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当日,暗卫南风得了楚溆的示意,一路悄然尾随着那个抱着热包子的男人。虽然他不明白主子为什么突然要求跟踪这样一个看似无用之人,但这不该他们暗卫管的,他也不会去关注。
而且,南风知道,这样突然发布的命令多数是应急反应,过后主子势必会有进一步的详细指令过来。
小县城里头的人本就不多,除了隐藏形迹有些麻烦,南风跟踪起来到也轻松,至少不会跟丢了人。
他不远不近地跟着,只见那男子一路蹒跚着走了大约一刻钟,终于来到县城偏东的一处街巷里的一颗茂盛的老柳树下。
在这柳树下,摆着简陋的桌子,桌子上蒙了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上头有几样笔墨纸砚和一个小小的水罐子。在桌子后面还有一把椅子,一个小乞儿正蹲在地上拿着块石头写写画画,口中还念念有词的。
他听见声音抬头望过来,立刻兴奋地站了起来,高声喊道:“先生你回来啦?买到包子了吧?家业都要饿死啦!”
南风把形迹隐在树影后面,看不到那男子的表情,不过他听见有回答声:“莫急,莫急!这就有的吃了。给!”说着递了个包子过去。
那个叫家业的小乞儿放下手里的石子,在破烂的衣襟上擦了擦手,这才接过包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嗯,是徐家包子铺的包子!他们家的包子最好吃了,皮馅正合适,肉也香。不像东边老孙家的包子,都是杂碎肉,什么破烂都往里头搁,一遭剁得稀巴烂看也看不出来,都吃到肚子里去了。连他们家人自己都不吃的,就怕见天吃,吃出病来!”
“你呀!”那男子把剩下的包子搁在桌子上,自己在椅子上坐了,先从桌子里拿出一个杯子,从罐子里倒了杯水喝,这才拿起一个包子慢慢吃了起来。
而这时那个‘家业’乞儿已经把一个大包子塞进肚子了,他瞅着剩下的两个包子咂咂嘴,目光在白嫩的包子上流连了半天,才恋恋不舍地移开了。
不过,吃不到嘴,他还是能过过嘴瘾的,因此说道:“先生很该中午买两个,晚上吃的时候再买两个,这样晚上就不会吃冷的了。”
那男子哪里不知道他的小心思,漫声道:“咱们在城东,为了买个包子一天还跑两趟城西?耽误了买卖,明天浑等着挨饿吧。”
那小乞儿立刻献宝道:“先生,刚才来了两个人要写书信,还有一个要请抄书的,因先生不在,我都让他们呆会儿来了。那个抄书的我认识,是老主顾了。他图先生的字好看,这次拿来的书我瞧着那么厚呢!”说着,他用小手比划了一下。
那男子吃完了一个包子,喝了口水漱了口,才淡淡笑了下,夸奖道:“家业是个能干的孩子!这下咱们这个月都不愁了。”
家业歪着有些乱蓬蓬的脑袋,似模似样地叹了声:“先生,您的女儿什么时候能找到啊?也许她已经像后街上的荷花姐姐一样,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呢。”
“。。。不会的。”半晌,那男子才应了一声,缓慢而坚定地说道:“不会的。当初我跟那人约定好了的,只要我在,十年之内必来寻女儿,他必定在这附近等着不会远行的。他应是个守信诺的君子。”
家业不过五六岁,但过早的流浪乞讨生活让他十分早熟懂事。他瞪着乌溜溜的眼睛,不明白先生怎么会相信一个初次见面之人的话。
他说道:“先生,我见过很多穿好衣裳的人都是骗子,还有穿好衣裳的坏人。他们赶我们走的时候都怕脏了衣裳呢。唉,要是那时候我在就好了,我可以帮先生看看那个人是不是骗子,坏人。我的眼睛很厉害的。”
那男子难得地笑几声,他笑过后轻声一叹,“你才几岁,那个时候大人都活不下去,你这样的小儿更是饿死无数。要不然,我的小女儿也不用给了人。。。”
家业见先生难过,立刻跑过去摇他的腿,“先生,你刚才教我的三个字我都写会了呢,你看看对不对?”
