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冰凉的手指已经近在眼前,森森死气如同从幽冥而来,仿佛能湮灭所有温度。
完了完了要死了!方景成心中刚掠过这个悲哀的念头,就听到玉凌沉声喝道:“范才子!”
对面的男子顿时愣在了原地,木无表情的脸庞也泛起了一丝困惑和迷茫。
赶在他回过神之前,玉凌已经迅速地把那首诗念了一遍:“玉堂金马出玄都,平明遥看近却无,慰向天空借一辔,人寰踏遍不需刍!”
男子如遭雷击,整个人踉踉跄跄地后退两步,抱着脑袋露出了痛苦和挣扎的神色。
他口中发出如野兽般的呜咽声,眼里却流出了悲恸的泪水,缓缓从鼻翼内侧滑下,那是哀伤至极的表现。
浓浓的死气在他周身汹涌波动,仿佛他整个人下一刻就会崩散得支离破碎。
玉凌仍然保持着高度戒备,轻轻一叹道:“范才子,醒醒吧,离凉州城覆灭的日子,已经过去一千年了。”
“一千年……一千年了……”男子惘然地呢喃着,如同陷入了最深的梦魇。
“你还记得你是谁吗?你可还记得蔚天国?”玉凌不动声色地运起魂力,夹杂在话语中刺激着男子的魂海。
在玉凌的感应中,这位范才子的魂海布满了空空茫茫的灰色死气,唯有一点灵明挣扎着没有湮灭,那是整整一千年也不能抹去的执念。
当他的魂力联系上那一点灵明之时,就像是在黑暗中点亮了一根蜡烛,于是无穷无尽的光芒蔓延开来,像是燃烧着最后的光和热。
男子迷惘痛苦的神色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则是无可奈何的悲哀和失落。
他的唇边渐渐浮起一丝苦涩的笑容:“我叫范廷湘,字子江,可是我已经死了,死了一千年了……”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范廷湘怔怔地望着玉凌。
玉凌直言道:“城主府内院中,仍在循环那一天曲水流觞和亭台对弈的情景,我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凉州城的人全死了?”
范廷湘自嘲道:“让我怎么说呢?天下大势浩浩汤汤,我等逆流而行,自是粉身碎骨,便是史籍记载,也要留下‘逆贼’二字。”
他抿了抿唇,有些哀然地指着城门口:“你可知,外面的证道林原本不是那个样子,只有有一定名望的人才可以前去证道证心,而千百年来,也只有不到百人走过了九重幻阵。”
“城主本来就是那样惊才绝艳的一个人。”范廷湘幽幽道:“据说九重幻阵的尽头有大造化、大机缘,没人知道他得到了什么,但他毫无疑问成为了那个时代屈指可数的巅峰高手。”
“我不知道你们现在修炼讲究什么,但我们那个时代越往高处走,越重炼心淬意,若心意不通达清明,则必有心魔滋生,道与魔,向来不两立。”
范廷湘遥望着死灰色的天空,回忆着千年前的时光:“那一天,九襄大军压境,城主下令死战到底,当时城中仅剩几千人,其他人早在镇北大军杀过来之前,便匆匆卷上家产细软逃离效忠了,留下的人,包括普通的平民百姓,都是‘叛臣逆贼’。”
他平静地道:“我没有走,我是城主的学生,他要死战到底,我就与他一同死在凉州城。”
“也许九襄固然好,但我还是更喜欢蔚天一点,他们都说蔚天国君不是失踪,而是怕死脱逃,但我觉得陛下绝不是那样的人,他或许霸道了一些,但他从来都不会逃避,更不会退缩。”
“其实从一开始我们就知道,这是场绝无可能得胜的战役,若凉州城坐落于易守难攻的陡峭高坡上,或许会有一线生机,但平原之上,则必败无疑。”
“虽然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但那一天,看着周围的人越来越少,看着漫天漫地凄红的血,看着他们一个个倒下,我还是感觉无法接受。”
“我从没有杀过人,可那一天,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沾染了多少鲜血。”
“可还是没有用啊,无论怎么努力,无论如何不甘,结局都已经注定了。”
“我不愿死在他们手里,所以我跳进了凉州河中,那里也是证道林的上游。”
“最后一刻,我看见浑身浴血的老师被围困在数以千计的敌军中,就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其他的同袍都已经死了,我很想继续陪着他,可我实在是做不到了……”
“老师放出了自己的心魔,从此他就不再是他,凉州城也不再是凉州城。”
灰色的天空划过一道血红色的闪电,映亮了范廷湘的眼瞳,他静默地仰望着暗沉沉的天幕,涩然道:“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我不知道,就连魔化的老师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一个不入轮回、不得往生的幽魂,浑浑噩噩地徘徊了上千年。”
他慢慢地挪开目光,定格在玉凌身上:“谢谢你愿意听完这个无趣的故事,如果你可以帮我两个忙,我便告诉你……地下府库在哪里。”
一听到地下府库,方景成登时双眼冒光,可看到范廷湘那苍白得如要透明的脸庞,以及眼中逐渐黯淡的神采,他忽然又觉得一丝不可名状的悲哀和伤感。
有一种气节和风骨,虽然很傻很固执,但却决不可笑,也不容侮辱。
范廷湘轻声说道:“杀了我好吗,与其这样活着,还不如当初就死在凉州河里。现在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连我自己都觉得厌恶。”
“如果……你还肯帮我找到老师的遗体,让他得到安息,我凉州城数千幽魂都会感激不尽。”
玉凌注视着范廷湘,他身上的死气越来越重,马上就要淹没他最后的神智和清明。
因为他早已心存死志,不想再这样生不如死地“活着”。
玉凌深吸一口气,望着范廷湘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卞长真没有死。”
缭绕在范廷湘身上的死气猛然一震,他那黯淡消沉的神色瞬间被不可思议取代,难以置信地道:“你、你说什么?”
“卞前辈还活着。当初他被灵器镜妖反噬,因而失踪不见,但前不久他就已经苏醒过来,现在应该还在十七域的某个地方游逛。”玉凌道。
“你说的是真的?!”范廷湘苍白的脸上居然浮起了一丝血色,他情绪激动地抓着玉凌的衣领,连声音都在发颤。
“是真的。”玉凌从灵戒里拿出了一个瓶子,里面装着卞长真的一滴精血。
范廷湘小心翼翼地捧着瓶子,如同捧着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满脸泪水地喃喃道:“陛下还活着、他还活着……”
他如同找回了自己的信仰和支柱,哪怕浑身死气,也仍有一丝微弱的生机在缓缓萌芽。
人一旦有了念想,就有了生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