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泪落

风,吹了起来,在白守山脉的某处,温柔的,轻拂的,与其他地方的风都不相同。像是婴孩的呢喃,像是爱侣的亲吻,像是对心慕之物的恋恋不舍,也像是对美好过往的念念不忘。

这样动人的风我曾在哪里遇见过?

是白雪覆盖的极北?荒漠矮草的天南?阴晴不定的西海?还是人潮熙攘的东陆?

想不起来了。

脑海中的记忆碎片实在太过庞杂,自我意识不过是沧海之中的一条小鱼,只瞬间便会被深深淹没。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又见到他了,就像再次遇见这样温暖的风一样。

在我还活着的时候。

真好。

她眨了眨眼睛,猩红已经褪去,被泪水模糊了的视野又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长刀、金盾。

眼前之物是如此之近,如此安静,以至于她可以静下心来,细细观察:

光滑如丝,隐有符纹,明明是血肉之躯所化,却泛着金属才会有的光华。

是他,真的是他!他终于回来了!

她的思绪不禁又回到了过去,很早很早之前的过去。

在那片茂密得无边无际的树海之中,他便是用这一刀一盾竭力护住了她的周全。那时的她还不会法术,手里也只有一把木弓。但面对强大的敌人,她一点也不害怕。

因为不怕死,因为有他。

那日,她就站在他的身后,亲眼看着那片夺目的金光将席卷着锋利碎石的黑气不断拦下。风很大,天也很阴,但她却是没有半分后退,手指紧紧绷紧弓弦的触感至今都还十分鲜明。

是啊,那时。

她的唇边泛起一丝苦笑。

那时这道金光,这一刀一盾是用来护住她的,而今天……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

盾击前胸,刀身入腹,伤口巨大却没有鲜血涌出。

是上古魔气,它在努力保全着自己的这副躯体。不过,她比谁都清楚,胃肠已破,肋骨和脊骨也受了重创,一根断裂的骨头插进了心脏,令大量的血涌入了肺中。死,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没什么好怕的。

死亡是她最终的归宿,她本就期盼着的终点。在过去记不清的岁岁年年中,在她短暂清醒的时光中,她都曾盼望过这个终点早一天到来,所以,今天,这一刻,她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可为什么,她还是感到了哀伤呢?

木南归低着头,双目紧闭。

方才黑针已经有了反应,对手已经启动了魔影针阵,他是抱着必死之念冲了上去的——虽然明知很有可能击不中对手,虽然已经估算出魔影针会先一步击中自己,但是,他已别无选择。

手上很快便有触感传来,他击中了!

无论是盾还是刀,都传来了清晰明确的“命中”之感。

她没有躲开?

他心中一疑,但又转念一想,方才阿凌与她交手,说不定已经伤了她的元气,或者,牙琢族的神阵对她的行动起到了牵制的作用,所以才使得自己的攻击得以命中?

不管如何,只要击中,便是好的!

可,自己又是个什么状况呢?

生,还是死?

他没有再想,也不敢再想。他怕,怕自己已经身死,只是一丝神识还控制着身体,一旦得知真相,这缕神识便会立即散去,彻底变成一具死尸。

血仇未报,怎可倒下!

血仇未报,不可倒下!

在强烈的意念下,他咬着牙,顶着左手盾,又将长刀使劲向前推了几分。

“喀”。

骨骼断裂的声音清晰无比,痛楚也是。

他果真是很恨自己的。

她的目光落了下来。

虽然看不见他的低垂的脸,但看见了他凌乱的发,以及满身满头的血迹,混着杂草和泥土。

好狼狈啊,回去得好好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裳啊!

她想。

接着,又自嘲地笑了起来:都这个时候了,应该想想遗言怎么说吧,洗澡洗头什么的,也实在太煞风景了吧!

她笑了起来,欢乐得连疼痛也忘记。待到回过神来,心头却又是一番剧痛如刀绞。

身体渐渐变得沉重。

遗言啊……

“南柯一梦醒。”

女子的声音忽然在木南归耳边响起,温柔而亲切,绝望又悲伤。

“万般皆故去。”

木南归一怔。

这是……什么?

“愿君长安好。”

女子继续说着,不疾不徐,他却怔在原地,似是震惊自己还活着,又似是在震惊别的什么。

“从此,无相思……”

入耳传音!

