,视同邪魔歪道,更让她对自己莫名的身世突变生出了愤怒,那股火焰在胸中越烧越猛,直让她失去了理智,擎出腰间双剑挽了个剑花向着叶初尘而去.

叶初尘见得谢描描双目赤红,剑气凛冽,脚下步伐纵横,竟是要命的架势,墙头之上探出四五颗头颅来,见得院中打斗,内中有一人正是引得谢描描来此的少年,不过是笑着摇摇头,似有一丝幸灾乐祸,眨眼间又消失在墙头.叶初尘一边退让一边嚷嚷:”这帮没良心的家伙,也不来搭把手儿!”

只听得墙外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少主许久没活动筋骨了!”便再没了后音.

谢描描见得叶初尘纯是游戏之态,心中邪火愈盛,想到这人谈笑间斩杀无辜竟不以为意,就恨不得将他立毙剑下,奈何技不如人,她虽在丹霞山苦练几年,仍是受制于人.更引得叶初尘边退边嚷嚷:”咦,这不是丹霞山那老道姑的绝学么?描描妹妹怎么会?莫非妹妹是那老道姑的头门弟子?”也不知他怎生出手,谢描描手中双剑已在他手中.

谢描描直气的七窍生烟,又想起江湖近几月的传言,惊恼道:”你去了丹霞山挑衅?”

“别说的那么难听嘛!我也只是闲极无聊,闻得丹霞山不但风景优美,且无尘观中老道姑剑术极为高绝,顺便见识了一下.唉------父亲曾道江湖之中多是徒有虚名的家伙,果不其然!那道姑不堪一击,被我夺了双剑,差点自刎谢罪,真不明白,不过就是夺了她的双剑,犯得着拿命来抵么?”他唉呀呀自说自话,猛然瞪着自己手中双剑,心有余悸道:”描描妹妹, 你既是那老道姑的弟子,我夺了你的剑,你拿到剑以后不会自刎吧?”

谢描描怒极反笑,见得他小心翼翼的神情,讽刺道:”闻得叶少主惯能生事,一路行来也不知挑了多少江湖帮派,伤了多少人命,怎么也怕我一介小女子自杀?不过是又一条命罢了!”

叶初尘唠唠叨叨:”描描哪能与那些江湖草莽相比呢?姬副使的宝贝丫头,谷中多少人立等着见你呢,虽然,长的也确实算不得很出众,但勉勉强强也算得清秀佳,打扮打扮应该还能见人!”

谢描描见得叶初尘抓着自己双剑在那里唠叨不止,大违他一身清雅出尘的形象,心火正盛,作势要踹他一脚,伸出脚去之时何曾想到他竟然未曾闪避,登时踢了个正着,正踢在他胫骨之上.

叶初尘唉哟一声,弯下身去揉搓胫骨,谢描描见机出手,恰从他手中夺回双剑,此时她也不欲再与他纠缠,向后一跃,纵出几尺远,轻轻掠上墙头,御剑而行,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向着巷子外面闯去.

墙外的几人似不想伤她性命,也并未好好拦阻,见得她飘然而去,内中一人探头往院内一瞧,问道:”少主,要不要追回来?”

院内的叶初尘已经直起身来,唇边带着莫测的笑意,缓缓道:”随她去,总得容她回去告个别吧?”

墙外再无人声,眨眼间谢描描已不见了踪迹.

却说秦渠眉追了那偷钱包的一段路,眼瞧着他进了一处巷子,仗着艺高人胆大,也不惧魑魅魍魉,闪身也进了巷子,哪知道那条巷子倒是颇深,他三钻两钻,便被十几名黑衣人缠住,巷中狭小,那些人又是车轮战术,一时半会却不能脱身.此时方省起这些人怕是为了引开自己.等他料理了这些人回头去寻谢描描,关帝庙前已失其踪.另三名暗卫已在附近找了谢描描一个时辰,失踪的那名暗卫满身是伤也回了来,唯独不见了谢描描.

众人又分散开来去找,两个时辰之后,天色渐暗,才见她披头散发神色匆匆而来,边走边回头四顾,似后面有人紧追着一般.

秦渠眉神色一紧,急忙大步迎了上去.此时关帝庙前小摊贩早已回家,人流散尽,只有庙前悬挂着的长明灯影影绰绰,谢描描见得那挺拨身影,心中暖意激荡,脚下一绊,差点跌倒,已被秦渠眉紧搂在了怀中.

二人分开了不过个把时辰,谢描描只觉自己似历尽三世劫难一般,将她紧紧搂在怀中的这个男子愈加珍贵,恨不得拼得此生力气,不再放手.她的世界已然坍塌,旧的世界难以寻觅,想起叶初尘的提议,连自己也觉得荒谬而不真实,前路在何方,连自己也觉得茫然,唯有这温暖的怀抱是如此的真实.

她紧紧的抱紧了秦渠眉,用了比以往更大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