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树睁开眼睛,将正在融化的细雪包从岚溪额上拿下。
已过多时,高烧依旧不退。
他看着她因高烧不断而泛红的脸,眉头越锁越紧。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反复斟酌后,阿树终于打定了主意。
衣衫尽数解下,连同那枚驱寒保暖的金红木腰牌,只剩一件薄薄的内衣搭在身上。
阿树走出洞外,挖了个和自己身材差不多的雪坑,伸展着四肢,躺了进去,过了好一阵子才抖抖索索地爬起来。
“失礼了!”
他紫着唇,打着哆嗦,努力控制住颤抖的手指,小心地解开她早已被鲜血染红的外衣、中衣,最终,将只剩一件薄袍的她揽入自己怀中。
他的身体冰凉,她的身子滚烫。
两人肌肤相贴,中间只隔着两层薄薄的内衣。
阿树的右臂环在她的腰间,右手向上扶住她的右肩,搂着她的身子靠向自己,用冻冷了的左手反复抚过她的后背。从颈部慢慢到腰间,再回到颈部,重新开始。
岚溪的头靠在他的肩上,吹气如兰。
“这是军中的一名老医告诉我的办法,我曾试过,虽然很笨,但对退烧的确很有用处。”阿树颤声说道,他看着昏迷不醒的岚溪,“可……这法子虽然有用,可我对你如此……毕竟太过冒犯……”
他的声音愈发低了下来。岚溪静静靠在他的肩头,一动不动。洞外,疾风嘶嚎,夹杂着雪片时不时地涌入洞中。
天黑,天亮;天亮,又天黑。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冷和热的交替中,阿树的精神也逐渐变得恍惚。
“岚溪,”他的手机械而麻木地在她的脊椎上推动着,“你究竟在做什么样的梦呢?你的梦里,会有我吗?”
洞中一片寂静,除了洞外风雪的呼号,再无任何回应。
他忽然自语般地笑了起来:“我方才想,如果你醒过来,看到我这样冒犯你,生气了,那我必定任凭你处置,要杀要剐都随你;可若是你、你没有生气,岚溪,那就让我这样,一直陪着你,好吗?”
身体的疲乏,夹杂着高热,让他的大脑昏沉,抚着她背脊的手渐渐停了下来,最终无力地垂下。
“求求你,快醒过来吧……”
他疲惫无力地垂下头来,搂着她的身体,阿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你说的可是真的?”
忽然,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幽幽地响起,那样小,那样低,几不可闻。
宛若一剂强心剂,阿树一怔,顿时从混沌绝望中清醒过来!
“你醒了?!”
“嗯。”岚溪黑目如玉,她看进他的眼睛,轻声答道。
阿树不敢放松,连忙抽出手来,贴在她额上感受温度。
“还好还好,终于退了。”他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再一低头,却见她正出神地看着自己。
那样如水的眼眸,是沉静无波的黑色,坠着点点星光,美得让他挪不开视线。
“阿树。”
他慌了起来,这才意识到两人现在的姿势——搂抱着,肌肤相贴……
“对,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你……”他的心剧烈地急跳着,语无伦次地辩解道。
他红着脸看着她,僵直着身子,双手尴尬地不知道该放哪里才好。
“阿树。”
岚溪轻声唤着,慢慢低下头,靠向他的胸前,长发自她耳旁滑落,如丝绸一般摩挲着他的皮肤。
“岚,岚溪!”
他的心慌得厉害,双手连忙扶住她靠过来的肩膀,条件反射地想要与她保持住距离。
“你方才说,我若不生气,你会怎样?”
岚溪没有让步,反倒是伸出双手环住他的腰,不容他再多退一步。
她的乌发垂在耳畔,她的眼中似有千万星辰闪耀,她的唇角微微上扬,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真是好美好美的女子!
阿树看着,像是看着一个绮丽多姿,瑰丽无比的梦境。
“你会怎样?”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声音带着甜蜜的爱意,令他所有的担心、紧张和自卑都在这一刻统统消失。
“若是如此,我便要你答应,许我一直这样,陪在你的身边!”他大声答道。
“若我要你陪我生生世世呢?”
心爱之人的声音轻轻传来,宛如黄莺的歌唱,将这番冰天雪地都化为了温暖怡人的春意。
他微微一怔,随即搂紧了她,用滚烫的面颊熨烫她的耳垂:“那就生世世!”
寒风不绝,大雪绵绵。
一朵灵火守在洞外,不停吞噬着被血腥味引来的游灵。
“冷吗?”阿树靠着石壁,望着怀中的岚溪轻声问道。
“这样,很好。”她微笑着摇了摇头。
他将披在她身上的衣服又往上拉了拉,不让一丝凉风透进这仅能容纳两人的“被窝”。
“阿树。”她唤道。
“嗯?”
