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位仙人倒是有趣,竟能想到这么一个又古怪又费脑子的方法来分出胜负!”
即便对上黄袍怨怼的目光,阿树还是忍不住打断道。
岚溪莞尔,道:“可不是嘛,不仅是你,连那桂子也是如此想的呢!”
“那白守山的仙灵桂子本就悬在两人头顶,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它观棋数万年,如此奇怪的下棋规则倒是头一次听说,心中也十分好奇。它注意看了看两人所标注的棋子,只见恒守标注的是中央的‘天元’,而牙琢则标注了靠近己方的‘小目’。心想,这两人标注的都是常见的位置,这两个位置虽然重要,可也是兵家常争之地,险要非常,要在如此激烈的争斗中既不被吃掉,又不改变功用,攻就是攻,守就是守,真真是困难非常。于是便更加屏息凝神,注意局势的发展。
“黑白棋局本就瞬息万变,双方功力又在伯仲之间,稍一疏忽便会落了下风。只因这获胜条件十分特别,所以恒守和牙琢每落一子都显得愈加谨慎,谋篇布局需更有远虑,所需的时间自然更长。仅仅二十余步的棋,双方来回周旋,不知不觉竟走了一整日的时间。不少观棋的仙灵皆耐不住等候,散开了去,唯有那精灵桂子依然守在一旁。”
听到此处,就连黄袍也忍不住插嘴道:“不就是落几个棋子吗,乏味至极,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要是我在现场,也肯定是早早就走了的!”
黄袍是最不懂风雅之人,岚溪并未理他,她看了看阿树,见他沉默不语,仿佛与那桂子一般,早已沉溺于恒守和牙琢的棋局之中,听到黄袍这番打断,也毫无反应。
“直至日落,棋局也才走了三十余子,而恒守的‘天元’、牙琢的‘小目’还在原地,一动不动。”岚溪继续往下说,“虽然落子不多,但双方皆是聚精会神,心中谋篇布局均已在百子开外,无数变化已在心中思虑再三。
“两人均是动也不动,只是呆呆地注视着中间一块不大的棋盘。日落月升,光线暗淡,棋盘上的黑白子在夜色之中已模糊不清,但两人似乎并未察觉,依然如白天一般,自如落子。”
岚溪饮了一口冰水,缓了缓精神。
“天色已晚,除了天泉的声音,四周已再无其他响动,桂子嫌那月光太暗,便化作一盏小小的莹灯,悄悄悬在两人头顶,将那原本黑暗不清的棋盘照得明亮了许多。然而,恒守和牙琢均专注于棋局,竟似没有发现这一变化。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牙琢终于将一枚黑子摆了上去,恒守仿佛早已料到此着,立刻在黑子对面,果断地放上了一枚白子!牙琢一怔,随即朗声大笑起来:‘兄长怕是要输了!’”
“要输了?!”
阿树一怔,下意识地问道。
岚溪一笑:“不仅是你,就连那桂子也是十分意外呢!牙琢这般突兀的宣告胜利,听得桂子心头一惊,心下暗道:竟如此快便分出了胜负?!自己一直在一旁观看,竟然没有发现端倪?它细细捋着,明明诸般变化自己都有涉及,莫非……莫非自己终究是算掉了哪着?!想着想着,竟不由自主地将棋盘移近了几分,再三推敲起上面本就不多的棋子来。
“桂子本就聪颖,加上数万年间受过无数琴棋书画的高手熏陶,对围棋之事也算是精通。它对着棋盘看了又看,看了又看,还是没有察觉有何不妥之处,却又始终不知牙琢所指何处。凝神间不觉看向恒守,就见他闭目凝神,手中一枚白子悬在棋盘之上,许久没有落下。又看向牙琢,见他虽然自称握有胜券,但表情却如恒守一般凝重,不仅未显丝毫轻松,额间还渗出了丝丝细汗,仿佛正在体内暗自发力。”
什么情况?
讲到此处,莫说桂子,就连阿树也疑惑了。
岚溪眯起了眼睛:“正在桂子奇异之时,耳边只闻疾风骤起,身子突然像被什么巨物大力握起,抛向空中!而几乎是同时,恒守手中那一枚白子也狠狠砸在了棋盘之上,发出如金石相撞般‘铛’的一声!”
“啊!”
说到此处不仅是阿树,就连黄袍也发出了一声惊叹!
“随着那枚白子落下,那阵突如其来的疾风也停了下来。桂子在空中翻了两圈,情急之下显出真身,待神识清明时,已经坠落了下来!
“桂子摔在地上,面前正站着牙琢和恒守两人。但定睛一看,只见牙琢已经一改之前玉冠束发的模样,变了一副乱发披肩,神情委顿的模样!而坐在他对面的恒守则是满面冷汗,手中那枚白子已经化作了齑粉,与碎裂的棋盘一起落到了脚下!
