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东西落了下来。冰冷、刺骨。
木南归抬起头来,一滴殷红落入眼中。
痛!
他慌忙躲开。
这是……血?
他眨了眨眼睛,红色的液体,黏稠的触感。
不,除了血,还有别的什么,扎得眼睛生疼。
……骨屑?
木南归惊异地看着指尖上的异物。
“啪!啪!啪!”
还未回过神来,又有几块重物冲天而降,落在他的脚边,溅起一朵朵血花。
断肢、内脏,还有……头颅!
瞳孔猛地放大,他毛骨悚然地向后退去!
“这是……哪儿?”
死一般的寂静在他身边蔓延开来,如同这浓得化不开的漆黑。
木南归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全身。
“不,这不是真的。”
他的声音颤抖了起来,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直硬朗如松的身体摇摇晃晃,好似寒风中的枯叶。
“木村长……救救我们……”
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忽然从脚下传来,令木南归本就紧绷的神经又是一紧!
“救救我啊,我还不想死……”
声音渐渐凄厉了起来,带着彻骨的绝望。
这个声音……是张小添的声音!
木南归瞪大了眼睛,他看向染满鲜血的地面:“小添!你在哪里!”
“呜呜……”
声音不答,只有痛哭,接着,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声音开始响起,撕裂了他的神魂。
“为什么要眼睁睁的看着我们去死?为什么不救我们?!”
“你明明可以阻止她!你明明可以救下我们的!”
“是你!木村长!”
“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是你杀了我们!是你亡了我们故国村!!”
怨灵的声音不断从脚下传出,血雨骤然变大,与无数尸骨一起,从天而降!
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之中睁开,惊恐、绝望、怨恨!它们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像刀刃一般凌迟着他的内心。
“村长!”
“木村长!”
“木南归!!”
喷涌着鲜血的脸,扭曲着,在血与骨的大雨中接连出现,它们唤着他的名字,哭诉着他们的冤屈。
“是你!是你让她进入了村子!是你带来了魔鬼!”
不甘的绝望变成了狠厉的诘问。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木南归痛苦地抱住头,声嘶力竭地否认着。
她不是魔鬼!不是!
心底声音大声对抗着怨灵们的质问。
“呵呵呵……”
女子的笑声却是传了过来,娇媚、婉转,令他头疼欲裂!
“蝼蚁而已,怎敢争天?”
他惊恐地抬起头来——只见红衣新娘,身姿翩翩。她娉婷而来,带着翠玉的凤冠,长发轻扬。
“数百年前你便敌不过我,如今,更是不堪。”
她轻声说道,妩媚的笑意令那张精心装扮了的脸庞愈发摄人心魄。
一股恨意没来由地自心底升起。
尘封之门似乎打开了一丝小缝,令那些古老和久远的记忆能如涓涓细流般流出。
血雨越下越大,尸块的落下也似乎不会停止。滚落在地上的头颅依旧扭曲着,睁大着愤恨的眼,死不瞑目。
剧烈的疼痛中,木南归终于寻到了一丝理智。
死灵饱含怨念的呢喃依旧响在耳畔,不曾有一刻停歇,他却终于能够集中心神,仔细分辨出每个呢喃的归属。
哑叔、李婶、营都魏将军、王花娘、张小添、大石、黄云、大黑、林二狗、吴猛、娟儿……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和他们的面孔一起在他脑海中晃过。
他们声调高低不同,声线明暗不一,却都是喊着同一个人的名字——“木村长”。那是他们对他的称呼,包含着感激与爱戴,永远都不会变的称呼。他强压着悲伤,继续分辨着,直到一个完全不同的称谓突然出现。
“师兄。”
一个,他的心猛地一颤。
“大师兄!”
又一个,他僵在原地,浑身冰凉。
“掌门师兄!”
他睁大了眼睛,看着血雨不断的虚空,灵台瞬间变得清明!
深山、青岩、松柏、巨瀑。
从未见过的景象,似曾相识的景色。《苍山古卷》上的文字映入眼帘,“渊离”二字醒目非常!
绝峰云海,遗世渊离。
血雨已不知在何时停下,漆黑如墨的空间中,一轮巨大的明月忽然高悬于空!
这又是……哪里?
木南归扶住额头,疼痛之后一些异样的感觉开始涌现。
我的故乡……?
他的眼神明亮了起来,眼底,遥远的记忆开始苏醒。那是他的前世,比萧匡衡更早百年的时光。
渊离山的月亮真美啊,又大又圆。
他记得那时看见它时,自己刚刚沐浴完毕,青丝未干,正坐在榻上,歇息吐纳。
自然,绝峰山巅,云海之上,这是最接近“天”的所在。
心头没来由地揪了起来。
他记得,那日的自己不过是朝着这抹月色看了一眼,身体便失去了控制。
是的,只有一眼。
一眼之后,他便突兀地起身,取剑,开门,走到屋外。
屋外月色如纱,美不胜收。清风拂来,好不惬意。
有三个年轻人正在院中,穿着和他一样的衣服,梳着和他一样的发髻,见他过来,他们向他礼貌地问好。
“师兄,你也来观月啊。”
他们恭敬、友好。
他点了点头,然后,利刃出鞘。
“五方岁,魔域女卫创卓诡秘术。此术唯仙人可学,愈百病,乱神志,屠仙者,其名戮仙。”
月圆之夜的渊离山成为了血窟地狱,三名弟子被虐杀至死。而寒川之水是如此的冰凉彻骨,巨瀑撞击在身上的疼痛是刻进骨子里的。疼痛中,他的双眼渐渐变得黯淡无光。
名为《苍山古卷》的旧羊皮再一次徐徐展开。
“三百年,十荒乱,渊离出,弟子光斩魔归,堕凡。”
明月之下,巨瀑之中,在这个变幻莫测的黑色空间中,木南归笑出了声来!