那男子恍惚的神情稍纵即逝,他打起精神道:“好,好。家业是个聪明的孩子。”可他的小女儿更聪明!不过三岁的小不点儿,却不管什么看一看就会了。
他摸索着从桌子底下抽出几张纸来,细细展开在桌面上,那了砚台压在桌角上。这时柳树东边不远处的一个桥头上大步走过来一个略肥的男子,他手上捏着一封信,远远的就喊:“喂,石老哥!”
此言一出,南风的心头一震!整个将军府的护卫也好,暗卫也好,谁不知道夫人娘家的姓氏?又有哪个不知道将军布置下来的寻人任务?难道这个人。。。南风不由思索起来。
就在这时,那胖子举着手上的信嚷道:“老哥帮我念念,我那闺女都说了些啥!”原来是女儿的家书。
见有生意上门,那男子和小乞儿都精神抖擞了下,男子应声道:“是钱老弟啊!”
小乞儿更是殷勤地从柳树后搬了个马扎出来摆到桌子对面,拿袖子掸了掸,请客人入座。
那钱胖子大模大样地叉腿坐在小马扎上,听着咯吱声也不知道这小马扎能不能撑得住。他把书信一递,便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男子,一脸的殷切连南风都看得清楚明白:这也是个疼女儿的爹!
那男子微微抖着手,接过书信,从里头抽出一张纸来,小心地展开,细心地铺在桌上,才用枯瘦的指尖一个字一个字地点着念道:“岳父岳母大人膝下,敬禀者,自年后至今已有半年未见,岳父母一切可好?”竟是女婿写来的信,钱胖子皱了下眉头,以往可都是女儿让人写信的。
那男子又念道:“杏儿自三月初开始犯困,不思饮食,喊来大夫,却是喜事,杏儿如今已经有孕三月余。”那钱胖子原本还一眨不眨地盯着信上的字,听到这里一把抓住男子的手,惊喜道:“这可是真的?石老弟再看看清楚。”
那石老弟自是好脾气地又读了一遍这几句,才道:“是真的,令千金杏儿有了喜了。恭喜恭喜!”
“哈哈哈,太好了。我老钱要有外孙啦,哈哈哈,同喜,同喜!”那钱胖子搓着肥手,高兴得手舞足蹈,简直忘了信还没读完呢。
那石老弟等他稍微消停了下,才说:“还继续念不?”
钱胖子一愣神,拍着脑袋,道:“念、念,怎么能不念呢。老弟我这是高兴过头了。”
“杏儿现在一切安好,唯望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安心。只近日杏儿突然想吃岳母大人的腌菜,还有岳父大人的酱猪蹄,不吃不能下饭矣!又夜里白日常思岳父母大人,辗转难眠。
小婿本应亲自前来报喜,怎奈杏儿离不开人照顾,因此特求岳父岳母大人捎来些家中的腌菜以解杏儿相思之苦。
女婿张大山谨禀,即请岳父岳母大人万福金安
昌平十八年四月二十二日”
念完信,那石老弟又给他用白话解释了一遍,说:“你女婿大山信中说,他们从过完年回去有半年未见岳父岳母了,希望你们一切都好。杏儿姑娘三月上发现有喜,如今一切都好,就是想吃母亲做的腌菜和钱老弟你做的酱猪蹄,还时常想念爹娘睡不着觉。
你女婿想亲自来报喜,可家里走不开,想让你捎些家里的腌菜给你闺女解馋。”
“嘿嘿嘿,这有啥不行,哪里用人捎去了,一两天的路程我带着老婆子亲自去一趟就是。嘿嘿嘿。。。”钱胖子已经陷入到初次做姥爷的喜悦当中,哪里还有卖酱蹄子时候的精明?!
那男子隐下眼中的羡慕和苦楚,淡笑着把信纸重新装好,递给钱胖子,道:“钱兄弟收好!”
