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的转凉了。
阵阵秋风掠过洋河北岸,吹的战旗猎猎做响,可是北岸的阵地却笼罩在死气沉沉的气氛之中。经过这长达两个多星期的苦战,守卫者们几乎已经耗尽了他们的体力与激情。长时间的炮击和不间断的进攻与反击,不但让他们的精神处于长时间的紧张,而且最重要的,是物资的逐渐匮乏。
每天的口粮在逐渐减少,弹药更是到了奇缺的地步,与之相反的,是每天增加的伤病员,残酷的战争进入到了最折磨人的时间。
蒋百里站在最前沿的战壕中,他环顾四周,落入眼中的是一片凄凉而又恐怖景象。铁丝网上到处飘挂着一片片被撕碎的军服,目光再向前延伸,一片洼地里堆满了交错着的血肉模糊的残肢断体。有一具死尸横躺着,只有一条腿上还穿着衬裤,上衣翻到了脖子下面,在那里堆积成一团,肮脏的身体上血迹凝固成黑色的线条,身体的其他部分几乎一丝不挂,蒋百里知道,那是手榴弹近距离爆炸时产生的气浪造成的后果。
那具尸体脸朝下趴在泥土里,看不出是哪个国家的士兵或者是军官。从受伤的胳膊下流出的血水把旁边的泥土染的黑红黑红的。好象他在临死前曾经奋力的挣扎过,脚下的泥土被他踢蹬出一个个小小的土堆。
“真够惨的。”蒋百里的副官撇了撇嘴,“不过也是他们活该!”
蒋百里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虽然这几天联军的攻势逐渐的开始减弱,但是他反倒有种担心,这是敌人在积蓄力量,他们用这样的进攻来掩饰企图,同时不断的骚扰我们,想让我们更加疲惫——这一点,他们的确做到了。
蒋百里的推断没有错,瓦德西在组织他留任联军总司令的最后一次进攻,而这此进攻是他勉强说服联军中的各国将领之后才得以实施的——一次夜间的大规模进攻,这恐怕是他能想到的最后一着了。
然而要想从正面突破洋河防线,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蒋百里从来没有让他们得逞过,现在,同样不会。
蒋百里拍了拍军服上的灰尘,消瘦的脸庞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走,到那边再看看。”对于即将到来的进攻,他仍然抱有很大的信心,这信心并不因为弹药粮食的缺乏,伤病员的增加而减少,这信心来自于张家口,来自于林云的支持,更多的,是从那一张张疲惫不堪却又眼神坚定的年轻的士兵的脸上得到的!
蒋百里仰首眺望夜色中灯火通明的南岸,他知道,在那里有着当今世界上最先进武器所武装出来的精锐士兵——那几乎就是无敌力量的象征、那几乎就是不可战胜的代言词!
“但是,这支不可战胜的军队被死死的顶住了,两个星期来,侵略者们的脚步怎么也跨不过这小小的洋河。”蒋百里缓缓说到,他的眼睛逐渐明亮,巨大的战意如烈火般将他的双眸点亮。“他们一定想会过来,而我们一定不会让他们过来,大战将要来临了,也许你我都将在不久的战争中死去,但是历史永远记得这一刻——在觉醒中国人面前,就算诸神也不得不停下脚步!只要洋河岸边还有一个中国军人能够站立,那么洋河就依旧是每一个侵略者蹄子所能践踏的终点!”
这个少年指挥官拔刀挺立,刀锋如雪,直指南方:“来吧!尽管来吧!且用夷狄之首,来试试我汉家男儿长锋利否!”
