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海与于克岫、刘杰等人事先商定的剧本中,并没有让于克岫出来与沈传明顶牛这样的安排。沈传明是个强势的领导,一向不喜欢下属顶撞自己。于克岫、刘杰等人都是快要退休的人了,退休后能够享受什么样的待遇,很大程度上都取决于与市里的关系。
如果他们表现得好,在退休前调到市工业局去挂个职,未来就可以以机关干部的身份退休,无论是退休金还是住房、用车等福利,都会比从企业退休要好得多。但如果市里对他们的印象不好,那这些优越的条件就与他们无缘了。
正因为有这样的忧虑,这些厂长们都不愿意直接出头与市里叫板,而是把唱黑脸的事情交给了秦海,他们只负责在旁边敲敲边鼓而已。直到刚才那一刻,大家都是按照事先约定的角色去表演的,谁能料想,火爆脾气的于克岫最终也没能控制住自己,直接就跳了出来。
“沈市长,你刚才说我们都是全民所有制企业,资产是全民的,这个说法,我不赞成。”于克岫既然已经站起来了,也就不再顾忌什么了。这个时候再坐下去,也无法取得沈传明的原谅,还不如说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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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厂长,你敢说你们金南化工厂不是全民所有制企业吗?”沈传明质问道。如果不是有这么多人在场,尤其是有秦海这样的外人在场,沈传明的态度只怕会更严厉几分,饶是如此,他现在的脸色也是极其难看了。
于克岫已经豁出去了,自然不在乎沈传明是什么表情。事实上,在沈传明来金塘当副市长之前,于克岫他们这些厂长在市领导面前都是很随意的。什么话都可以说,市领导也知道这些厂长们就是这样的脾气,根本不会在意这种言语上的冲撞。但沈传明来了之后,对大家不苟言笑,众人的胆子也就越来越小,终于发展到不敢随便乱说话的地步了。
今天。面对着涉及全厂退休工人根本福利的事情,于克岫觉得自己不能再退了。秦海毕竟是一个外来者,对于金塘市的政策说三道四,是有些犯忌讳的。金塘的事情,他们这些企业厂长是最有发言权的,如果他们沉默不语,事情就会朝着沈传明希望的方向发展了。
“沈市长,曾主任,秦总。抱歉,今天我老于放肆了。”于克岫脸上带着几分决绝之色,对众人一一点头,说道:“如果是别的事情,我该忍也就忍了。但事关我们全厂200多退休工人以后几十年的生计,我老于如果不站出来说句话,我特莫就不是人了。
这些退休工人,在你沈市长眼里。就是一堆包袱,想怎么甩就怎么甩。但在我老于眼里。他们就是我的亲人。是他们亲手教会我老于怎么开阀门、怎么加料、怎么造粒。经济困难的那些年,他们饿着肚子坚持生产,这才有了金南厂的今天,有了我老于的今天。
沈市长,你说我们金南厂是全民所有,我想问问。我们过去一年发不出工资的时候,市里怎么不拿其他企业的收入来给我们发工资?我们厂的退休工人,拿不到退休金,一大把年纪的人,背个编织袋满处拣垃圾去卖钱。就为了能够养活自己的孙子孙女,那时候,你沈市长怎么不说我们是全民所有制的企业了?还有……还有……”
说到这里,于克岫的声音竟然有些哽咽了。坐在他身边的刘杰赶紧扯着他的衣服,小声劝道:“老于,别激动,你坐下说……”
“上个星期,我师傅……老陈师傅,快70的人了,跑到我家里去,求我给他开个后门,报销一张20块钱的药费单子,说是家里已经两个月没见过荤腥了,小孙女哭着想吃一回肉,他这个当爷爷的,实在不忍心,这才厚着脸皮来找我开后门。我师傅,多要强的一个人啊,我当了这么多年厂长,他从来不肯找我开一回后门,可是这一回……”于克岫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才好了。
全场的人都沉默了,即使是那些机关干部,或多或少也都和企业有些瓜葛,知道企业里的现状。他们知道,于克岫说的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比这更让人觉得心疼的事情,还多得很呢。看着一把年纪的于克岫泛红的眼眶,大家都有些唏嘘,他们知道,于克岫这番以下犯上的言论,并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出于一片公心。
沈传明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的威严是建立在别人敬畏他的职位基础上的,真到了人家撕破脸,不在乎他这番威严的时候,他的架子也就端不起来了。于克岫说的情况,他又何尝不知道。他口口声声说什么全市统筹,可事实上市里一贯的政策不都是让企业自生自灭吗?各人自扫门前雪,哪有用别家企业利润来补贴停产企业的。
回到秦海说的退休基金上,道理也是一样。把金南厂、红光厂卖给秦海,所得的钱理应用于这两个厂的退休工人的安置。别的厂子有困难,他们同样可以考虑找人合作或者被兼并,凭什么分这些厂子的钱?刘杰等人没有像于克岫这样站起来反对,但沈传明可以想象得出,他们心里同样是很不满意的。
道理是很简单的,但与沈传明的政绩心理一挂钩,就变得复杂了。他沉默了一会,说道:“于厂长,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有些事情,我们也不能光凭感情用事嘛。全市比你们更困难的企业还有很多,他们的退休工人,也面临着同样的境遇,我作为副市长,怎么能不管呢?”
