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4月6日录

二少爷出事,往日那些挑夫也不来榆镇,火柴的销路一时断了。还是靠了大少爷的本事,救我们出狱那些日子,捎带着运动了府城商会的朋友,很利索地把乌龙牌火柴销往了外省,大少爷在柳镇码头附近租了几间闲房,雇仨俩挑夫每天把火柴往过运,细水长流,等一个商定的日子来船,把上千箩火柴一下子销出去。不管二少爷乐意不乐意,也不管我乐意不乐意,火柴场办得比我们在的时候好。连大少爷都承认,这功劳是洋人的。在曹家有危难的时候,人家该走没走,留下来出了一把力,难得了这份诚心。按大少爷的意思,好像是准备给大路加一笔钱。二少爷听后没说不同意,也没说同意,脸上没什么表情。我看到他狠命咬了一下嘴唇。也可能看差了。我不敢肯定。我只能肯定他说了一句出人意料的话。

他说:现在他想走可以走了。

说完就完了,又冷冷地加了一句。

他对我说:你抽空儿告诉路先生,他要想走可以做准备了。夜长梦多,苍河上的事谁也说不准。

我说:火柴场离了他不行。

他说:你不想把我放在眼里?!

我说:不是!您得养伤。

他说:你呢?还有你呢!

我说:我算什么东西?太笨!

他说:你确实笨,可是你很会撒谎。

我说:少爷!

他说:闭嘴!你闭嘴!

他不看我,就像怕我难为情。他不让我说话,我就不敢出声,可是我心里很乱。我瞒了他什么自己心里清楚,有些事至死也不能讲。我不能承认撒谎,就像我站在监牢的火盆上对炸弹的事只字不提。那时候我是为了二少爷,这时候也是为了二少爷!我不能用刀子捅他的心。他自己用刀子捅自己,已经够他受的了。

他上次呵斥我,让我闭嘴,是在牢里。得知妻子有孕的消息本应高兴,他反倒发了脾气,让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儿。我一直害怕。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平淡的话:他想走可以走了。

大路也明白,他可以平安无事地走了。

不让他走的只有天意。

老天爷攥住他的小命不撒手啦!

那天落着那年的头一场雨,传来了郑玉松在府城的小校场被斩首的说法。消息很快得到证实,他的脑袋正沿着苍河示众,不久就要挂到柳镇来了。从桑镇来了一顶小轿,接少奶奶去看望病入膏肓的父亲。郑玉松的下落一直瞒着少奶奶,到头来不能不跟她说了。不过说归说,老爷和太太都不肯放她走。郑家的老人要紧,曹家的孩子更要紧,曹家的命根子都拴在那块看不见的肉上呢!郑家的小轿子在雨地里空着回去了。不过当天晚上就出了奇怪的事。一把匕首穿了一封信扎在门楼的柱子上,家丁拿给炳爷看了,炳爷又拿给大少爷看了。谁也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大家只看到炳爷走路时两腿抖得很厉害。我半夜爬起来撒尿,在左角院的角落撞上了隐伏的家丁。我问他们怎么回事,他们吞吞吐吐说不清楚,大意是外边的什么人要杀曹家的什么人,曹家人得睁着眼睡觉了。

上房黑着灯。

偏房也黑着灯。

二少爷回来一直住偏房,很少到上房里去。炳奶说少奶奶胎气不厚,得养育,少爷为心疼媳妇肯自己独睡,实在是难得的男人。炳奶糊涂。曹府里很多人都糊涂。只有明白人各自揣着明白,不过明白总归有限,并不知道别人肚子里究竟想了什么。我想哭!我想从这个院子里逃出去!他们知道么?

我早就觉出有人要杀人。

白日梦里到处都是血。

不明白的只是谁杀谁。

事后知道那封信里只有四个字。

叛徒当诛。

叛—徒—当—诛!

我一辈子忘不掉它们了。

诛!!

