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孟云楼独自坐在书桌前面。桌上,摊开着一本杰克·伦敦的《海狼》,但是,他并没有看。他曾经尝试阅读了好几次,却总是心不在焉地想到了别的事情。今夜,涵妮不会再去弹琴了,白天她已经弹够了琴,他怕她会过分疲劳了。他不应该让她一直弹下去的,整个下午,她坐在钢琴前面,弹着,唱着,笑着,好像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个比她更快乐的生命。每当雅筠上前阻止她弹奏的时候,她就以那样可爱的笑容来回答她的母亲。
“妈妈,我不累呀,我真的不累。我弹得好开心!”
于是,雅筠不忍再阻止了,她也就继续地弹了下去。她会不会太累了?看着她那样充满了精力和欢乐,使孟云楼对翠薇的话怀疑了起来,她不会有什么病,只是身体衰弱一点而已,她缺乏的是阳光和友情,许多独生女儿都是这样。假若让她过一般少女的正常生活,有适当的运动,适当的休息,适当的饮食调护,说不定她反而会健康起来。她除了苍白瘦弱之外,也看不出有任何病态呀!
“我要帮助她,”他想着,“帮她过正常生活,帮她恢复健康。我相信一定能做到!”
他的自信又来了,他一向相信“人定胜天”的。站起身来,他绕着房间行走,一面揣测着如何将他的计划付诸实行。
门外有声音,然后,有人轻轻地敲了敲他的房门。
涵妮!他立刻想。走到门边去,他低问:
“谁?”
“是我。”那是雅筠的声音。
他开了房门,惊讶地望着雅筠,快午夜十二点了,什么事使她深夜来敲门?
“伯母?”他疑问地说。
“嘘!”雅筠把手指按在唇上,警告地嘘了一声,走进屋来,她反手关上了房门,低声地说:“我有话要跟你单独谈谈,我不想让涵妮知道。”
云楼狐疑地转过身子,把椅子推到雅筠的面前,雅筠坐了下来,说:
“我看到你屋里还有灯光,我希望没有打扰你睡觉。”
“我没睡,我正在看书。”云楼说,坐在书桌旁边,“有什么事?”
“关于涵妮。”雅筠深深地锁起了眉头。
“涵妮?”云楼注视着雅筠。
“你有没有知道一点她的情形?”
“您是指她的病?我听翠薇说起一些,”云楼说,“我想她夸张了病情,应该不很严重吧?”
雅筠用一对沉痛而悲哀的眸子望着云楼,慢慢地摇了摇头。
“不,很严重。非常非常严重。”她的声音低而沉重,“她随时有失去生命的可能。”
“真的?”云楼问,觉得胃部起了一阵痉挛,“是什么病?”
“先天性的心脏血管畸形,这个病的学名叫肺动脉瓣膜狭窄。”
“肺动脉瓣膜狭窄,”云楼机械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称,那是个多么拗口而又复杂的病名,他心中有些儿恍惚,涵妮,仅仅是个虚设的生命?随时都可以从这世界上隐没?他不相信,不能相信。“这病不能治疗吗?”他近乎软弱地问。
“如果仅仅是肺动脉瓣膜狭窄,我们可以尝试给她动心脏矫正的手术,虽然危险,却有希望治好。但是,”雅筠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云楼可以看出她那属于母性的悲痛,和她肩上、心上、情感上的那层重重的负荷,“她的情况很复杂,她的右心室
漏斗部狭窄,整个肺动脉瓣孔环也变狭窄,在心插管检査中显示出不宜于动手术,因此,虽然在她童年我们就发现了她的病,一来那时的医学还不发达,二来也没有这个勇气尝试开刀,就只有用营养照护和药物来帮助她。等到我们想冒险开刀的时候,她已经不能开刀了……”她停顿了一下,眼睛里盛满了深重的忧愁。
“哦?”云楼询问地望着雅筠,那些医学名词对于他陌生而遥远,他一点也不懂,唯一懂得的事情,就是这些陌生的名词却将带走一条美好的生命!
“她的病情已经造成了严重的贫血,右心衰竭,而且引起了心内膜炎的并发症,她不能动手术,药物对她也没有太大的帮助,多年以来,我们对她的病,就只能希望奇迹出现了。”她望着云楼,悲哀地说,“你懂了吗?”
“这是残忍的。”云楼喃喃地说,深深地抽了口气,“她是那样一个美好的女孩。”
“唉!”雅筠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为了她,你不知道我们做父母的受了多少煎熬,子明还罢了,他是男人,男人总洒脱一点,他认了命。而我呢,我那么那么喜欢她,涵妮,她是我的宝贝!在她婴儿的时候,我抱着她,望着她娇娇嫩嫩的小脸,我说,我要她好好地长大,长成一个最美最快乐的女孩!结果……”她咽住了,一阵突来的激动,使她的语音哽塞,“这难道是我的命吗?是命中注定的吗?”