他抬起头,对上一双明亮清澈的眼。

乌黑如墨,清澈如溪。

猩红不见了,杀意也不见了,黑玉般的眸子正注视着他,因他这一瞬间的抬头,闪过一抹掩饰不住的喜悦。

他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萦绕的,是那句“无相思”的尾音。

你在……高兴?

带着无比的疑惑,他探寻向那双眼睛的深处。

这份喜悦是如此的真切,如此的强烈,他感受到了。她的欢喜,她的欣慰,都是真实的。

然而这份喜悦却又是如此的短暂,只停留了片刻便化作了悲伤,同样的真切,同样的强烈,却不是同样的短暂。

这双眼睛,我在哪里见到过。

这样的眼神,我在哪里见到过!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

卫城?令州?还是……往生镜中的前世?

是,但也不全是!直觉告诉他,在比这更远的地方,更早的时候,这双眼睛就已经深深地印刻进了他的记忆里!

我到底在哪里见过你?

努力集中心神,陌生的画面渐渐开始在他脑中飞快的掠过。

绿色的大地,绿色的房屋,金色的田野,头顶的梨花……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在这些场景中反复不停地出现,也是那样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也曾那般饱含感情的注视过自己,不过更多的时候,里面包含的都是实打实的幸福和欢喜。

我……见过你!

“你是谁……?”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起来,连同他的声音一起。

她没有开口,没有传音入耳,只是看着他,带着忧伤、无奈和绝望。

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更加没有气力施展任何咒术。

就连上古魔气也无法稳住她支离破碎的身体,更何况她自己?

然而,他却听见她在脑海中唤他的名字:

公子、阿树、夫君。

所以……你是岚溪,是鬼蜮的天魔,是我的仇人,还是……

他蓦地瞪大了双眼,似是终于找到了所有疑问的答案。这个答案是如此的简单明了,如此的显而易见,如此的……理所当然!

他一阵心悸!

可你说过,你从始至终都是为了《苍山古卷》而来,你又怎么会!

猛然间,他只觉得心惊肉跳,一股寒气自脚底升起,迅速窜遍全身。

“你,到底是……谁……?”

“姑娘至纯至性,在下佩服,却不知是哪三人让姑娘如此放心不下?”

爱侣、亲人、挚友。对她最重要的三人之中,她只为狍儿求了一条活路,一个远离血腥厮杀的未来。而对其余二人,她自己其实早就有打算。

那个仙人就是豆稀,她是知道的。虽然他的样子变了,声音变了,周身气息也变了,可他的魂魄没变,她在见他第一眼时就认出来了。她对他有愧疚,所以,他的愿望,她一定会为他实现。这也是她唯一可以偿还他的方法——带着上古魔气走出白守山腹,走进他已布好的天罗地网中。

可是,重新出现在他的生命中,就仅仅是为了偿还她对豆稀的亏欠么?

不,不是的。

她……也想见他……是她自己忍不住,还想再见他一面。

想见你,想再见到你,在你还不知道一切真相的时候,在你必须要在爱与恨之间作出决断之前。

我的夫君,我一生的挚爱!我们相知相伴的时光实在太过短暂,明明那样美好却总是转瞬即逝,就如同人间的烟火一般,只有我不断付出巨大的代价,才有可能被重新点燃。

时间、自由、鲜血、生命……

我不在乎的,只要能再见到你,这些东西,我都可以放弃!

诱捕魔灵何等凶险,我又怎会不知,但,若是真的走到最糟的那一步,我一定会拼上性命护住你的周全!

……就像现在这样……

魔影针阵即将发动的一瞬间,她耗尽了全部元神,夺回了身体,令黑针在千钧一发之际停止了下来。

“南柯一梦醒,万般皆故去。愿君长安好,从此无相思。”

美好的梦境终会醒来,梦中所经历的一切都已灰飞烟灭。只愿郎君平平安安、幸福喜乐。从此以后,你我之间,再无相思……

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会用这样的话向他告别。就像她没有想过,他明明身在轮回,却能恢复仙身、找回记忆一样。

然而,他找回了身为渊离弟子的记忆,却忘记了与自己的全部过往。

这是……可以理解的吧……?

她努力宽慰着自己。

不过一载而已,对于一个神仙漫长的寿数来说,简直短到可以忽略不计,所以,他把她忘了、把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忘了,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她的心在滴血。

可是,他却记得对她的恨。她创立了“戮仙”,他因“戮仙”而造下杀孽……这些,他都记得。当然,还有她灭了故国村,屠了营都城的仇……

这就是我们最后的结局了么?