好好想想吧。

曹府一个厨子去屠场号肉,刚出门楼就挨了一枪。子弹是从琼岭的树林子飞出来的,擦掉了后脑勺上的一撮头发和一块皮。厨子在门楼台阶上连滚带爬,摸了满手血,弄清伤得不重,咧着大嘴哭了。他的身条跟二少爷差不多,脸形也差不多,枪手的目标是谁,人们一下子就明白了。大少爷不让二少爷出左角院的门,吩咐家丁仔细看守。二少爷一听说厨子的事,不想再躲了,兴冲冲地往镇街里闯。人们在门楼里边拖住了他。

二少爷说:放开我!让我领教领教他们!

他还说:瞎了眼的东西们,来吧!

几个人差点儿让他挣脱,害得炳爷只好给他跪下了。他被推回左角院,不进屋,长时间在廊亭里坐着。他好像在等一个人,我知道他在等谁。我和大路陪他坐了一会儿,没什么话说,我们就去古粮仓上工了。我还是火柴场的管事,正与大路办着早先没有办完的交接。有了门楼那一枪,我们在路上不住地缩脖子,生怕有子弹会随着风声打过来。我几乎小跑,大路拼命跟上我。

他说:耳朵。曹!怎么回事?

我说:不知道。

他说:什么人,恨曹?

我说:不知道。

大路苦笑着不说话了。

我不知道的事情很多。自从听到郑玉松遇难的消息,少奶奶一直躲在上房里不露面。五铃儿说少奶奶没有哭,嘴里一个字也没有,一天到晚躺在床上。少奶奶平时很听炳奶的话,让吃什么吃什么,如今对老太太理都不理,像聋子又像傻子,把炳奶急得眼泪掉了好几回。我不知道这个样子的少奶奶见了二少爷会有什么话说。我觉着他们只会把自己关在屋里,自己跟自己说话。他们是骂自己还是可怜自己,只有鬼才知道了。

那天收工时,又在门楼外边见了桑镇那顶小轿。我和大路顺着小夹道往左角院走,离得很远就听见院子里有人在吵架,是大少爷和二少爷的声音。

大少爷说:她是曹家的人,去不去桑镇他们说了不算!她怀了六个月了,天塌下来也不能离这个门,这不是我的意思,是父母的意思!

二少爷说:为了我,你们放她走吧!

大少爷说:光汉,你谁也不欠谁!你要真为家里想想,就别管这件事。你和你媳妇哪儿都别去,妥妥在院子里呆着,外面有多大麻烦也没关系,有我呢!

二少爷说:你们想逼死我!你们想活活逼死我!放她走吧,你们放她回家吧!她父亲不行了。

大少爷说:你怎么不开窍儿呀?!

二少爷说:不让她走,我走!

院子里响起乱糟糟的脚步声。我和大路悄悄踏过门槛,见几个家丁堵在廊子出口,跟二少爷推推搡搡。这时候,我看见少奶奶出了上房,别人也发现了她,都愣住了。她脸色苍白,肚子很显眼地突出来,走路慢多了,可是端庄的样子没有变,衣裙的鲜亮也没有变。她手里捏着一封信,一直走到大少爷跟前,脸上浮出让人心碎的笑容。

她说:你们不用争了,我不走,我往哪儿走?这封信让我娘家人带回去。光汉在牢里受了不少罪,有人误会他了,我在信里给他讨个公平,请大哥过目。有不妥的言辞,大哥你指点。

大少爷说:哪儿的话,信马上转过去,你放心。

大少爷苦笑了一下,叹口气,朝家丁们挥挥手,匆匆离开了。家丁们退到了角院门外。廊子内外只剩了二少爷、少奶奶和大路。我和五铃儿也在,可我们是地地道道的局外人。没有人说话,气氛有点儿古怪。大路绷不住劲了,对二少爷说:曹,我要离开了。

二少爷愣着,好像没听见。

大路说:你有耳朵,他很好!我可以走了。

二少爷突然暴跳如雷!

他说:你走!我请你现在就走!你在这鬼地方还没呆够吗?你还想干什么?请问你不走你还打算干什么?先生,我请求你离开这儿吧!请你滚!滚!