“或者,我们还能期望奇迹。”云楼由衷地说,期盼地说,“她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对了,这就是我来看你的原因,”雅筠挺了挺背脊,一层希望的光芒又燃亮了她的眼睛,“五年前,医生就说她随时会死亡,可是,五年过去了,她还活着,假若能再延个五年、十年或十五年,说不定那时候的医药更进步了,说不定那时的心脏病已不再构成人类的威胁了,说不定根本就可以换个心脏了,那她就不成问题了。谁知道呢?科学进步这么快,许多以前我们认为不可能的事,现在都可能了,人类都已经向太空发展了,还有什么做不到的事呢?”
“是的,确实不错。”云楼应着,感染了雅筠那份属于母性的勇气。“所以,我们目前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让她好好地活下去。”雅筠深深地凝视着云楼,“是吗?”
云楼微蹙着眉梢,望着雅筠,她的眼神里有着一些什么,好像能不能让涵妮好好活下去的关键在他身上似的。
“当然。”他回答。
“涵妮不能受刺激,不能太兴奋,不能过劳,不能运动……这些都可以送掉涵妮的命,你明白吗?我们甚至不敢带她看电影,怕电影的情节刺激了她,不敢对她说一句责备或重话,怕会刺激她。她有时看了比较动人的、悲剧性的小说,都会不舒服,会胸口疼痛。我们只有小心翼翼地避免一切能触发她发病的因素,让她的生命能延续下去。”
云楼注意地倾听着。
“所以……”雅筠突然有些碍口,似乎很难于措辞,“我必须请你帮助我们。”
“我能怎样帮忙?伯母?”云楼热心地问。
“是这样……是这样……”雅筠困难地说,“我们要让她避免一切感情上的困扰……”
“哦?”云楼紧紧地盯着雅筠,他有些明白了。
“换言之,”雅筠终于坦率地说了出来,“我希望你跟她疏远一点。”
云楼望着雅筠
,雅筠的眼睛里含满了抱歉的、祈谅的、无奈的神情,这把云楼折服了。世上不可能有第二种爱能和母爱相比。
“您是不是担心得太早了一些?”他低低地说,“我和涵妮不过刚刚才认识一天。”
“未雨绸缪,”雅筠凄凉地微笑起来,“这是我一贯防备问题发生的办法。”
“不过,您认为您的方法对吗?”云楼深思地问,“您不认为她太孤独?友谊或者对她有益而无害?”
“友谊,是可能的,”雅筠慢慢地说,“可是,爱情就不然了。而友谊是很容易转变为爱情的。”
云楼感到一阵燥热,窗外没有风,天气是燠热的。
“您何以见得,爱情对她是有害的呢?”他问。
“世界上没有一份爱情里,是没有惊涛骇浪和痛苦的。”雅筠深沉地说,“而且,涵妮不能结婚。她不能过婚姻生活,也不能生儿育女。”
云楼站起身来,在室内走了一圈,然后他停在窗子前面。倚着窗子,他站了好一会儿,窗外的天空,璀燦着无数的星星,草里有着露光闪烁。他想起涵妮唱的歌:
我轻轻地倚在我的窗边,
看露光点点晶莹。
那夜莺,哦,那可爱的夜莺,
它诉说着你的事情。
他从心底深深地叹息了。回过身子,他面对着雅筠,许诺地说:
“您放心,伯母,我不会做任何伤害涵妮的事。”
雅筠注视着云楼,后者那张坚决的、而又充满了感情的脸那么深地撼动了她!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去,用诚恳而热烈的语气说:
“你要知道,云楼,假若涵妮是个正常而健康的孩子,我真会用全心灵来期望你和她……”
“我了解的,伯母。”云楼很快地说,打断了雅筠没有说完的话。他用一对坦率而真诚的眼睛直视着雅筠,“我将尽量避免给你们家带来麻烦,或给涵妮带来不幸。”
雅筠从云楼眼里看出了真正的了解,她放心了。长长地叹了口气,她说:
“好了,我耽误了你不少的时间,夜已经深了,你也该睡了,再见吧!”
“再见!伯母。”云楼送雅筠到了房门口,打开房门,雅筠轻悄悄地退了出去,临时又回过头来,叮嘱了一句,“还有,云楼,你别在涵妮面前露出口风来,这孩子至今还糊里糊涂地蒙在鼓里呢!”
“我知道,伯母。”
目送雅筠走了,他关上房门,靠在门上,他伫立了好一会儿。涵妮真的被蒙在鼓里吗?他想起昨夜和涵妮的谈话,她显然已略有所知了,噢,这样的生命岂不太苦!走到床边,他躺了下来,瞪视着天花板。和昨夜一样,了无睡意,雅筠的谈话完全混乱了他。到这时,他才懵懂地感觉到,他对涵妮竟有一份强烈的感情。他是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这类话的,他讨厌一些小说家笔下安排的莫名其妙的爱情,可是,他拂不掉涵妮的影子!这个仅仅认识了一天的小女孩!这个随时会幻灭掉的生命!这个根本不能面对世界的少女。一种强烈的、悲剧性的感觉深深地铭刻进了他的心中。
“从明天起,我要离开她远一点,真的,杨伯母是个聪明的女人!”
他想着,关掉灯,准备要睡了。但是,涵妮的面容浮了上来,充满在黑暗的空间,比雅筠来访前更生动,更鲜明,更清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