“多谢,多谢!同喜啊,同喜!”钱胖子回过神儿来,从怀里摸出五文大钱搁到桌子上,又把信揣好,满脸笑容地走了,还回头喊一声:“呆会儿我让人送份蹄子给老弟!不要客气啊!”
“唉,他是个有福气的!”
男子喃喃地把五文大钱收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摩挲着画像上小女童天真喜悦的眉眼,心里低低唤一声“樱儿!你在哪里!十年前爹爹还算年轻,能四处走动去寻你;到如今爹爹已经快走不动啦,也不知有生之年还能不能找到你。。。”
“先生?!”小乞儿看见男子黯然神伤,不由担心地轻唤一声。
男子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块旧棉帕子,按了按眼角,道:“家业不用担心,无事的,我只是替老钱高兴而以。”
小乞儿忧心忡忡,先生找了十来年自己的孩子找不到,每次听到别人家女儿的事都跟着或喜或忧,就像听见自己女儿的事一般。这两年先生的白发也多了,腿脚也不好了,一定是走路太多累坏的。
“先生教家业新字吧,‘性相近’家业已经学会了呢。”小孩子最是精明,他想出了自己的办法
来安慰先生。
“好,咱们学新的。。。”
南风远远听着他们一老一小念起‘习相远’来,不由有些羡慕起家业来。
他们这些暗卫从小是些流浪儿或者小乞丐,在街头乞食常常被人踢开或者殴打,偶尔得了一点吃食还要彼此抢夺,经常东西没吃到,还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有时候伤得重了,没钱医治就得自己挨着,每天都要挨不过去的乞儿死掉,每天还照样发生殴斗。不争就没活路,争了今天还能活下去,明天的活路留到明天想去。
他也是曾经几次在死亡之路上徘徊过,挺过来了就活下去。后来他命好,被将军府寻来收养了。像他这样的孩子不少,他们勤学苦练,学得最好的做了护卫、暗卫,差一点的做了随从,可他从来没有忘记当年乞讨的日子。
不过南风相信,眼前这个小乞儿可比他当年的命还要好!
南风心里隐隐有些判断,不过还要正面确认一番,他整整衣衫,转了个道儿走了出来。
“老先生这里能代写书信么?”南风站在书信摊子前揣着手问道。
“正是,不知您是写回信还是报信儿?”那男子抬头望过来。
南风借机快速正面打量着:只见此人面容清癯,眉毛英挺,一双黑泠泠的眼睛乍看去很有些纯真意味,完全不像个老人,细看时那潭水一般的目光温暖和煦,却深不见底。最关键是这张脸隐约有熟悉感,是了,这眉眼可不是跟夫人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么?!
南风心里大喜,面上却平静无波地又瞅了两眼,瞧着老先生沉静的脸上略带风霜之色,微微抿起来的唇上没有留胡须。南风不由想起将军府暗地里流传的笑话,说是将军嘴上没毛是因为将军夫人怕扎的缘故。他原来也是信的,不过看到这个男人,他有些怀疑了。。。
“客人请坐!”小乞儿殷勤地拂了拂小马扎,请南风坐下说话。
南风也不再客气,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还道:“老先生贵姓?”
“鄙姓石。”石先生新铺开一张信纸,“写信十文一封,不论长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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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楚溆自打接了侍风的信便不由暗骂一声,“这些个混账小子!”
原来侍风的信里不但汇报了南风的跟踪情况,和自己在县城初步调查的信息,还附带了一封老先生的‘手书’,据说是南风特地花了十文钱得的老先生的‘真迹’,并要求将这封手书自己保留,另外随信还有一张寻人的画像,也是南风从老先生那得来的。
楚溆自是知道自己手下这些人的性子,南风随是暗卫,却因是乞丐出身,最是擅长从细枝末节中寻找线索,也只有他才会做这些个看似不着边际的与暗卫不大相符的事。可正是这些事,往往就是关键。
楚溆看着手里的‘真迹’,字体遒劲中带着才沧桑,不似一般书生的中正平和,再看画像,不由心头也是一震,尽管只是个幼童像,但那眉宇间的一抹神情不是他的樱樱又是哪个!