大路高大的身材矮了半截,嘴唇哆嗦,中国话洋话都说不出,拼命地咽唾沫。二少爷说完,自己也傻了,看着攥紧的两个拳头,不明白自己要干什么。

少奶奶说:光汉,他是客人。

二少爷说:我知道他是什么人。

说完他就回偏房去了。少奶奶和大路相互望着,几乎忘了边上有我,有五铃儿。我咳嗽了一声。少奶奶说了半句洋文,掉头离去。大路看了她一会儿,走向下房。我听出那半句洋文里面包含的意思,不是别的,是平平淡淡的两个字:走吧。

少奶奶差不多是求他了。

我以为大路会连夜拾掇行装。

他没有。

他说:烧水!我要洗澡。

他泡在水缸里吹了半夜口哨。

我从哨声里听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意思来了。我在耳房里听得心头冰凉,觉着厚道勤快的大路水淋淋地从缸里爬出来,一下子变成了大鼻子蛮人。他会赤着身子跑来跑去,像狼一样叫唤,让曹府和榆镇永无宁日!

他的口哨把我里里外外都吹热了。

我像个灌了风的布口袋!

我胀大了。

我找到炳爷,说书仓里越了冬的老鼠又忙起来了,得对付一下了。炳爷给我钥匙和毒饵,说你在书仓里多呆呆,看看鼠路,看不清路撒一筐药也没有用。我说好,我多呆呆。我白天没有去。我是天擦黑的时候去的。在角门外的夹道里,遇上了揽着铜盆的五铃儿。盆里放着她刚刚在乌河里洗净的衣裳。她把头发也洗了,用围裙在脑后扎着捂着,像拖着个屁股帘儿。我平日一向不把她放在眼里,可是我突然想起她为我哭泣的样子。我很孤单。五铃儿揽着铜盆招呼我耳朵哥,朝我笑,把我心里的一个水坝一下子冲垮了。

我想摸她。

我说:五铃儿,我一直找你。

她说:什么事?

我说:把盆放回去,来后花园。

这是我头一次约她。

她乖乖地来了。

我把她领进书仓找我想看的那本书。不敢划火柴,只能顺着木阁子摸。五铃儿怕黑,使劲儿靠着我的肋骨和腰。她问我找什么书,我壮着胆子一五一十告诉她,她不信,又窘又怕,勾得我心里咚咚乱跳,急着用嘴去找她的嘴。我找不到那本书,就用书匣铺了一个床,把五铃儿当成一本书,很匆忙地打开了。白日梦里的情景像月亮光一样映出来,黑黑的五铃儿,身子很白,很满。

这本书一篇一篇翻过去。

我的汗渗出来了。

我和她一块儿昏了头。

我说:少奶奶和大路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她说:知道。

我说:你怎么知道?

她说:我看见了。

我说:在哪儿?

她说:在假山后边。

我说:还有哪儿。

她说:廊亭。

我说:你都看见什么了?

她说:丑死人,我不说。

我说:你不用说,我做给你看!

梦里温习过的事,怎么做怎么没有分寸,很急,很乱,还老琢磨别的。整个人七上八下,做出要一把撕掉这本书的样子。五铃儿气喘吁吁,我从心里疼她。可是我管不住昏乱的脑袋,我顺着哪根筋一下子走远了。

我说:少奶奶怀了几个月了?

她说:炳奶说有六个来月。

我说:孩子的底细你知道不知道?

她说:知道。

我说:是不是二少爷的?

她说:不是。

我说:你怎么知道?

她说:我在隔间我能不知道?!

我说:你知道什么?

她说:二少爷多少日子跟少奶奶同屋不同被,他自己睡竹榻不是一天两天。

我说:为什么?

她说:他做事有怪癖,少奶奶害怕了,他自己也害怕了。他老躲,躲坏了。

我说:他怪在什么地方?

她说:你知道。

我说:我不知道。你说?

她说:耳朵哥,我不说。

我说:说!不说弄死你。

她说:哥!死就死了!

月亮真好,我觉着不光她要死我也要死了。我在要死的时候看见了一张满月似的脸。我站在云彩顶上叫着:玉楠!玉楠!玉楠!随时准备一头跳下去。

五铃儿突然说:亲哥!别让我怀上!

我一下子僵住了。

凉了。

我看见了要死的少奶奶。

看见了要死的大路。

我凉了。

我把没有翻完的书合上了。

我成了无所不知的人。

可惜!

我不懂死是什么滋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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