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之镜(二)

不过转念之间,场景已然变幻,眼前的事物顿时清晰了许多。

就见两个比他大些的男孩各拿了一把木剑,正在院中比试武艺。院旁还有一个比他小些的女孩,正抱着一个布偶又跳又笑。

母亲身着紫缎绣花的锦裙,与几个姨娘坐在一旁,一边剥着蜜桔,一边眯着眼睛看着孩子们嬉戏。

木南归趴在地上,离三个孩子并不太远,手中一块黑炭不断在地上涂抹着。仔细一看,青砖上几个人像虽然拙陋,却也可以分辨得出都是府里的谁。

“这老三虽是男娃,却比好些女娃还坐得住。”一个姨娘笑道。

母亲颔首:“匡衡喜静,又爱绘画,性子倒是和他父亲一模一样呢。”说着,缓缓起身,慢慢走到他的身边,看着地上杂乱无章的炭痕,温和地问道,“匡衡,你画的是什么呢?”

木南归抬起头来,看着她年轻秀美的脸庞,脆生生地回答道:“爹爹,娘亲,大哥二哥,还有小妹妹!”

母亲轻声笑了起来,抬起头,对着刚刚踏入院子的父亲招了招手。

姨娘们连忙起身行礼,两个哥哥也停了比试,唯有最小的妹妹还在手舞足蹈地笑个不停。

父亲径直走到自己身旁,指着地上毫无章法的涂鸦,问:“匡衡,你画的可是一家人?”

他使劲点了点头:“嗯,父亲、母亲、兄长、妹妹,一家人!”

父亲弯下腰,一把将他举过头顶,朗声笑道:“心柔,你给我生了一个好儿子!”

又一转眼,院子还是那座院子,只不过方才比剑的两个男孩已然长大成人,束了发冠,着了官服,各自端着一杯香茶边品边聊。最小的妹妹坐在一旁奏着古琴,她乌发披肩,细眉红唇,举手投足间,已有十足的闺阁小姐风范。

木南归看向自己手中握着的画笔,宣纸已经绘了一半,竹林深深,兰草萋萋,一只金丝翎雀刚刚勾出了轮廓:半展双翅,眼看就要落到那绿竹枝头。

这是我十四、五岁的时候?

木南归拼命在眼前的景象中寻找答案。

正想着,却听“轰”的一声,院外突然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

两个哥哥像是明白了什么,脸色一变,“刷”地站起身来,带着仆从便冲了出去!小妹妹脸色煞白地瘫坐在原地,弹得正好的琴曲戛然而止。

木南归一惊,也赶忙放下了手中的画笔,追着哥哥们的身影出了院子。

方至正厅,就见一群红衣衙役挤在堂中,父亲负手而立,以一人之姿与满屋官兵对峙。

他神情淡然,似乎早有预料。

母亲站在他的身后,面色虽然苍白,却也与丈夫一般,挺直了腰板,不卑不亢。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萧府!”

大哥怒喝一声,与二哥一起,抽出了佩剑!

“住手!”父亲低声命令道。

“两位公子,拔剑是何意?”

为首的太监双手一展,一道圣旨立刻出现在众人眼前,就听他用又尖又细的嗓音大声念道:“令州府令萧柏木,通敌叛国,十恶不赦,新皇有旨,即日起,萧氏一族全部收监,听候处置,若有违背,杀无赦!”

最后三个字故意被他拖得又重又长。

父亲脸上忽然露出一抹轻蔑的笑容,他转头看了母亲一眼,与她一起,拂了拂衣衫上的尘埃,庄重跪下叩首,朗声道:“臣领旨,谢恩!”

强烈的悲意排山倒海般袭来,眼看着红色的身影如蚂蚁一般涌入萧府,木南归心中除了愤懑还是愤懑。

“父亲!”他失声喊道。

父亲恍若未闻,依然保持着方才的姿势。

倒是母亲,就见她转过头来,一面凄怨地注视着他,一面任凭两个衙役粗暴地为她戴上枷锁。

“住手——!”

眼前又是一阵恍惚,待到清醒,却已是在行刑台下。

木南归定睛一看,只见母亲、两个哥哥、小妹妹,还有几个姨娘和叔伯都跪在上面。

“时辰已到!”

监斩官大手一挥,令牌落下,十数个赤 裸着上身的刽子手齐齐举刀。

木南归只觉全身血液都冲向了脑门,他拨开人群拼命向前挤去。

就见眼前红光一闪,十数股鲜血顿时从萧氏一族的脖颈间喷涌了出来,行刑台下顿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住……!”