“见到桂子显露了真身,两人目光皆是聚焦于它,然而表情上却并未见一丝一毫的意外。相反的,恒守终于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见此情景,桂子先是一怔,接着,便是勃然大怒!”
讲到此处,岚溪停了下来,不再继续。
阿树听了半截,搞不清楚状况,只是觉得这牙琢和恒守好生奇怪,到了最后,连这精灵桂子的行为突兀了起来。他看向黄袍,见他一脸轻蔑,那副模样,像极了在令州救助自己是的样子。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道:“他们之间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岚溪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只是又拿起羊皮水袋,饮了一口。
黄袍是来自魔界,自然明白其中的关窍,看着阿树一脸蒙圈的样子,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公子,这恒守和牙琢表面上是在下棋,实际上却是在诱捕桂子。”道
“啊!”阿树一惊,失声喊了出来。
黄袍冷笑道:“主人故事中的牙琢,后来成为了仙界鼎鼎大名的战神!不过这天上的神仙嘛,就是爱折腾,总是要给自己找些劫难,非要经历过才可以修成正果。想必当初的这位准战神便是借了这位桂子精灵,历了一劫。”
“这——!”
借桂子去历劫?!阿树瞪大了眼睛,天神怎可作出这般事来!
“黄袍猜得不错,”不料岚溪竟也同意黄袍的话,点了点头,“那时的牙琢虽成仙不久,却已显露出战神的潜质。仙界诸神之中,唯有司战之神需要再过心魔一劫。牙琢的心魔,便是对灵力之源的极度渴望。桂子乃是白守山的精灵,也是这灵山的化身,便自然成了牙琢的目标。恒守与他相识多年,又有参悟天机之能,得知此事后便设了这一局,以桂子做饵,帮助牙琢冲破玄关。”
原来,牙琢那句“兄长怕是要输了”便是提醒恒守,自己将进一步引诱桂子近前来。而恒守手中那枚白子便是为在关键时分打断牙琢,助他攻破心魔所备。
阿树细细一捋,顿时心惊,心惊之后,便是鄙夷:“如此步步为营,精心算计,果真让人心寒,难怪桂子要勃然大怒!”
“其实恒守此举,既是为了挚友,又未对桂子造成伤害,也算是不错的结局了。”岚溪道。
却见阿树摇了摇头,神色坚定地说:“错了便是错了,即便世人不知,却瞒不过自己。”
岚溪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表情渐渐变得凄然。
她叹了口气,道:“那日之事极是凶险,若是恒守晚了半分,桂子定然被牙琢所伤。想到自己堂堂一个灵山精灵,竟被人当做破除心魔的诱饵,桂子顿时觉得受了奇耻大辱,立即发动全力,将两人逐出了白守山。
“这精灵行事,全凭好恶,见仙界之人竟能做出如此不齿之事,桂子立即决定,将原本盘旋于九天之上,有万里之长的白守山脉毁去大半,只留下小小一段,沉入人间。”
“这精灵的性子当真是偏激得很!”黄袍撇了撇嘴,“若我是它,定要找那两个对头讨个说法,怎么也不会想到毁弃自身。”
岚溪点点头,“是了,桂子此举如此极端,不仅是牙琢和恒守,就连仙界众人也大为惊骇。即便后来诸仙请求,桂子也执意而为。
“从此以后,九天之上再无白守。它的残片最后落到了一片虫鸟不涉的荒漠,数百年后,因这山中残留的灵力,荒漠渐渐变成了草原,草原上又长出了森林,便是如今这离我们不远的白守山了。”
“那桂子呢?”阿树问。
“不知道,”岚溪的目光落在远处起伏绵延的白色山脉上,“千百年过去了,这世间再未听过桂子现身的消息。或者,这残余山脉的存在,便是桂子在人间的化身,它将永远只以山的形式出现,再不以真面目见这诡诈的世人。”
“仅仅只是被伤了一次,便从此不信世人,纵使有长久的生命,又有何意义可言!”阿树不禁长叹一声,惋惜无比。
“桂子之心,至纯至性。但越是纯粹的东西,往往越经受不起这世间的波澜,”岚溪看着阿树,“就好比这世上最美的事物,本就应当只存在梦中,若是放在这凡世之中,掺入杂质,就定然会变得面目全非。”
说罢,她看向那条隐隐在天际出现的遥远山脉,“你看,九天之上、万里绵延的白守山,龙吟凤游、仙音缭绕的白守山,只能是存在于回忆往昔的梦中,梦醒之后,我们所能见到的,也只有这茫茫白雪覆盖下的一段残躯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