这要是以往,楚溆巴不得立刻去樱樱跟前献宝,可如今樱樱这个身子。。。真要见到这画像还不知会怎么样。。。楚溆揉了揉眉头,觉得自己的头发都要掉一把了。
思来想去,楚溆跟着石初樱上了马车,等马车出了城,上了通往小县城的官道,楚溆觉得还是提前有个准备的好,不然大喜大悲真怕樱樱的肚子吃不消啊。
“咳咳!”楚溆清咳了两声。
石初樱抬眼看去,只见楚溆从怀里摸出一叠纸张来,道:“樱樱,侍风那边来了消息。。。”
“快说!怎么样?”果然,石初樱急切地一把抓住楚溆的胳膊,要不是楚溆早有准备手举得高,指不定东西已经给她夺了去了。
“樱樱,你别急。怎么又忘了我的话了?你这样容易冲动可不成啊,咱们儿子可经不起这么折腾的。”楚溆一脸纠结地看着石初樱。
石初樱讪讪一笑,“咳咳,你放心。我这几天给儿子加了护持,再激动也影响不到他的了。那天不是事出突然,没有准备么。我保证再不会了。”
楚溆知道他家樱樱说得是实话,以樱樱的功力作保,确实不致于动了胎气的。不过他还是打量了石初樱一通,问道:“情绪激动也影响不到么?”要知道心情这个东西,打击起人来可比武力还厉害。
石初樱翻他一个白眼,嗔道:“真个啰嗦!我既然有了准备当然是万全的,不然还叫什么护持?”说着,她一把夺下楚溆手里的东西,想来这里就是侍风的回信儿了。
石初樱展开最上头的纸张,就见一个天真喜悦的小女童笑眯眯地正望着自己。
“是樱儿!是樱儿!”石初樱大颗大颗的泪珠不断滴落下来,人却欢喜地捧着画像,咧开嘴傻笑着。
楚溆看着又悲又喜的樱樱,心里也涌起一股无名的酸楚来。他轻轻揽过石初樱,指着画像道:“这眉眼倒是像你。这是樱樱小时候的样子么?”
“嗯,就是我。”石初樱流着泪道:“我小时候特别调皮,还喜欢让爹爹抱着出去玩耍。要是爹爹出门没带上我这个小尾巴,定是要哭的。”
往事突然一幕幕出现在脑海里,“我家有颗樱桃树,我爹爹常常抱着我去看,还说,我家樱桃年年都早熟,偏我出生的那家樱桃结得格外晚,不过我生下来第二天樱桃就熟了,所以,我的名字里有个‘樱’字。”
“竟是樱桃的樱?!我还以为是樱花的樱呢。”楚溆逗引这石初樱说话。
“这画是怎么得的?”石初樱含泪笑着问道。
“咱们的人跟着那个老人家,在他的摊子上看见的,说是他画了女儿幼年的画像寻人的。。。”
话音未落,就见车帘一动,哪里还有樱樱的影子!
如果说先前石初樱心里还有一丝顾虑和怯意的话,此时见到这幅画像她再不担心了。爹爹辛苦寻找自己十来年,而自己却因不敢面对失望而躲着不敢露面,她成什么人了?!
石初樱急切地在人海中探寻,当那股隐隐熟悉的气息出现在下方时她迅急地连续踏出几个凌云步朝着那气息奔去。就在别人以为身边刮起一股风的时候,石初樱眨眼间已经落在了老柳树下。
如同一只落在树叶上的蝴蝶一般,悄然立在那里无人察觉。
石初樱静静地看着老人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干枯的手指依旧那么从容不迫、不急不缓地开始收拾桌子上的笔墨纸砚。
“今天只发出去一张。。。”老人缓慢地一张张数着桌上剩下的画像,枯枝似的手指流连在女童的眉眼上。
“爹的小樱!”老人把画像揣在胸口,喃喃地轻唤一声,仿佛会有人应答一样。
“爹!”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石诚浑身一颤,蓦然回头,只见一张泪流满面地俏脸出现在眼前。“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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