“你知道了吧,我不是人的事。”
“嗯。”他点了点头。
“那你可知,我是魔?”
阿树略一沉吟,道:“我听那妖物唤你‘天魔’。”
岚溪靠在他的肩头:“魔界有魔君,魔君之下有九位长老,长老之下还有十八位首领,驻守不同的地方,这些首领便被称为‘天魔’。”
“原来如此,你便是魔界十八位‘天魔’中的一位。”他似乎并不惊讶。
“阿树,你不明白,我是魔,而且不是普通的魔。”她抬起头看他,眼中闪过一抹哀绝。
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那又怎样?”他扣紧了她的十指,“你虽是魔,却从未伤害过我半分,反而是一再地救我性命,带我脱离这纷乱的战事。阿树一生,恩怨分明,自不会有你并非同类就弃你而去的道理!”
岚溪的眼眸黯淡了下来,她看了一眼洞外那不曾停歇的大雪,低声道:“若是为了报恩,你大可不必如此。”
他听出她语气中的失望与悲伤,有些生气又有些好笑地在她额上一弹:“若仅是为了报恩,送你至卫城后我便会离开,又怎么会陪你在旧宅久住?”
岚溪一怔,双颊止也止不住地红了起来。她抬头看他,只见一双清亮的眼眸正溢满了笑意。
“你骗我。”
他朗声笑了起来,仿佛一个恶作剧得逞了的孩子。
“不准笑!”
她佯装生气地捏起拳头,捶向他的胸口。他一把抓住,目光灼灼:“你这么厉害,谁敢骗你?”
岚溪心跳得厉害,被他握住的手像在烈火之上的木炭,越来越烫,连忙别开脸去,不与他对视。
阿树脸上挂着得意的笑意,将她搂入臂弯之中。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你这个样子呢。”他笑。
岚溪垂下眉,含着笑意,细长的手指攀上阿树结实的臂膀。
他吻着她的发,柔声问道:“那妖魔说的话,可都是真的?”
“嗯?”
“它说你将卫城的瘟疫全都吸到了自己身上?”
她点了点头。
阿树的眉皱了起来,“那时凝海道长也在,他是仙人,自然有消灭疫情的办法,你又为什么要这样折损自身?”
尸积长老的话回荡在耳畔,那些致病的红点在她全身爆发的情景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这疫病既古怪又凶狠,凝海早已无计可施。若我不如此做,恐怕不仅是卫城,磐国九都七十二郡,甚至是更远的地方,都逃不了尸积的魔掌。”
“天下苍生都应感激你的恩德。”阿树怔了怔,终于叹道。
“天下苍生?”岚溪突然笑出声来,“你以为我是为了天下苍生?呵呵,天下苍生的死活与我何干!”她看着他的脸,“别忘了,我可是魔,本就是要吃人的。”
阿树迷惑了,“那为何……?”
她闭上眼睛,依偎在他的胸口,“我不过是更喜欢看你笑的样子罢了。”
我笑的样子?
只不过瞬间,阿树便明白了过来——当日在卫城,因为疾疫和暴乱,他自暴自弃地将自己一直关在房中,不吃不喝,一直到听到有人好转才出来。
竟是因为这个……
胸中顿时一痛,身子轻轻颤抖了起来。
“很疼吧?”他搂着她,疼惜地问道。
岚溪笑着,还是摇了摇头。
他将她搂得更紧:“都是我不好,以后,再也不会了。”他吻着她的发,在心中暗暗下了决心。
笑意渐渐褪去,岚溪的视线模糊了起来。
那日,若不是黄袍,自己早就已经性命不保,而如今,自己还在,而黄袍却……
想着,便从怀中掏出一粒拇指大小的水晶珠子,递给阿树。
“这是什么?”他接了过来。
迎着天光,只见这珠子通体透明,周身上下不见半点杂质,手感圆滑冰冷,质地坚硬,似乎不是普通的宝石。
“狍儿就在里面。”
狍儿?阿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黄袍先生?”
岚溪点点头。
阿树把珠子放得近些,再仔细一看,果真,在那珠子最中心,似有一点淡黄色的,如水迹一般的东西。
“狍儿是魔界的守护兽,它出生后不久便一直追随着我。如今它被尸积挖心掏肝,重伤濒死。”岚溪顿了一顿,“若不将它封入此珠之中,恐怕早已魂飞魄散了。”
岚溪将手覆在他的手上,郑重道:“你把它带在身边,若是有机缘,兴许还能救回它的性命。”
“那你呢?”听她话外有音,阿树不禁心中一沉。
她淡淡一笑,并不回答。
阿树只觉身子逐渐僵硬,环着她的臂膀也越来越冷。
重伤的魂魄最是诱人。只见寒风呼号的洞外,灵火频频闪耀。
“睡吧。”她收回了目光,轻声地说。