“如果是这样,小秦,你也不用再和市里谈了,我不会同意把金南厂出售给你们的。”于克岫转头对秦海说道。
“于厂长,你这是什么态度,金南厂是你私人的吗?你有什么权力决定厂子的去留。”沈传明厉声斥道。
于克岫冷冷一笑,说道:“沈市长,金南厂不是我于克岫的,但我相信我在厂里说句话,还能管用。我现在就回厂里去,把秦总的提议和你沈市长的反对意见告诉全厂的退休工人,你信不信我们厂的200名退休工人今天就能够把你市政府的楼给拆了?”
于克岫这话,让坐在旁边看热闹的秦海也恶寒了一下,不愧是久经各种运动考验的老厂长,平时看着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的,一旦发起狠来,还真有几分煞气。秦海自忖如果自己处于于克岫这个位置,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这样威胁市领导的。带着200退休工人去市政府拆楼,这是何等疯狂的场面啊。
比秦海更觉得惶恐的,是沈传明。他其实没有过在企业工作的经历,一直都是在机关里任职的。机关里的人,说话做事都有几分规矩,连吵架的时候骂娘都比外面的人要显得斯文。到金塘来当副市长之后,别人对他都是恭恭敬敬,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撂这样的狠话。他不知道于克岫所说的仅仅是一句威胁,还是真正打算付诸实施的诺言。
“老于,不要说这种气话嘛。”沈传明的态度陡然变得柔和了,“你们企业的难处,我们是会充分考虑的。秦总刚才说的……对,要专款专用,我原则上是同意的,只是这件事还需要常委会决定,我一个人也决定不了嘛。”
“常委会也得考虑我们企业退休工人的要求,我请沈市长转告市里其他领导,这些退休工人的退休金,不是政府恩赐给他们的,而是政府欠他们的。”于克岫得理不饶人,说话的态度也愈发强硬了。他已经想通了,自己这辈子就交给金南厂了,就算把沈传明得罪死了,沈传明还能撸了他的公职不成?
“这件事,请沈市长向市里的其他领导解释一下吧。其实,我们并不是不考虑其他企业的退休工人,如果我们与红光厂、金南厂的合作能够成功,这也是探索出了一种有效的模式,对于其他企业脱困,也是有好处的嘛。”秦海悠悠地说道。
“秦总说得对。”沈传明听出秦海是在给他找台阶,赶紧接过话头,不敢再打官腔了,“秦总不愧是改革的弄潮儿,思想开放,不像我们这样,脑子有点僵化了。看来,我们今天这个会谈,还是很有成效的,至少我个人就获得了很多启示。曾主任,你说是不是?”
曾智强点头如啄米一般:“是的是的,我也得到了很多启示。秦总你看,我这笔记本都已经记了十几页了。”
“不敢当。”秦海心中暗笑,看来,对付沈传明这样的牛人,还得靠于克岫这种狠人。刚才此君还在装13,转眼之间就怂了,早有这样的态度,又何必废这些话呢?
“沈市长太客气了,我们只是从自己做企业的角度,请求市政府给我们一些帮助而已。……刚才我们说了退休工人的问题,现在我想再谈谈在职工人的问题。这方面,我们同样需要取得市政府的配合,否则我们的工作就很难开展。”秦海说道。
“秦总请讲,只要是合理的要求,市政府一定会站在你们一边。”沈传明又恢复了那副凛然的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