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归之处

竹屋并不算大,小小巧巧地立在林间,全屋上下皆是由粗壮结实的竹子制成,岁月漫长,风雨无情,竹身原本的碧色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时间磨砺的黄。屋后一片翠竹秀丽挺拔,似是这片树海之中唯一存在的种类。竹下竹笋冒出,凝着山间露珠,散发着微苦的清香。

小院坐落在半人高的木篱围出来的一块平地上,面积并不是很大。平整的青石铺满了地面,缀着细碎的红白花瓣,和那张置于梅树梨树下的石桌一样,孤独而冰冷。木篱下倒是专门留出了地方种植了些香草和野花,色彩多样,随意中透着精致。

除此之外,木南归还听见了潺潺的流水之声。

推开小院的木篱,坡下,一条晶莹的小溪正蜿蜒流过一片不大的稻田。溪水清澈,水声潺潺,与山岚和鸣,便是一曲欢快悦耳的歌。

明明还是夏日,田中的水稻却已经成熟,沉甸甸的穗子将秸秆压弯,正安静地等待着竹屋的主人前来收获。

好一处仙灵汇聚的“女娲界”!好一处与世隔绝的避风港!

木南归长久地仰望苍穹,哪怕对方不知,也想对此地的造物者表达发自内心的敬意。

“小梨。”

“公子?”

“如今这竹屋除了我,可是还有他人在住?”

小梨摇了摇头:“此处地处偏僻,早已空置许久,如今公子来了,便是这竹屋的新主人了。”

木南归点了点头,正要转身,却见小梨面色犹疑,似有话要说。

“怎么了?”他问。

小梨目色微颤,看了他片刻,才又道:“公子为何如此问?”

“哦。”他不明所以,浅笑道:“方才我听你提及你家夫人,想着还未拜见屋子的主人,甚是不妥,便问了一句。”

小梨垂下眉来,轻声道:“原来如此。夫人她……已经离开此地多年了……”

见他神色似有哀伤,木南归也不再多问。他转身走进竹屋,小梨一怔,连忙跟了上去。

竹屋虽说不大,却是方方正正,无论采光还是通风都刚刚好。

首先踏入的便是正堂。家具极其简单,一柜一桌几张凳子,一尘不染。竹桌中央一枚粗瓷花瓶,插着几枝红梅开得正艳,倒是为这间朴素至极的房间平添了几分雅韵。

木南归的目光落在粗瓷花瓶上,片刻之后方才移开:“小梨,这座竹屋一共有几间屋子?”

“除却厨房仓储等,只有四间。”

“四间?”

“正厅一间,主客卧各一间,书房一间。”

木南归缓步步向内间。只见两间卧室分局房屋左右,他择了一边,缓步过去。

.TTkan.¢ Ο

与自己醒来时所在的屋子别无二致。

一床一桌几把椅子,就连被子也是一样,黑面白边,朴素至极。窗台处一面小小茶几,一瓶鹅黄色的野花与雪白的梨花相互映衬。

似乎自己那间屋子也是放着这么一瓶小小的插花的。他回想起来。

木南归环视了一圈,发现此屋角落还有一扇门。

“那便是书房了。”见他望了过去,小梨道。

“过去看看吧。”木南归沉吟道。

小梨神情略有迟疑,但见木南归走了过去,还是紧跟了上去。

竹门被推开,发出“吱呀”的声响。目光过处,只见一张红石长桌放置床前,窗外阳光落入,正好映照在桌面上。

“这是……”

木南归的目光落在桌面上,呼吸不知怎的,忽然一滞。

一幅长长的绢帛在桌上展开,最终垂落在地上。绢帛的一旁,一个大大的线盒里装着各种颜色的线团和大大小小的绣花针。

木南归走了过去。

这是一幅没有完成的绣图:烈日当空,万里无云,一片金色的油菜花地水一般地浸润开来。阡陌交通,一条细细的田埂在油菜花地中若隐若现。田埂上,大红色的娶亲队伍耀眼明媚,正朝着远处炊烟袅袅的农舍而去。油菜花地的一旁还有一棵不高的柳树,枝条舒展,迎风飘扬。树下两个轮廓,一高一矮,正相对而立……

“这是夫人绣的。”

不知何时,小梨已到了桌前,只见他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将落在地上的绢帛托起,轻轻地在木南归眼前展开。

“似乎并未完成。”木南归道。

不仅树下那两个人影没有绣完,就连这片金色的原野也是明显只有一半。如果再仔细观察,绢帛画中还有更多的细节尚待完善。

小梨点点头,“正如公子所言,此画远未完成。”

“为何?”