他浑身战栗,刚一张口,立刻就有人捂住了他的口鼻!

“不许哭!”

那人在他耳畔低声喝道,“你父亲用全族一百三十七口性命保你一人,你切不可辜负他们今日流出的鲜血!”

他一惊,用力回过头去,却见四周景象又开始发生变化。

往生镜中,时光飞逝。

无数个模糊的面容在木南归眼前一一闪过:年轻的,苍老的,娇媚的,俊朗的,美好的,丑陋的……那些熟悉非常的人,那些只有数面之缘的人,叫得出名字的,或是叫不出名字的,他都认得——他们,是他这无比凄苦的一生中爱过他、怜过他、帮过他,以及,害过他的人。

他的目光最终在一卷史书上停住,上面几行正楷,工整地写道:

“磐三百四十五年,左相赵鹤、上将军于蔚冼、令州府令萧柏木,图谋不轨,欲拥立皇四子为王。次年,皇七子登基,定赵鹤、于蔚冼、萧柏木三人通敌叛国之罪,凌迟赵、于、萧三人,灭赵氏、于氏、萧氏九族,其余相干人等,男子为奴,女子为娼。”

时光继续流转,如江河浩瀚,奔流不息。

最终,时间停了下来,定格在一座废弃的宅院之中。

此时的木南归只觉自己浑身无力,精神不济,他侧卧在一张松松垮垮的老旧木床上,喉中瘙痒不断,一声一声,咳个不停。

手背忽地一热,他低头一看,只见殷红一片。

窗外寒风凛冽,几片雪花穿过破碎的窗棱落进屋内,覆在床头冰冷的铜镜上,与镜面上的尘埃融为了一体。

木南归的视线扫了过去。

铜镜之中,一张老者的面容:须发花白,形容枯槁,面无血色。

这是,我?

他有些吃惊,这是多少年以后的自己?

寒风袭来,木南归将盖在身上的那床薄棉被又往上拉了拉。

冰雪彻骨,他浑身上下都在止不住地直打哆嗦。就如初来这个世上一般,他闭上了眼睛,缩成一团。

心跳响在耳畔,微弱无力,仿佛一盏空置在冰天雪地中的豆灯,很快便将熄灭。

这就是我死前经历的景象么?

费尽心思,穿越往生镜,看到的,原来不过是自己前世潦倒如斯的景象。

木南归自嘲的笑了起来。

却听“吱呀”一声,那道腐朽破烂的木门忽然打开。

风?

他迟疑着醒来,抬起头,看向门口。

就见一名女子,带着寒气,风尘仆仆而来。

她身着白衣,身形清减、面目清秀,满头乌发披肩而落,一支纯银发簪插在头上,簪头两朵红海棠含苞欲放。

心中顿有雷声大震!

“咳咳,咳咳……你是……何人?”

他听见自己艰难地问道。

女子并没有回答,只是哀伤地看着自己。

“上苍垂怜……萧氏一族第一十五代子孙萧匡衡……终于可以去见各位列祖列宗了……咳咳……”

我……竟把她当成了勾魂的鬼使么?

木南归自嘲地笑了起来。

他看向她,就见她呼吸沉重,眼中泪光闪耀,钗头的两朵海棠止不住的微微颤抖着。

“萧氏一族受奸人陷害,全族蒙受不白之冤,匡衡无用……虽为父亲第三子,纵使苟活了三十年,却依然无法为一族洗清冤屈!”

他强忍住咳嗽,颤声道:“三十年里,匡衡四处游走、多方联络,希望有人能为萧氏伸冤。日日夜夜,不敢有丝毫懈怠,如今不过才四十有五,却已形同耄耋老者。只可惜,朝中早已被奸臣把持,那些朝中柱石,那些愿为我族说话的人都被奸人一一剪除……匡衡有愧,甚至,甚至不能为他们收敛尸身……”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剧咳。

血与泪混在一起,镜中的老者心绪翻涌,哽咽不止,忍不住掩面痛哭了起来。

“是我的错,没能早点找到你。”

木南归一惊,努力抬起头来,正对上她悲戚的目光。

你,在找我?

他张开了嘴,正要再问,喉咙却像被卡住了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胸口又涌上一阵剧痛,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一侧,“哇”的一声,床边的地面顿时被深红的鲜血浸染。

浑身的力气已然用尽,木南归控制不住地倒在了床上。他只觉得眼皮沉重,身子发虚,全部神识就如云朵般,飘飘荡荡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