照明弹在阵地上空爆炸出惨白的亮光,使大地看上去像一块巨大的冷冷的坟场。在这忽明忽暗的战场上,人们的脸色随着光亮不断的变化着,当每一次黑暗降临时,周围的一切越发显得漆黑。
李云带领着他的排潜伏在弹坑里,聆听着战场上发出的各种声音,他本应该再向前一些的,可是联军的步兵突然发动了进攻,这倒是比较少见的情况,因为在他们发动这次进攻之前,并没有象往常那样使用大规模的炮火突袭,而是用比较少的炮击对前沿的阵地进行轰击。比较也许是他们的炮弹也用完了吧?李云一边在黑暗中努力的搜索着战友们的身影,一边暗自想到。
他甚至还没有听到一发炮弹向他附近飞来的声音,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那怕炮弹已经炸响了。在飞扬的泥土中,他有一瞬间忽然不由自主的惊恐起来。在这一片黑暗中,他独自仰面望着黑沉沉的夜空,有那么一会他为自己的麻木感到羞愧,他感到有一双眼睛在另一个弹坑中盯着自己,也许是在准星里看着自己吧?他低伏着翻过身,努力使自己摆脱恐慌,振奋起精神。他知道,现在的情况并非真正的危险。
李云在弹坑中暗暗的宽慰着自己,不能胡思乱想,更不必无谓的惊恐,不可能有敌人在黑暗中发现并窥视着自己,否则他们的子弹早都打过来了。尽管如此,他还是难以自制,脑子里一片混乱,各种情形在脑子里象炸开锅一样——眼前一会儿浮现出牺牲的同学们的容貌来,他们往昔共同生活和操练时的情景,一会儿又冒出他们牺牲时的惨烈情形,林云在襄阳临出发时的讲话,那些被自己亲手打死的洋鬼子,那个从背后被自己用工兵铲杀死的年轻的日本兵——所有这些,忽然都涌入了他的脑海之中。
最终,他战胜了自己的恐惧,或者说,又一次将恐惧压制在了心底。他回头对着手下的班长挥动着手势,然后从隐蔽的弹坑里向上爬去,身下是腐烂的臭不可闻的尸体。到了接近地面的地方,他抬起身子,向周围张望。时间久了,眼睛在黑暗中盯的有些酸涩,然后火辣辣的灼疼。
一阵响动声传过,李云连忙缩回了身子。他仔细的从炮火的轰炸声中倾听其他的声音。那声音是从战壕里传出来的。是我们的人在战壕里走动,还有人在小声的说话。李云感到自己并不孤独,他觉得一股暖流涌入了全身。那些偶尔小声的支言片语和战壕里来回走动的脚步声,使他从最初的恐惧和不安中解脱出来。他被这声音所鼓舞了,他知道自己已经和他们密不可分的联系在了一起,在这个硝烟弥漫的世界里,他们和自己相互支持,共同分担着恐惧和不幸。
他从弹坑边爬了出去,向前蜿蜒蛇行,任务没有完成,他知道,必须克服所有的恐惧,带领着他们去完成任务。他非常缓慢而又谨慎的向前爬行了一段,向四周张望片刻,以确定自己的方向和位置,然后回过头来招呼手下的士兵跟上。
虽然李云仍然有一点恐慌,但是他的内心却很清楚和理智,思想高度戒备和小心。炮火在夜风的吹拂中不规则的闪动着,稍纵即逝。透过光亮想看到的却往往很少,杂乱无章的东西却很多。
李云平静了一会,他观察到兄弟们已经跟了上来,于是便紧紧的将头贴在地上,倾听着周围的声响。敌人就要冲过来了。他暗自想道。
满天的照明弹此起彼伏,照的人丝毫不敢挪动,否则在你的四周子弹就会象雨点一样落下来。
没有退路可走了,李云在尸堆里缓慢的爬行着,联军进攻的枪炮声,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他浑身酸疼,双手被锋利的弹片划的流血不止。肩膀上的枪带紧紧的陷入了肉里。他总是模糊的认为远方的堤坝上逐渐的明亮起来,但他很快明白过来,那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一声炮弹巨响,紧接着又是两声连续的爆炸声,世界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反击的战斗打响了!急促的炮击,持续不断的重机枪扫射声把夜幕划出一道道裂痕。
李云咧开嘴无声的笑了,他估算着自己和兄弟们藏身的地点和战壕间的距离。他慢慢的调整着自己的姿势,好让自己感觉更舒服点,最重要的,是看上去象个死人……不过这一点很容易做到。在他的身边,堆满了洋鬼子们的尸体。
他知道这是联军在沉寂了一个多星期后的总爆发,但他不知道这是瓦德西离任前的最后一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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