“夫人……有要紧事要办,所以便耽搁了。”小梨轻声道,说着,十指轻动,将绢帛慢慢卷起,“公子见谅,我这就将书房打理出来。”

木南归瞥了他一眼,见他目色微沉,又看了看桌上摆放着的绣针彩线,心下已经了然。

这一路看来,正厅卧室都已整理妥当,却唯独这间书房还保留着原样。这梨树精心中定是还期盼着旧主归来,想着若是有一天那位夫人回来,还能继续将这幅图案绣完。唉!只可惜没有等到夫人,倒是等到了我这位“公子”。难怪他一开始就神情哀伤,原是思念旧主之故,倒也算得上是个忠仆了。不过……

他的目光却再次在绣着的油菜花田上停住。

“你家夫人绣此图定是费了不少心血吧?”

“是。”小梨顺从地答道。

木南归双眉微微一皱。

方才不经意瞥去,竟然在画上看到了一丝血痕。再仔细瞧去,这样的血痕竟然还有不少,只不过都被绣线遮住了,不太容易看得出来。

绣品上的血痕多是针尖所刺,一名擅女红者又如何会留下如此之多?方才他便觉得此卷虽然画面不小,绣工却是平平无奇,这番细细看去,才见不少地方还显得有些笨拙。

初学者么……

既是初学者,为何要费心费力绣这样一大幅的景色?

木南归的目光落在那两个粗粗勾勒出的轮廓上。

小梨不察,依旧将绢画收了起来。念及他的心绪,木南归也不阻止,只是安静地看着。

书房一角放着一些黑木箱子,小梨打开其中一个,将整理好的绢画和刺绣工具分开放了进去。

“这些箱子……”

方才一进屋便被红石长桌以及绢画吸引,倒是没发现角落的这些黑色的箱子,见它们大小不一,摆放得井然有序,木南归顺口问道。

“哦,这些都是些草药、书籍,还有夫人的弓箭和绣品。”小梨解释道。

“弓箭?”

木南归有些意外,他一直以为,能进到这“女娲界”的都应当是身负法力之人。

“你家夫人不会术法?”

“以前是不会的,都是靠打猎为生,夫人射术极高,只要是她盯上的猎物十成十的跑不了。”小梨清亮的目光落在那个最大的箱子上,“术法,是后来才会的。有了术法以后,夫人就把这套弓箭收了起来。”

世上奇遇之人众多,这位夫人便是其中一位,想必定是善缘极佳之人,否则又如何能进入这隐秘而神奇的“女娲界”,又能有幸修习到术法?

木南归走过去,取出箱中的弓箭。

弓箭小巧,弓身木制,所以并不沉重。弓弦油黑发亮,应是某种兽类的腿筋。

木南归掂了掂,轻轻拉动弓弦。不料这弓甚是强健,绷住木南归的指腹的力道令他有些吃惊。

“好弓。”他不禁赞叹道,手上不自觉地加大力度。

木弓拉开,无声无息。

木南归屏息凝神,目光锁定在窗外的一片竹叶上。

“嗖——”

聚气为刃,破空而出。明明没有搭箭,竹叶却是应声而断!

小梨一怔,原本的哀愁神色渐渐变成了欣喜:“公子好箭法!”

木南归笑了笑,低头又看了看木弓,轻叹了一声,将它重新放回到木箱之中。

指腹紧绷之感还在,似是沾染上便久久不散的蜜香。木南归下意识地将拳头握紧又松开,顽固的触感却还是丝毫未见减退。

心中莫名升起一股烦闷。

与烦闷一起的,还有身体深处不知为何油然而生的浓重倦意。

他缓缓走出书房,走出竹屋。

天空依旧晴朗,清风依旧吹拂。

木南归孑然一人,端坐在树下,手中一杯清茶,不发一语。

他目光长久地落在这片辽远而神秘的林海之上,如同审视一幅藏着千万隐秘的画卷。

时光流逝,光影交织,在山风和溪水共同奏起的旋律之中木南归沉沉睡去,许久未有过的梦境渐渐开始在他脑海中显现。

山水模糊,人影幢幢。

暮色已沉,倦鸟巢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