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七日,回魂夜。

十一点五十分。

夜风凛冽。四下无声。月光被大团的乌云遮盖住,城市的繁华被深沉的夜色拉入无尽的深渊里。阴风在荒芜中聚集,黑暗中盛开着大朵大朵的孤独。

一只黑猫在角落里拉长哀怨的嚎叫。

阴森森的走廊上,一团冥火照亮怨恨的脸。张太太蹲在火盆边,火盆里不断放进去的纸钱窜起幽绿的火光。整个楼道弥漫着越来越重的灰烬。充满怨气的碎碎念词漠然地穿越森严的空间。

“儿呀,回来哟。找杀死你的人报仇噢!牛头马面哦,请指给他回家的路。”

如泣如诉的声音,延伸成无限的长线,牵引着哪里的魂,慢慢地归来。

死寂的旧楼,在深浓而寒气逼人的夜色中,宛如一副肃穆的棺材。棺材慢慢地裂开。一只手从棺材里伸了出来,指向归家的路。

一阵阴风卷着糜烂的气息从入口处迅速地吹过,值班室的管理员好奇地探出头,看到无人的电梯门自动地缓慢地打开,像迎接到了什么人,又缓慢地合上。

管理员低声骂道:“这老电梯,总是出毛病。”他又把头缩回去,在这个凄清的夜晚懒散地守卫着这栋不设防的旧楼。

电梯的红色数字一格格跳动着,宛如一颗有力量的心脏。

电梯停在六楼。暗哑的开门声,正在走廊上烧纸钱的张太太抬起头望过来。

没有人走出来。电梯门哑然地关上。

阴凉的地方,逐渐漫溢出来的湿气慢慢笼罩了整个空间。似烟如雾的空气在地面上缓缓流动,淹没了火盆,淹没了穿着拖鞋的脚。张太太站了起来,她张开怀抱,流着泪,哽咽着说:“儿呀,是你回来了吧。快让妈妈抱抱。”

一抹黄色的身影出现在走廊的尽头,向她慢慢走过来。那抹身影走得很慢,好象拖着沉重的脚镣,逆光中它的轮廓僵硬得如一具尸体。它走动的声音很生涩,是塑料特有的摩擦声。

“宝贝,是你吗?”

张太太激动地朝那抹身影呼唤,回答她的是小孩嘻嘻的笑声,阴冷得连空气也颤抖起来。

那抹身影突然停了下来,拍起手中的皮球,有个声音在欢快地唱起儿谣:“呈沉剪,呈沉包,呈沉糯米叉烧包。赢左吾食香口胶,要食豆沙包。”

张太太有点失望。这不是她儿子的声音。这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这么晚了,这小女孩还在玩什么?

她懒得理那孩子,又蹲下去继续烧纸钱,然后是纸扎的玩具,房子等等。她要宝贝儿子在阴间也要过得好好的。

2??还有,她不会让儿子白白枉死!姓游的杀了她的儿子!她要那家人血债血还!

张太太咬牙切齿地想,脸上憔悴的肥肉激动地抽搐起来,心中体验着那种大仇得报的快感,热血逼红了她的眼睛。

她听到走廊那边的孩子一边拍着皮球,一边问道:“一起玩,好吗?”

她不理它。当所有的东西都在火盆里烧成灰烬后,张太太转身走回客厅。进门之前,她瞥了一眼走廊,那个穿着黄色外套的小女孩不知何时消失了。

但走廊上还回荡着那种嘭嗵嘭嗵的皮球声。

张太太关上了门。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涣散的目光没有焦距地盯视地板,突然,她看到了什么,猛地直起身子。

萎靡的灯光照射下,只见地板上有一行湿漉漉的脚印,从门口径直地走到电视机前才消失。张太太立刻环顾起四周,紧捂住激动狂跳的胸口。这是一双小孩的足印。没错的,是她的宝贝儿子回家了。

头顶缓缓转动的吊扇打下来悲凄的风。

“儿呀,是你吗?是你吗?应应妈妈呀!妈妈等得你好苦!”

张太太着急地叫唤起来。空旷的房间里,母亲对儿子的召唤久久回荡。

像是回应她的呼唤似的,蓦地,电视机啪地启动了。

张太太紧紧注视着电视画面。

画面里出现了一群小孩,他们肩搭着肩,开心地玩火车游戏。

轰隆轰隆,小孩子们模仿着火车的声音,一个跟着一个。

都是些很可爱的孩子。张太太想起了自己的宝贝儿子,不禁流下两滴浊黄的眼泪,内心的悲怆,一小段一小段,刺痛着她。

诶?那个孩子好象……

张太太还没看得清楚,画面一闪而过,结束的广告语显示在屏幕上。她顿时失望地颓坐在地上。然而,她的心情马上又兴奋起来。

因为电视机又重复了同一个广告。

树林里,一队玩火车游戏的小孩子。

轰隆!轰隆!