“哈哈哈哈……”
他笑得张狂,笑得可怕!待笑声停止,一抹鲜血已自唇角涌出。
原来,他就是“弟子光”。
自己竟然就是“弟子光”!
尘封的往事一如画卷,一幕一幕,在眼前铺展开来。
三百年前,“十荒”乱世,作为大弟子的他主动请缨,带着师弟妹们下山除魔。
他们一路披荆斩棘,不久之后便攻入了“十荒”神殿。他勇猛无敌,只一日便斩下数百邪魔的头颅,然而,却并没有见到被称为“天尊”的尸积。
尸积乃魔界九大长老之一,掌管尸域,极难对付。他不敢掉以轻心,即便毁掉了神殿也没有返回渊离,而是继续在人间搜寻尸积长老的踪迹。
然而,不久之后,他便落入了陷阱。
被称为“长老”的魔物本就是不可小觑的存在,更何况还有一次精心设计的偷袭。只一瞬间,他的心脉便受到重创。它们故意将他逼上了泰华山,故意将他逼入了那个看似可以救命的洞穴。
于是,他“机缘巧合”地获救了,又“机缘巧合”地看见了石壁上的图案,“机缘巧合”地发现,只要跟随图案描绘的功法学习就能疗愈伤势……
“此术唯仙人可学,愈百病,乱神志,屠仙者。”
戮仙……戮仙……戮仙!
他反复咀嚼着那个刻骨铭心的名字,那是凝光一生的劫数,所有命运的转折。
那么她,又是谁呢?
“五方岁,鬼蜮女卫创卓诡秘术。”
鬼蜮女卫……鬼蜮天魔……
木南归的头再一次剧烈地疼痛了起来。他咬紧了牙关,泪水,混着唇角的鲜血接连不断地滴落在脚边。
原来是你……竟然是你!
心突然重重地颤抖了一下,紧接着,一股凉意自胸腔升起,那样慢、那样冷,渐渐蔓延到他的全身。
原本已经消失的红色身影再次出现。
她看着他,身姿清减,秀发披肩。带着美好的笑容,她向他伸出手来,皓腕纤细,发辫醒目。
“是你……”木南归视线模糊,苦涩之后便是绝望,“为何会是你……”
梦境变幻,他抬起头来。
深秋意冷,他又回到了那年令州城中的安宅。素衣女子端坐在花园之中,将手中插好花的瓷瓶放在他的面前:“好看吗?”
他对着她伸出手去,还未及触碰,所有的一切便又化作飞灰。木南归呆立在原地。
虚无缥缈的梦境,最终只余下了无边无际的黑色。
岚……溪……
他想起在五色原中,她蜷缩在他的怀中连日高烧不退的样子。他想起了他失去她后,十三年中他艰苦而绝望的寻找,以及那夜再次相见、失而复得的欣喜与激动。
她说:“阿树,真的是你。”
她也说:“惟愿此生绵长,能常伴君侧。”
她还说:“遇见你、嫁给你,是我这一生最最美好的事。”
可是……
“从始至终,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个骗局!”
血染的故国村中,女子的声音淡然地回响着,依旧如清泉落石、黄莺出谷,却是如淬了剧毒的匕首,一点一点撕裂开他的神魂。
“交出《苍山古卷》。”
原来,这才是真相,《苍山古卷》才是你真正想要得到的东西!
他哑然失笑。
如果我身上没有藏着这张羊皮,没有对你而言所谓的“价值”,你是不是根本不会来到我的身边?根本不会允许我与你痴缠?
他笑得张狂,浑身上下都在颤抖,泪水冲出眼眶,怎么也控制不住。
梦境变幻,天光不明。
阴云再次聚拢,血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
木南归的双脚很快便被人血淹没。血水上升得很快,小腿、膝盖、大腿、腰腹、胸口、脖颈……当它越过他的头顶,当漫天景象都变成浓烈而残酷的鲜红时,白凌举着青花瓷酒杯走了过来。
“岚溪姑娘身份特殊,在白守山中也必得遵循我们牙琢族的规矩,不可有任何伤天害理之事,否则无论是我,还是其他族人,都不会放任不管。”
阿凌?
木南归一怔。
是了,故国村已经没了,但牙琢族还在,白守山还在。我对阿凌,对牙琢族,还有誓言没有履行。
神识渐渐恢复,他想起了当日在梅园中的情景,他和白凌相对而坐,郑重立誓。
“我妻岚溪,性情纯良,绝不会作出任何有伤天理之事。若有违背,木南归必以自身血肉生祭白守山灵!”
白雪皑皑,黑土为证,歃血为誓,绝不相负!
心神终于稳定,眼前血池开始消失,耳旁有风声呼啸,变幻无端的梦境也开始不可抑制地崩塌。
醒来。
他听到有人在拼命呼唤。
“兄长,醒来!”
是阿凌的声音。
木南归咬紧牙关,奋力睁眼!
窗棱处,一束阳光正好透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