她最后一次看向他。从他的眼中,她读到了惊诧、疑惑、不解、慌张,甚至还有几分害怕。

可……唯独没有爱怜。

“你到底是谁?”

她听见他不确定的询问。

她记得,在许多许多年前,他们成婚的时候,他曾说过,无论她变成什么样、转世成为何物,他都一定会把她认出来的……

我的梦,终究还是醒了。

泪水滑落了下来,她闭上了眼睛。

不记得……也好。

你我之间横亘着太多的鲜血和性命,对你而言,只有仇恨或许更好一些罢……

当那束贯穿天地的银光落下之时,木南归和岚溪正在从空中急速地坠落。

失去了魔气控制的魔影针在银光之中灰飞烟灭,战场上残余的魔气也在这道银光和金符的夹击下迅速消散!

岚溪身上,黑气蒸腾而起,空气中响起上古魔灵暗哑而绝望的诅咒:

“吾乃上古之灵,历代魔君之精,尔等宵小虫豸,竟敢以下犯上、对吾不敬!吾在此以魔族至纯血脉起誓,今日在场尔等,终有一天必将坠入魔域,为奴为囚,非极刑尝尽,不得而出……!!”

这是它最后的挣扎,最终的张狂。

黑气逐渐消失。

银光夺目非常,很快便将四周照得雪白一片。在场诸人皆是纷纷闭目,不敢睁开,生怕双目被这道天界的强光所伤。

木南归只觉手上一轻,虽不敢睁眼,却也知道左手盾和右手刀都已化回双手,自岚溪身上脱离。他心中焦灼无比,急忙向前抓去!

神识已近散尽,银光肆无忌惮地落入岚溪不断放大的瞳孔中,映出一片绿意盎然——

广阔无边的密林深处,一间竹屋悠然而立。屋前溪水潺潺,屋后竹叶青青。

她自榻上醒来,在清脆的鸟语中,推门出去。

白梨树下,青衣男子风姿翩翩,负手而立。

闻声回首,男子笑道:“我道这株梨树去了哪里,竟是被你移栽到了此处。”

她流着泪飞奔过去,与他紧紧相拥。

“不要走……”她呜咽着乞求。

“不会的。”他在她耳畔低语。

“我会一直陪着你,生生世世。”

……

银光散尽,蓝衣银袍的男子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他目色冷淡,怀中一只孱弱的小狗正瑟瑟发抖,瞪大一双惊恐的眼睛。

“别怕,你的主人已将你托付于我。”他轻抚着狗儿的额头。

狗儿呜咽了两声,似是悲伤地回应,之后便蜷缩进男子的手中,不再动弹。

男子抬起头,看了看满目疮痍的战场,冷哼了一声,就要转身离去。

“仙君且慢!”白轵急忙唤道。

男子停了下来。

“仙君可否救救月儿?救救我们牙琢族人!”他双膝跪地,恳切地哀求道。

眼前之人并非泛泛之辈!即便他的术法再是低微,也能看出方才那根银色光柱非同一般,这……绝非普通仙者可以驾驭!

“他的族人,倒要我来救?”男子头也不回,淡淡道。

“恳请仙君襄助!”白轵重重地磕着响头。

“我并非仙界药神,你求我也无用。”

男子转过头来,剑眉之下一双星目清冷而深邃,“不过你所关心之人大多未死,调理得当自有生机。”

“当真!”

白轵喜极,抬起头来,对上男子的视线,身子一震,又连忙低下头去。

“除了那位‘控石者’。”男子继续说道。

白轵一怔,刚升起的满心喜悦瞬间消散。

白枫被黑龙所伤,又中了魔影针,伤势极重,虽然也有想到这样的结局,可被眼前之人亲口说出,还是不禁令他双目一热。

“恳请仙——”

“天命所定,无人可改。”

男子打断了他的请求。

他长袖一挥,点点星光落入还未消失的金符之中,本已停止的牙琢神阵又是一振,连带着整条白守山脉都生出了一股再生之气。

“我们走吧。”

男子看向怀中的黄狗,清冷的目色中闪过一丝难得的温和。

清风徐徐,金辉闪耀,待到白轵抬头再看,男子早已消失了踪影。

白守山巅,焦土一片。

破碎的战场上,白凌和白月已经渐渐苏醒过来。

木南归浑身是血地站在焦土之上,他紧紧握着手中之物,茫然地看向虚空,失魂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