就跟火车慢驶似的,广告画面竟也慢格地播放起来。张太太只觉得心里发紧,胸腔内传出激烈的脉搏跳动声。她激动把脸贴近泛着荧光的电视屏幕,眼睛一眨也不眨,打量着画面上一个接一个慢慢飘荡过去的笑脸。

然后,她紧张的脸颊遽然迸出一个笑容。

是儿子!她刚才果然没看错,她的儿子就在这群小孩当中!张太太顿时泪水纵横,她伸出手指轻轻地抚摩着电视屏幕,微弱的电流辐射在手指上,像一幕保护墙,分离着阴阳相隔的母子。

电视机画面走得3很慢,张太太瞳孔中的小胖,正快活地搭着前面的肩膀。突然,小胖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盯紧张太太。他的脸部表情痛苦地扭曲起来,灰白的眼睛里充满惨死的冤屈,他的嘴巴一张一合,想要说什么似的,即使张太太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到最大,还是没能听到小胖的哭诉。

儿啊!我的宝贝啊!有什么冤屈你讲给妈妈听哦!

张太太抱着电视机,悲痛地哀号起来。电视里的儿子那么痛苦的表情,如同锋利的手术刀划破胸腔,取出她的心脏。她忽然有种狂热的冲动,抱着电视机疯狂地举起来。她要把电视机摔破!

这样,儿子被囚的魂魄就会从里面释放出来!

但她随即想到,如果电视机摔破了,反而会使儿子的魂魄灰飞烟灭呢?

张太太最终不敢做什么事情来破坏她与儿子难得的重逢。

电视画面继续播放下一格。

小胖的画面过去了。张太太颓然地坐了下去,地板承受着她肥赘的臀部。血液从身体里流失光似的,她脸色苍白。但在内心的荒原里,依然有一豆灯火照明了无边的黑暗。

她期待着,儿子会再度出现。

张太太眯紧了眼睛,目光紧紧攫住电视机画面的每一次微弱的晃动。被黑夜封闭的房间里,幽森的危险的气息将这里模糊不清的灯光抹得犹如浩淼城市中的孤岛,遥远的荒芜。

闷热的夏夜在南方潮湿的气候中破裂,一条一条纹路地绽开。

突然,张太太的眼睛突兀地瞪大,呼吸骤然停顿,一个寒战穿越了她的全身。

电视机里,本来跟在小胖后面的孩子,队伍最后的孩子,穿着黄色雨衣的孩子,光着脚的孩子,突然把手从小胖的肩膀上抽开,停了下来。

而其他小朋友则像缓慢驶离的火车离开了画面。

树林里只剩下那个小孩。

虽然看得出电视里的天气是晴朗的,但它身上的雨衣却不断地滴下水珠,它就像刚刚从河里浮上来一样。诡异的气息一波波地从它身上散发出来。这种气息源源不断地从电视机里渗出,逐渐弥漫了整个房间。

张太太只觉心惊肉跳,干渴的口腔产生一股呛人的生涩之味,她屏住呼吸努力擦掉恐惧,然而,心中的惊恐却被催化得更加茂盛,沿着血管神经瞬间走遍了每一个角落。

黄色雨衣的小孩迈出小脚,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走路的姿势像一具行尸走肉,张太太觉得它是要从电视机里爬出来,像多年前一部恐怖电影《午夜凶铃》里的女鬼贞子。同样的看不清的脸孔。虽然没有贞子那种黑长的头发,但它头上4套着雨衣的帽子。

它的脸像一团乌云躲在帽子的阴影里。阴影中遗漏出几声隐约的诡笑。

张太太吓得赶紧从电视机前离开,她感到害怕和无助。就跟发现自己的丈夫在外面有女人时,同样被深深的孤独感包裹住了。整个世界遗弃了她。她站在客厅里,茫然而不知所措。

这个时候,房间里的所有电器像被赋予了生命,居然自动开启起来。电饭煲,微波炉,榨汁机……几千几万伏的电流鞭击着它们的身体,连天花板的吊扇也疯狂地转动起来。

房间里刮起了大风,张太太的头发被吹得很乱,她惊恐不安地看向电视机。

那个穿黄色雨衣的孩子走得很近了,身影几乎占满了整版画面。

它缓缓地伸出双手,像掐住了她的脖子似的。张太太拼命地用指甲刮着脖子,要把那双无形的手拉开,这一切都显得无济于事。她感到几乎窒息了,意识也渐渐模糊。

然后,她朦胧地听到嘣的一声。是什么断了。风砸了下来。更新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